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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英莲毕业后走门路到楚氏螺杆厂上班的时候才二十出头。
她年轻,漂亮,朝气蓬勃,梳着时下最流行的两角辫子,蓬松垂在胸前,贴合那饱满而圆润的弧线向下,总是随着走动而扫来扫去。
乌黑油顺的发,雪白染着黑点的白裙,两者在旁人视野里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总像拨弄湖面的柳梢,叫人心痒,城里头的姑娘,不仅美,还美得张扬而不含蓄。
看到她的人都说她就像几年前大火的那部电影《庐山恋》里的女主角,洋气,美丽,充满了美帝主义滋养的小资味道。
叶英莲并不在意旁人言辞里带着的酸味,她知道自己好看,也不掩饰这种优势,她爱打扮,什么高腰裤,墨镜,贝雷帽,只要电影里有过的,她都喜欢尝试。
海子的诗里说这个时代是太阳,她很认同,这个时代朝气蓬勃,邓丽君的歌,琼瑶的书,时代如此的美好,别人说什么,干涉不到她对于未来的憧憬。
小姑娘年轻貌美,又是大学毕业生,前途无量,总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但是她就是看不上。
有人说她心高,她还真不否认,这城市里没有她心仪的郭凯敏,直到她遇到段凯峰。
2
段是厂办主任,高考政策恢复后第一届毕业的高材生,今年才四十不到,但是他本人的出色才学和技术能力,当然还有他岳父,螺杆厂的创业人的提拔,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他分管毕业生带教,她头一天去报道的时候,那天天气很好,清晨阳光从办公室朝东的窗户切进来,推叠在中年男人斯文儒雅的肩头,玳瑁镜框下眉目清秀,文质彬彬的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
“哎,你就是小叶同志?欢迎,欢迎。”段凯峰的笑容让叶英莲在程式化的言辞中感觉到一丝丝不同,那是真诚的,与别人的油腻含蓄不同。
很多年后叶英莲回想起第一面,总是不自主的会琢磨,也许他跟别人并没有不同,只是自以为那笑容带着和别人的不同,使她固执的在第一次见面就沦陷了城墙,所以一步步的,再没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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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英莲对段凯峰是有好感的,但是她也有自己的傲气和矜持,尤其是知道对方是已婚男士,不是她应该招惹的,从一开始,她也没有动那些心思。
只是段凯峰的优秀和出色是那么的明显,说起来楚氏螺杆厂是改革开放以来下海经商的第一批吃螃蟹的,原本就是个小厂子,如果不是他带领一起分配来的大学生敢闯敢做,厂子也不会发展到当地龙头企业的地位。
那么优秀,且身处高位的段凯峰对她却从来不摆架子,他带着她专研业务,手把手教,来不藏着掖着,从他地方学习到的实际经验让她受益匪浅。
有一次她受命去跟合作方洽谈业务,可是因为一己疏忽,将原先几个人辛苦磨合好的数据弄丢,差点使得合作项目泡汤,作为她上级的段凯峰接到电话紧急接手,才没酿出大祸。
后来还亲自出面跟叶英莲的直属上司沟通,最后小事化了,她连批评都没受一句,倒是还得了段凯峰的安慰,说她年轻,遇到这么大的事难免后怕,批准她回家休息两天,别有负担。
她承他的人情,心里很感激,厂子里承他人情的不少,犯花痴的小姑娘在他面前总是能笑得花枝乱颤的,就是一脸肃穆的财务主任成天板着脸,在他跟前也会堆上一丝像是讨好般的笑。
这是叶英莲观察得出的结论,她又察觉自己这种不当的嫉妒好像已经不像以前的自己。
她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理智提醒自己不要总是去看那个男人,但是有时候触及到段凯峰的眼神,慌乱的移开视线,才会惊觉又没控制住看人家。
她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察觉自己的异常,矛盾的心情几乎淹没着她的呼吸,在心里生出些讥讽,举着镜子看的时候,仿佛觉得雪白的脖子扬起的弧度再没有孔雀般的傲气,平白颓生出了一点点阴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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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要逃离这种精神上的桎梏,开始躲闪注视男人的眼神。新年晚会上聚餐,她尽量坐的远远的,谁也不理睬,只是低头吃菜。
