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绵绵春时雨,一去路遥无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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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深夜寒,冷风簌簌,苏卿珏站在窗口眼望远方,睫毛上凝着浅浅霜意,可眼神却是飘忽得没了方向。

丫鬟素儿跟在后面,两耳早已冻得通红,身子也不自觉缩成了一团。眼看着暮色越来越深,她小心对前面人道:“姑娘,天色已经晚了,少爷他……今天不会来了!”

苏卿珏垂下眸来,她方才知这深冬的夜有多冷,不过是在窗口站了些时辰,眼睛竟似冻死了一般,稍一动,竟扯得人生疼。

她抬手将窗子关上,转身对素儿道:“是有些晚了!”

窗关了,冷风进不来,屋子里霎时温暖了许多,素儿将那燃好的暖炉递给她,小声劝道:“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呢?”

苏卿珏接过暖炉,冰凉的手指碰到灼热的炉壁,钻心的疼就窜进了心里。

是啊,何苦呢?

从前常听人说,深闺易养怨妇,她不信,只以为闺阁再沉,也终归敌不过一个情字,可事实却是,爱得越狠,反倒伤得越深。

她将暖炉往怀里带了带,身子暖了一些,便连心也跟着暖和起来。寒意缓缓散去,她微垂下眼眸,亦是缓缓道:“你去休息吧,我这里,不必伺候了!”

她性倔,说过的话从来没有回旋的余地。素儿随她已有些时日,自然也清楚她的脾性。遂低叹口气,将炉中火挑得更旺了些,方才起身朝外走去。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冷风扑地一下打在身上,苏卿珏缩了缩身子,却听身后素儿极欣喜道:“少爷,您来了!”

她回身去看,果然见那人立在门口,嘴角噙着浅浅笑意,身上披了薄薄霜华。

那是她心心念念的人,也是这将军府的少爷,景世关!

她有多久没见他了,她记不清了,像是三五日,却又像是过了数月之久,如今他站在她面前,她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便连笑都忘了怎么去笑。

倒是他先开了口:“怎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她侧身将他迎进屋内,一句“等你”已经转到了喉咙口,可想了想,还是将它咽了下去:“白日睡得多了,夜里才少了倦意。”

他停住脚步。她亦随之停下。他微顿片刻,却是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白日里若觉得无聊,你大可以出去走走,让素儿陪着便好!”

他说的出去,自然指的是这府邸之外。他宠她,几乎每个人都这么说,可这是将军府,她是他的女人,她若出去,便是抛头露面有辱门风,他可以不在意,可这府中的其他人却不能。

“无碍,我在屋里待着就好!”

他将她拥得更紧了些,下巴搁在她头上压得她闷闷地疼。她比他矮上一头,小上一岁,算命先生说,无论看面相还是八字,他们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

头上传来沉沉的叹气之声,在一起的这两年里,他一有烦心事便会如此,她知他是心情不好。

屋里闪着暖暖的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拉扯得摇摇晃晃,许久,他忽然道:“卿珏……皇上赐婚的圣旨……今日下了!”

她身子狠狠一抖,刚刚涌进心头的暖意霎时又被冻成了冰凌。

他是将军之子,于将军府,于朝廷,他的婚姻大事都马虎不得。两年前他及弱冠,带着平乱政绩回来,皇上便要将他最宠爱的安和公主许给他,可那时公主年幼,他又以男子无业不宜成家为由推拒,这事才算不了了之。

两年过去,公主已经及笄,他在朝中也陆陆续续立下些功绩,皇上几番提起,他却总是找了理由拖着,如今一道圣旨,他终于退无可退。

她仰起头,正好看进了他的眼里:“她是公主,确是与你般配得很!”话里带着笑,可笑里带着痛。

苏卿珏是商贾女,家中殷实,她便得以饱读诗书,亦深谙世间伦常。士为贵,商最贱,而皇权至上,所以皇家配的婚事,纵是他将军之子景世关,也根本拒不得。

她懂,可耐不住心还是会疼。

这夜霜重,夜冷,她体寒,纵是屋里炉火燃得旺,也没让她的身子彻底暖起来。之前一个人的时候,她都缩在床角,用被子将自己死死裹住。今日身边多了景世关,她窝在他怀里,身子被他的体温捂到很暖,可心却始终冰冰凉凉的没有温度。

