狭小房间的地板上此时躺着四个昏死过去的男人,三个黑帮混混,连同一个不堪生活戏弄的老父亲。
等这些混混醒来,免不了变本加厉地逼迫,我别无选择得带这个老父亲走,不论他曾经扮演过怎样的角色。
我用我仅剩的力气背起他,不重,只是他的骨头硌着我的背。
我将他安置在地铁口附近的小旅馆里,人流嘈杂,一时半会不会有人发现,待他醒来,何去何从,便由着他自己的命运了。
我走出灯光昏黄的室内,扶着扶手从小旅馆狭窄陡峭的楼梯上下来,5月正午的阳光突然刺上我的双眼,沿街的喧闹击打入我的耳膜,一瞬间琐碎无波的生活的样子就在我眼前铺开,让我有些恍惚。
坐上返程的地铁,我试图拼凑脑海里的碎片,便掏出那本日记,一页一页的翻看,里面的内容和在罗老师记忆里窥探到的一般无二。
地铁经过一个换乘的大站,人流涌入,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局促地站到我旁边,我赶忙合上本子起身让座,慌乱中那怀里的孩子踢掉了我手中的日记,一张泛黄的单人照片掉了出来。
拾起照片,我仔细地看了看,很奇怪觉得眼熟,然后猛地意识到那里面的女人,竟和我早晨在地铁站看到的那张脸有八九份相似。
我抬头看着到站的情况,还有两站就到了,就到了那一站,我心里焦急,紧盯着LED显示的站牌。
“叮”,到站了,车门打开,我冲了出去,在角落的长椅上,那个女人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身体前倾,双手托着头,双眼盯着地铁的轨道。
我喘了几口气,平了自己的气息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她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那个位置正是男孩越入铁轨的那一段,她的眼里,装着的是被掏走了魂的空。
我把那张照片递给她,放在她的眼前,挡住她的视线,她才回过神来,盯着照片看了几秒,又回头看着我说:“你怎么会有……?”
声音颤着,只说出了一半的话。
我问:“这照片上的人是你吗?那孩子?”
她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看着那段铁轨,说:“是我的孩子,小飞是我的孩子。”
“是我没有勇气承认,是我害死了他。可是你知道吗,我没办法,我不可能再回到那种生活了,那是噩梦!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把我拉回去!”
她的声音连同身体一起颤的厉害,我把一只手压在她的肩膀上,想让她镇定下来。
“你还想再见他一面吗?”,我压着嗓子轻声说:“把眼睛闭上吧。”
她转过头看着我,盯着我的眼睛在找些什么,5秒后她的嘴角微微的向上扬了扬,闭上了眼睛。
我轻轻地把手覆在她的眼睛上。
回忆:
那年她还是个叛逆期的少女,不愿穿深蓝的工服,非要穿碎花的连衣裙,在隐蔽的小巷里和叼着烟的男青年牵手,痛恨拘束,想去打一份工,早点摆脱被管制的生活。
是个不太英俊的成熟男人帮她找了一份工,活不好干,工资总是被克扣,那人却是一直嘘寒问暖,补贴照扶,让她觉得安全温暖。
这份温暖却难抵她对生活的不满,她连连央求那人帮她换份工作,那人看似思考良久,然后对她说:“我带你去另一个城市吧,那工作好找,我有个好哥们在那当了个老板,看在我的面子上肯定会照顾你的。”
她欢喜地离开熟悉的城市,等着她的却是一场真实的梦魇。
刚刚落脚,把她安排在旅馆,那人便去寻找那位老板朋友,老板推开旅馆的门,上下大量了她一下,就关上门离开。
她忙问那人老板怎么说,那人说:“老板觉得没问题,在这安顿一下过两天去上班。我去买点吃的,你在这等着我。”
酒足饭饱,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在昏昏沉沉中醒来,却发现自己被绑着塞在面包车的后座,经历漫无边际的颠簸,城市再无影踪,眼里只剩下大片田野和零星的农舍,她终于意识到她被拐卖了。
等着她的是个三十有余的男人,她只记得那天晚上那个男人带着浓重的乡音说:“给我生个娃儿,我就让你走。”
她挣扎地想逃,可她是个用来生孩子的器具,就像那些用来干农活的锄头被放在杂物间里一样,她被锁在房里等着被使用。
几个月后,她有了孩子。
自从怀了孩子,她不再试图逃跑,也自然再没挨过打,可以离开房间到院里转转,院子的大铁门自然是得锁着的。
那个孩子就是小飞,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大概是寄托着她飞离牢笼的念想。可这个孩子并没有带来她期待的自由,反而束缚着她,记录着她的屈辱让她厌恶。
孩子天性使然想与母亲亲近,哭闹讨好想引得母亲的关注,而她却只是冷着脸,推开凑过来的小飞,不过也算是衣食不缺得默默照顾着。
父亲倒是对孩子疼爱有加,时不时地背着抱着,可孩子怕他,不和他亲近,大概是因为那偶尔的温柔始终抹不去父亲对母亲拳脚相向时的暴戾。
出逃无门,时光蹉跎,转眼小飞五岁了。
她困在这屋里院里五年,却每日告诉自己她不属于这个鬼地方,一定会摆脱梦魇重新开始。
可这一年,她再次怀孕了。
又一个孩子,她怕极了,怕有一天会对孩子心软便永远困在这儿,可要是小飞的父亲知道了,一定会逼着她把孩子生下来,该怎么办,她暗自犹豫着。
一个下午,她蹲在院里洗衣服,小飞蹲在她身边在地上玩石子,小飞的父亲打开铁锁链从外面回来,她端起盆起身去屋里,猛地一站起来只觉头晕目眩,一不小心把水泼了小飞一身,小飞一下哭了起来。
小飞的父亲气的破口大骂,走过来一脚就踹在她的小腿上,她一下摔倒在地,他还是解不了气,接着就要上手,小飞突然伸手想去抓住父亲的衣袖,却被甩了出去,摔在地上。
父亲顾不上动手了,忙去拉小飞起来,过去一看发现孩子的头恰好磕在石头上,划出了一个大口子,直向外冒血。
他抱起孩子就向外跑,跑出铁门回头看了一眼像是晕倒在地上的她,也顾不上锁门了,心想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能跑多远的。
二十分钟后,她在剧烈的腹痛中醒过来,身下血浸没了衣衫,染了一地。
竟看见门是开的,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强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她根本不认识外面那些小路,疼痛也让她无法思考,她只是知道她得向前走,绝不能停下来。
她最后昏倒在国道边上的麦子地里,傍晚来地里干活的农夫看见半死不活的她,生怕她死在自家地里,吓得把她扔在国道上。不知过了多久,被一辆路过的车发现,送到县城的医院。
孩子没有了,可她活了过来,是真正的活着。
她辗转回到了那个曾经的城市,企图抹平一切重新开始,日子重新变得安稳平凡,一年一年的时间冲淡了她本就刻意遗忘的梦魇。
现在的她,在一户人家做钟点工,虽是烧菜做饭,她也刻意让自己打扮得干净精致,以区别与那些外来务工的保姆。
那户人家有一个上初中的女儿,她每天下午回去接她,回来的路上总是遇上一个顺路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的眉眼有说不出来的亲切,遇见的次数多了,便熟了起来偶尔闲聊。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有一天小男孩会告诉她这样一个故事。
2017.3.30 凌晨 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