哗啦啦的掌声响起后,熟悉的带着水润光滑丝丝入扣的男人吟诵的声音,银瓶乍破一般在耳边响起,流淌了一地的水银,涌向了心头。
“我如果爱你——决不学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她愣愣的抬头,正对上台上男人的眼,窒息了,又像是无形的手,旁若无人的在摸着她,众目睽睽下,炽热包裹着她,一寸寸的仿佛剥离了身上的枷锁,让她灵魂的深处,都感觉到潮热。
一个男人,将她最喜欢的这首舒婷的《致橡树》如此饱含深情的吟诵出来,那原本应该是女性向伟岸的男人表达爱意的诗,在男人口中吐出来也能如此的感人至深。
叶英莲觉得自己已经把控不住理智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深的恐惧,她知道以往的一切逃避自欺都在这一刻崩溃,沦陷,可是等待她的,将会是自溺的悲剧。
她惶惶然的起身,逃也似的从食堂喧闹里跑出来,眼泪就着室外瓢泼的大雨,将她里里外外都浇了个透。
一双手紧紧握住她,追出来的男人抱紧了女人的身体,声音好听,也带着些许痛苦:小丫头,你这是何苦呢!
叶英莲“哇”的一声哭出来,挣扎的想要摆脱,平日里看着斯文的男人身上此刻却有一种无穷的力量,桎梏着让她反而靠近了怀里,然后男人吻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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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一吻下去的时候,叶英莲彻底的沦陷了。她只感觉自己被打横抱起,放到床上……
以后的每一次,段凯峰都会用一种虔诚般的眼神久久的先看她很久,久到叶英莲生出羞涩,她红着脸问他干什么那么久的看她,而他会很诚恳的叹息。
“小莲你真美好,就像圣洁的祭坛上最纯粹的祭品。”男人说,“而我,是玷污圣洁的罪人。”
他说着,吻上她每一寸的肌肤,像在膜拜一般,而女人则感觉到每一次的吻都是那么的绝望,滚烫的烧灼着她的寸寸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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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英莲以前对爱情的憧憬总是美好的,和段凯峰在一起,她也知道是一种毁灭,可是她还是有些不甘心。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相逢未嫁时,遗憾让她绝望,但是偷/情带来的复杂情感又不单单是绝望,她也想像真正的恋爱一样,和爱人约会,调笑,耍性子,畅想未来。
除了最后一点,段凯峰尽力满足着小情人的愿望。
他是一个充满浪漫情怀的男人,世俗的枷锁让他不得不选择服从父母的寄托,跟能够给他前途的老师女儿结婚,可是他不快乐,他的诗,妻子不懂,他的罗曼蒂克,在妻子眼里还不如涨工资给儿子买奶粉来的实在。
他跟妻子没有什么共同的语言,但是小莲不一样,她跟他一样喜欢海子的诗,也笃信“与其在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的独立和浪漫,他俩会一起品读王小波给李银河的情书,也会相拥在录/像厅因宝黛二人的悲剧而感慨。
他俩和所有时下恋爱中男女一样逛公园,轧马路,打着洋伞遮遮掩掩在下面偷偷接吻,如果不能见面,就用情书引用各自喜欢的诗人彼此诉讼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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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来的美好总是短暂的,螺杆厂是一个极小的圈子,尽管两个人掩饰的很好,可是纸包不住火,何况叶英莲骨子里带着些许期盼,使得她有意无意的留下些许痕迹。
谣言,像是流火,张牙舞爪的恣意开来,然后点燃了熊熊八卦的枯草,迅猛而强烈的烧了起来。
那个年代,连正常的谈恋爱,都还需要遮遮掩掩的,拉手打啵,总有些瞧不上的骂一句不正经。
出/轨,在小厂里,用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先是厂子里的领导找男人谈话,语重心长的劝他不要把前程毁在作风问题上。