他们相识在三月,正是春色满园的好时节,她随父亲送货,途中遇到晕倒在地的他。父亲良善,她亦有一副好心肠,遂将随身携带的干粮喂他吃了,又请大夫替他治了伤,他好生修养了几日,方才从鬼门关里捡回了一条命来。

为救他,他们错过了约定送货的时间,这笔生意也就自然而然地黄了。她以为他是乞子,便一直不敢在他面前说,就怕他无端生出愧疚却又没法偿还。

可他是何等聪明之人,不过随他们待了半月,便将前因后果猜了个通透。他问她损失了多少,她笑说没关系,可他却说:“你们的损失,世关定当十倍偿还!”

那时他眼里闪着微光,正好衬着秋日的水色,映着天边片片霞影,将他整张脸都染得朝气蓬勃,且霸气外露。

她只看了一眼,从此,她的眼底心里,就只剩了一个他。

他养了四个月的伤,她便陪了他四个月,从薄春到盛夏,从僻壤到富乡,他们一路走过许多风景,也看遍了人间百态。七夕那日他向她辞行,说是离家太久,怕家中人挂念。

她舍不得他,可她也深知,宴席从无不散,犹以她们商人最有感触,世间悲欢,向来只在好聚好散。

他踩着一地月华离开,夏日夜明露重,她拎着纱裙一角送他到城外。漫天的萤火虫星星点点地亮着,他忽然回身,带出一抹温柔似水的笑来:“卿珏,你可愿意,随我回去?”

她羞愣在原地。

他又问:“你可愿意,做我的妻?”

恰好一只萤火虫飘在他眼角,将他眼眸照得格外深沉,又魅惑。

她随他去了,没有三书六礼,亦没有合八字算生辰,她只与她爹交待了一声,便乐颠颠地将自己交给了他。

到京郊时途经一座佛寺,据说百签百灵,犹以姻缘签最准。他问她可要求取一支,她想了想,道:“我们的事我们说了算,求签做什么?”

他却笑笑:“既然来了,便求一支吧!”

她笑他幼稚,可求签时却比谁都要虔诚。她将签文拿给解签人看,那人只瞥了一眼,便起身叹道:“姑娘,这可是上上签啊!”喜色溢于言表。

她问:“怎么个上上签法?”

那人回:“以签文来看,姑娘已然遇到了良人,且日后也是大富大贵,夫妻和乐之象!”

她知这命理之说信不得,可这席话仍是听得她满心喜悦。她将那签文收在怀里,他问她为何,她只道:“既然是好话,自然得用人气好好养着!”

这时她还不知他的身份,只把他当落魄的乞子,他却将她视为发妻。两人对着上上的签文拜了天地,他道毕生相守,誓不负她,她言朝夕以对,死生相随。

誓言比山高,比海深,可比不得高悬的权位,拼不过将军府烫金的匾额。她做他的妻,不过一天而已,次日入了将军府,她便成了他一个暖床的通房,连名册都入不了。

说这些时,将军在,将军夫人也在,他们问她可曾愿意。她说不愿,说她与他拜过天地,何以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将军当即大怒,说她不懂尊卑,说她毫无教养,还说就算她真是他的妻,就凭她顶嘴这一条,就已然犯了七出之不顺父母之罪,当休离。

她读过《女诫》,所以知道,他们的话,她只能听。期间景世关未说过一句话,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抱着她说:“卿珏,相信我,我定不会负你!”

婚期定在来年三月,说是安和公主性温,喜春日,还说公主身娇体贵,怕冷。

这些事都是素儿与她讲的,她未认真听,可字字句句都入了心。她将身上裘貉裹紧一些,看了眼廊沿下的冰凌,忽而想起什么,浅声问:“现在是几月了?”

“回姑娘……”素儿声亦清浅,“已是十二月了!”

她又问:“那不是……马上就要过年了么?”

素儿回:“今日距年关,还有不到半月光景!”

都说新年是辞旧迎新的好时节,可她自入将军府来,便没了过这日子的资格。她连妾都不算,别说入席,便是想与景世关一同守岁,也完全没有任何可能。

往年如是,今年亦复如是。

她扯开嘴笑笑,正低眉暗伤间,外面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素儿连忙迎出去,门开了又关上,不一会儿她进来对她道:“姑娘,安和公主来了!”