家中老父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他要珍惜自己的家庭,不要做那陈世美负心汉,让二老在亲戚面前没脸活下去。
他的妻子纠合了七大姨八大姑的,在叶英莲宿舍大闹了一场,揪着叶英莲的头发骂她勾~搭别人老公不是正经女人。
男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心很痛,但是曾经的领导他的恩师就在他身边,看着他,恩威并重的口气劝他,男人,犯错并不稀奇,为了个错误把事业家庭都丢了就不够聪明了,你不为自己,不为老婆,就是你的儿子总要想一想的吧。
他退缩了,尽管内心无比的愧疚,他就像看热闹的同事一样,眼睁睁看着叶英莲被一群人围着羞辱,痛苦淹没了他,却无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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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段凯峰一向很欣赏的诗人海子卧轨自杀,生命的最后,再温暖的诗,也透出一股子冷,“桃花开放的头盖骨一动一动,火焰和手从头中伸出/一群群野兽舔着火焰刃/走向没落的河谷尽头”。
收到男人递来的信时,叶英莲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一行引用的诗,心里生出的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
她在他们一直以来喜欢的公园里看到男人推着永久自行车,一如既往的朝她招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脖子上挂着海鸥照相机,里头一卷一卷的曾经拍下过许多他俩的照片。
男人当时说,他要选出最好看的,才会送给她,可是选了很久,也没有能够有一张到她的手里,再后来,就东窗事发了。
那天,她和他谁也没有提及之前发生的话题,沉默而固执的把所有以前走过的路走了一遍,他陪着她吃了一块光明冰砖,又去录/像厅看了一场《庐山恋》。
胶卷一张又一张的消耗,她在镜头里笑得灿烂,他俩甚至还大方的让路人帮忙拍下二人挽着胳膊亲密的照片,陌生人拍完照片笑着调侃两个,一看就是谈恋爱的,祝你们幸福。
他俩笑了,跟对方道了谢,日暮姗姗来迟,却终究没有迟到,分手的时候男人嗫喏了会儿,吐出一句话:“你要好好的。”
嗯,她点点头应了,朝着对方挥手,挥得很用力,直到余晖将男人熟悉的背影隐匿进通红的霞光中,才觉得脸庞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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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凯峰自杀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叶英莲显得很平静,平静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她不是不想哭,却怎么也找不到哀伤的感觉。
好像从那天分手之后,她所有的强烈感情都已经随着远去的自行车给带走了。
她一遍又一遍的回忆过去的那些日子,美好,羞涩,焦躁,恐惧,所有的感觉,都隔着一层纱,她可以去触摸,却抽离了魂魄。
她被以与下游洽谈合作的名义调到偏远的小镇上的办事处,临走的时候她什么也没带,只是带走了一叠信,里头全都是段凯峰写给她的诗。
鸡鸣狗吠张牙舞爪的嚣张,日出日落静谧安宁的潜移,江山一代,岁月无言,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谁也不再谈起那曾经浪漫的丑闻,叶英莲也已经从一个美好年华的少女,变成了所谓的斗战胜佛。
身边的人都已经结婚生子,早些年还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后来渐渐也就没了兴趣,她越发的孤独,有时候下了班,就索性去舞厅跳跳交谊舞,像一个大妈,并没有特别的地方。
近些年交谊舞被广场舞取代,她也就顺势从舞厅转移到了广场,也就是在大广场,她遇到了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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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科太像曾经的段凯峰了,叶英莲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有些发呆。
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仿佛忘却了那个曾经存在过得男人,就是她自己,都仿佛那是一场梦。
她连一张存留的照片都没有,记忆都已经开始模糊,突然模糊了的影像毫无征兆的撞进来,死寂了的心,仿佛又找寻到了活力。
那天她回到家,开始翻箱倒柜的寻找,挑了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好像回到当年为了出门会恋人,在镜子面前试穿,总也挑不到满意的那件。
最终,她从箱子地下翻出来当年那件黑色小花的白裙。
她穿上它,镜子里早已不是那个丰润含羞的少女,她看着自己,一张愁苦干涩的脸庞,含着些许经年沉淀下来的戾气。
依稀能看见斯文依旧的男人仿佛站在身边朝着她微笑,他没有变,她已经老了。
她看了很久,裂开嘴笑了,心里叹息,你看多好,我终于到了和你一样的年华,再也没有人会说我和你不般配了。
她带着这样的心情去找贾科。
以前是男人主动,这一次,她认为该她主动了。琼瑶用人肉臂膀拦车挽爱,得到她的第二任丈夫,她也有那样的勇气,她又是那个如同孔雀一般魅力无限,值得被人爱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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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科一开始对投怀送抱的叶英莲受宠若惊,女人虽然老了点,可是有才又有钱,比起家里头那个哪哪都发福肿胀的发妻要温柔美好的多。
她肯陪他跳舞,陪他打牌喝酒,两个人半大年纪居然能找到些小年轻的甜蜜,可是这种甜蜜没能浸润多久,贾科觉得叶英莲有点过于缠人了。
他是有家室的男人,哪里能够天天陪着个野女人亲热,这些情啊爱啊的东西又不是真的,都是成年人嘛,玩用得着那么认真嘛。
可叶英莲不这么想,她付出的是真心的,男人说过他受不了家里那头母老虎的,她等待着贾科跟他老婆离婚,可是她一说这件事,男人脸色就变了。
后来索性躲着她,她天天去找,甚至跑到人家单位去。
贾科可吓死了,跟单位的人说那是个疯女人,不知道哪个神经搭错了非要纠缠自己。
他跟自己老婆赌咒发誓自己就是跟人跳了几次舞而已,贾科的老婆领着一帮子人在广场把叶英莲团团围住,狠狠揍了一顿。
这还不解恨,又带着亲戚闹到叶英莲现在的小办事处,砸桌子摔杯子的闹,在办公室门前哭天骂地的,让小镇上的人好生看了场热闹。
这影响极其不好,十多年前的事又叫人翻出来说,叶英莲的名声彻底的臭了。
领导对着鼻青脸肿的女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最终还是借了个理由叫她提前退休了。
叶英莲什么都没放在心上,她只是说什么也不肯放手这段感情,她不断的去找贾科。
贾科不肯露面,她就往人家门锁里灌胶水。
男方家人屡次报警,她被抓进去又放出来,闹腾了很久,再后来,旁人认得她的不多,再很少人说起来。
只听说有个同事在街上看到她,那是晚上,城市的街头霓虹闪耀,女人躲躲闪闪的站在一个酒店前石狮子后头鬼祟的往外张望,门前巨大的阔叶植物遮掩着她干瘦的身躯,将灯光透过间隙,倒影在她脸上。
无比的光怪陆离,像附身在她之上的鬼影。
枫糖说:
总有一些人,以爱之名出/轨,却自以为浪漫伟大。
昨天我们转载了一篇文,说北野武的离婚事件。如果这男人真是个男人,就该放下一切,追求所谓的爱情,而不是一边贪恋着功名利禄,一边贪恋着年轻女孩的温柔浪漫。
而这个女人,明显崇拜错了人。以琼瑶为偶像,势必是个悲剧,要知道,琼瑶可不是她书中为爱痴狂的女人那般痴傻,人家可是十分精明的商人。
女人最终落到了疯疯傻傻一无所有的地步,也算是报应。她以爱之名,伤害了两个无辜的家庭。这样的爱,非但不值得歌颂,反而令人唾弃,鄙夷。
罪有应得。
PS:本文百分百真事,作者就是文末那个见过她痴傻呆状的同事。
如果不是和作者深聊过,真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可悲的女人。
这是我们第一次发年代感很足的故事,如果喜欢,就留言支持一下我们吧!
爱你们,么么哒!
END
文/蔚锦年华,编辑/枫糖,看完本文,你有什么感受?请在留言区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