接着,耳边便响起一个故意拔高的声音:“安和公主驾到——”之后便见外面走来一个红衣女子。她眉似飞叶,眼若刀锋,便连唇色也是张扬的红。

苏卿珏迎到院中,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礼。还下着雪,也还起着风。安和公主绕着她转了两圈,却是冷声问:“你就是他喜欢的那个人?”

她没有说起,她便只能一直那样半蹲着。腿有些酸,可她忍着,她知道她口中的他是景世关,也知道她今日来,便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她又道:“听说他很在乎你,为你不惜把婚期一拖再拖,本公主倒想看看,你到底,是哪里吸引了他!”

她话落,身后便有两人应声而上,有人一脚踹在她腿间,她本已站得虚软,这一踹便直接摔跪在了地上。她抬起眼,一人阴阳怪气道:“你既不知见到公主要下跪的规矩,奴婢便勉为其难教上一教!”

地上是结了冰的石板路,这一跪下去,冷意便顺着骨骼窜遍了全身。她身子冻得直抖,连牙齿也开始不自主地打颤。可她仍把背脊挺得笔直,不让脸上有一点畏缩。

她的身份赢不了她,可有些东西,她不能输。

“哟,看不出来啊,还挺有骨气的嘛!”旁边踹她的那人道。

另一人接:“就是不知,这骨气能撑多久呢!”

安和公主摆摆手,那两人立即噤声。她缓步到她正前方,用手掐住她下巴道:“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离开,要么死!”

“两个选择么?”她下巴吃痛,根本无力去答,可墙外却传来了景世关的声音。安和手上一松,两人齐朝门口看去,果然见他阴沉着脸跨步而来。

他将她扶起,小心为她揉了揉腿,却是看向安和道:“我替她选,我选死!”

她震惊地看向他。

他又道:“可若她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不过一言,却将安和逼得说不出话来。

她还看着他,他亦低下头来看她,两人四目交接,他暖暖一笑,竟胜过了正午的日光。

安和走了,景世关独宠她的消息又一次甚嚣尘上。她与他说,在婚礼前夕,与公主闹成如此僵持委实不妥,可他道:“我只不愿你受委屈!”

她悻悻然缩在他怀里,心里甜如浓蜜,却也掩不住忡忡忧心。安和是怎样的人,一朝公主,嫡出,从小受尽宠爱,无人敢逆。听闻早年时,有个太监说错了一个字,她便将他打得只剩了半条命。如今景世关公然给了她难堪,其处境大约比那太监好不了多少!

半月眨眼就过,转眼便是年关。夜间宫里设了年宴,说是馈赏各股肱之臣。将军与景世关自然都去了,相府中有着位份的女眷也都做了陪同的家属。偌大的将军府张灯结彩,却莫名显得格外萧条。

苏卿珏捧手坐在火炉旁,与素儿大眼瞪小眼一直瞪到次日天明。

天将蒙蒙亮,霜已发白,月还高悬。素儿本是出去打些热水,不过片刻却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姑娘,我刚听说,少爷在昨夜宫宴上,把与公主的婚退了!”

苏卿珏心一沉:“听谁说的?”她虽不愿景世关娶安和,也知她若嫁过来她定没有好日子过,可赐婚的圣旨已下,他若退婚,便是抗旨,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素儿显然也被这消息震住,竟支支吾吾地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她心中焦急,干脆披了裘貉想要去寻他,可才刚踏出院子,便碰到迎面而来的他。

他冲她一笑:“怎么起得这么早?夜里守岁,没睡么?”

“你是不是……”她的牙齿颤得厉害,上下颌之间也磕得很疼,“你把那婚事……退了?”

他点头:“我说过,我不会负你!”

短短一句话,却让她禁不住泪如雨下!

他当真为她把婚退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在皇上论功行赏时,他用这桩婚事的作废,换去了他所有封赏。表面上好似安然无恙,可当日在场的人都说,一直和颜悦色的皇上,却因他一句话,当即黑下了脸来。

皇家人,又如何能那么好说话?

不过第二日,宫里便来了消息,说是她苏卿珏能让景世关如此死心塌地,倒让皇后生出了些兴趣,还说皇后会在宫中设宴,专程款待于她。

这是鸿门宴,她知,景世关亦知。他随她一并到了宫门,却因外臣不得入后宫的条例被阻在了门外。他嘱咐她万事小心,她应了,可他又拉住她道:“卿珏,别去了吧,我怕……”

她从未来过皇宫,却也深知,皇宫于她,无异于龙潭虎穴,偏偏她还不得不闯。

她拂开他的手:“我不会有事的!”顺便还带出了一个让他放心的笑来。

她进了皇宫。她知道他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可前方未知的路让她胆怯,她根本没有勇气回头看他。

皇宫很大,很辉煌,金雕玉砌,廊腰缦回,入眼全是奢华,纵是她家有万贯,甫一进去仍是大开眼界。

她忽然就懂了,为何那么多人对它趋之若鹜,又为何,身在其中的人仍是要将它牢牢握在手中。

她没能出去。

宴席上她说错了话,让皇后护了,可当事人是正当盛宠的妃嫔,气盛,还在席间便扬长而去。皇后让她不要往心里去,她应着,可她后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抖。

于是理所当然地,在丫鬟递给她酒水时,她未接稳,将那盛酒的白玉镶金杯摔了,皇后笑着,轻言慢语道:“这是贡品,是成王向皇上献的礼!”

她一听,整个人便跌跪在了地上。

成王性戾,前些年与朝廷产生分歧,曾率兵闹过独立,那几年西南数城民不聊生,她随父亲走商时见过,那时她还说,若她是成王,只要能换万民安康,就算归顺又何妨?

后来他果然归顺了,他的贡品也因此载入了史册,传到民间便是,这是成王与朝廷之间和平的代表,具有至高无上的意义。

皇后施施然从高位上下来,她扶起她,劝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你既是将军府未来少夫人,本宫定会为你好好求上一求,可皇上的脾性……”

她欲言又止,旁边的安和则幸灾乐祸道:“大约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了!”

她其实很清楚,她说错的那句话本是被引诱,可那妃嫔却将账毫无保留算在她的头上,她是民女,本没资格用这上好器具,可偏偏皇后犯了糊涂,那侍酒的丫鬟又刚好在她去接时松开了手。可偏偏,这些事,她说不得。

后来她一直记得那夜,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面前几人高高在上,她匍匐在地行了大礼,明明心里委屈得不行,可还是做出欣喜的姿态:“民女苏卿珏,谢皇后不杀之恩!”

在皇宫的日子并不难熬,她是将军府的人,纵是皇后下了罚她为婢的命令,也没几个人当真把她当做了婢女。只是宫深,院墙高,她孤身一人,便无从得知外面的事情。

真正得到关于景世关的消息是在一个月后,天气暖和了些,她照例去给皇后斟茶,却见一人慌忙跑来,说是将军府少爷身负重伤,已然命在旦夕!

她是这日才知,大年初二的清晨,她被召进了皇宫,他却被派遣去了边疆。短短一个月里,他中过三次毒,五次箭,两次命悬一线,可只要他活着,召回的圣旨就一直不肯下。

他要回来,他说他若不回来,他怕她会死在皇宫,他会再也见不到她,所以这一次,他独自闯入敌军大营,取了敌将首级,却也因此,被万箭穿心!

这一仗打得惨烈,打得漂亮,朝中人闻讯皆来将军府探望,便连皇上也亲自来了。房间里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可每个出来的太医都愁眉紧锁。他们跪在皇上脚边,话说得沉痛又无奈:“皇上……景少爷他……伤得太重了!”

皇上背负着双手,就只是那样站着,却足以让人心生畏惧。

“若是把他救不回来,你们就都提头来见!”

世间最重不过皇命,可皇命也换不回性命。太医尽力了,苏卿珏知道,景世关这一次是要置之死地,挺不挺得过完全看造化。

她讷讷地推开房门往屋里去,太医要拦,她却完全不管,一路越过了将军,越过了公主,也越过了皇上。世界安静得仿佛静止,她推开门,床上人双目紧闭,面若死灰,身上全是刀伤。她一步一挪到他身边,像是平常那般与他话着家常:“世关,一个月没见,你想我么?”

那人自然没有答话,她眼里蓄出了泪来,可说话的语气还是轻柔。她给他讲他们从前的事,讲她在宫里如何想他,讲她其实愿意他另娶她人,只要他还活着。

话说到这里,她终于忍受不住,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混在他的血里,在他的皮肤间流淌。她哭着喊:“世关,你醒醒好么?你别丢下我!”

声声泣诉,字字带痛,她抱着他左手放在心口,眼睛被泪迷得完全睁不开。恍惚间似感觉面前人动了一动,她抬起眸,却见他将右手伸到她脸旁,脸上挂着一个温暖的笑:“卿珏,我……我不会……丢下你的!”

那时夜微凉,烛火摇晃,偌大的房中独他们两人,暗沉的血色映着脸庞,灼热了两人看着对方的眼光。

景世关醒了,可他们还是没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在他脱离危险的那日,皇上的封赏下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道圣旨:今得一纸诉状,言商女苏卿珏,自小与商人辰南定有婚约,却因爱慕权贵而弃婚逃往将军府,经查,此事属实,现命苏卿珏与辰南择日完婚,钦此!

传旨的公公尾音拖得很长,将军府中众人皆在对她指指点点,她摇着头说这不是真的,她没有婚约她也不认识什么辰南,可那公公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苏姑娘,接旨吧!”

她平白多出了一纸婚约,可这事她不敢与景世关说,他的伤还未好,她怕他再一次因她而落入险境。可这些事,她不说,素儿却会说。

他捧着她的脸,问她:“你愿意嫁么?”

她摇头。

他便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嫁的!”

是初春,夜长,且凉。

婚礼那天热闹非常,是她从前设想中的样子,满城的人都来看她,喧天的锣鼓能把这世界震碎。

她是在景世关的护送下上的花轿,进轿时他让她不必担心,她便当真放下心来。待轿行到一半,外面忽然响起打杀之声,花轿狠狠一晃,她掀开盖头看向外面,却见景世关执着一柄长剑,一身戎装在日光下熠熠发光。

“都给我听好了,她苏卿珏从未逃婚,是我景世关恃强凌弱强抢民女,辰南若有本事,便让他来我将军府要人!”

一席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他却视若无睹,只收剑走到她面前,缓缓笑道:“卿珏,我带你走!”

他又一次为她抗了圣旨,甚而为防她背上骂名,他不惜在大庭广众之下抢婚。他们回了将军府,将军和将军夫人皆说他这事做得糊涂,便连安和也堵在门口问他还要不要命,他浅浅一笑:“命自然是要的,可没了卿珏,我要来何用?”

婚礼成了闹剧,那个叫辰南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当天夜里皇上下了旨意,说她苏卿珏公然抗旨理当满门抄斩!

景世关却道:“皇上怕是糊涂了,卿珏本是要嫁的,可半路被我劫了,这样说来,抗旨的应当是我才对!”

皇上忌惮将军府,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可将军劳苦功高,景世关又战功赫赫,他根本没办法把它连根拔起,也不可能因此小事而与将军府结仇,故景世关这话一出,反倒将他噎得没了言语。

可抗旨,终归是抗旨,最后景世关以他年少时用命博来的一道免死令将这事抵了,并借此毁掉了她与辰南的“婚约”。

那是二月,天朗,气清,微风冷。

夜里他抱她入眠,她窝在他怀里感觉格外安稳,可闭着眼就是睡不着。他感觉到了她的不安稳,安抚地在她发上顺了许久,而后在她额上浅浅印下一吻:“卿珏,对不起!”

他没有说为什么要与她说对不起,可她知道,将她置在这种种险境不是他的本意,她亦知,当初他借势退婚时,以为皇上惜才,只要他心思笃定,他就会放过他。

说到底,他还是天真了!

之后的日子他们过得极不安稳,不论她如何小心翼翼,她总会犯错,总会一不小心落进河里,或者干脆吃错些不该吃的东西。后来她连门都不再出,饭食也用银针试探好几次,可这时候,她有喜了,对于大夫和药材,她根本防无可防!

且等这消息传出去,皇后说将军府添了新人,总归是喜事,她作为一国之母,自然要来替皇上看看。

皇后来了,她不能不去,到门口时将军夫人让她小心一些,还说她已给皇后说了,她害喜严重,什么东西都吃不得,也碰不得。

这是将军夫人第一次帮她,她有些诧异,她却将脸别开,颇有些别扭道:“我只是担心我的孙子!”

苏卿珏没有回话。她帮了她,可她却更加担心,倘若连她也觉得到了如此地步,那她就当真是凶多吉少了。

果然,她不过见了皇后一面,第二天便有了滑胎的迹象,大夫来得快,可束手无策,她只能去寻太医,可太医却根本不敢治。

事情摆在明面上,可无论是景世关还是她都只能忍,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疼,他们眼睁睁看着那朝气蓬勃的孩子变成死婴,却连一声冤都不能喊。

孩子流掉的那夜她哭得肝肠寸断,他把她拥在怀里,却也只能抖着声音说:“没关系,卿珏,只要你在我身边,就算没有孩子也没关系!”

是了,这一次小产,让她从此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

她趴在他怀里,轻声道:“世关,我们认输吧!”

那是三月,莺飞草长,正是春色正好时。

景世关不肯认输,可她累了。从那之后她便木讷得犹如一个傀儡,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似乎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她腹中那个尚未成型的孩子,在黑暗中倔强地喊:“娘!”

皇家的算计依然接踵而来,好几次她差点丢掉性命,也不知是她命大还是命苦,纵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也还将腿收了回来。

她的身子越来越孱弱,不过半月光景,人却已瘦削得不成样子。

到安和生辰时,皇后宴请众臣女眷,并特意点名她苏卿珏一定要去。将军夫人为她推过,说她性弱,还未从失子的伤痛中走出来。皇后却盈盈一笑:“正是心境不佳,才需要出来走走!”

是三月,桃花盛,清风吹,日光照在身上暖暖地疼。

她坐在马车往宫中去,半路上旁边忽然窜出一群人来,素儿本想惊叫,可话未出口,他们便一手劈在她后颈,直接将她劈晕了过去。苏卿珏心下骇然,可同样还未张口,鼻间便传来一阵异香,下一刻,她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身上很凉,却也很热,她睁开眼,见自己身处一锦被玉枕的床上,全身未着寸缕,可身上心里,却像有火烧着,烧得人意乱情迷。

——她被下了药,情药!

面前似走近了一个男人,她看不清他的脸孔,只知他穿着一身明晃晃的衣袍,勾着邪魅的笑容向她越走越近。

她下意识后退,想将自己埋在锦被之中,可那人只轻轻一勾,她身上便又失了遮挡。药物让她面色潮红,浑身都透着魅惑的气息,那男人似发了狂一般倾身压下,在她身上印下密密麻麻的吻。她想要推开他,可他很重,她的那点力气便更像是欲拒还迎。

眼泪随着疼痛阵阵淌下,那人却在她耳边道:“本以为你已是残破之躯,却没想到,竟别有一番滋味!”

她使劲想掀开他。

他又道:“难怪景世关会那么喜欢你,怎么办,我都不想把你还给母后了!”

母后……他说母后!

这整个世界,会这样称呼自己母亲的,除了皇子,还能有谁?

她忽然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景世关进来时,身上人正进行到一半,他疯了一般把他拉开,看到苏卿珏犹如死尸一般躺在床上。

他捡起被子裹住她身子,颤抖着声唤她:“卿珏……卿珏……”

苏卿珏看他一眼,眼里依然没有半点光彩。他将她抱在怀里,小声劝她:“你别怕,我不会再让他们欺负你了……”

她仍是没有回答,只伸出她软弱无力的手,做着她做了许久的动作——她推开了他!

正好皇后领着一众人过来,安和率先叫道:“好你个苏卿珏,勾引世关也就算了,你竟还使计勾引皇弟,你以为皇权富贵,是那么容易攀上的么?”

苏卿珏闻言,嘴角竟勾出了一抹笑来。那笑,温和,秀美,却也决绝。

“呵!皇权!”

景世关忽而一笑,抬手到苏卿珏额间,小心替她将凌乱的头发一缕缕捋好。她挺直背脊坐着,他便调整姿势让她可以靠在他身上。

门口站了许多人,有皇后,有安和,有刚刚赤条条如今已穿戴整齐的皇子。可他未管,只小声与她说着些话,说他想念过去的日子,说他若不是将军之子他们大概可以幸福地在一起,他还说,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不管这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他景世关,就只要一个她。

她眼里终于恢复了些神采,她看向他,却是问道:“世关,你爱我么?”

他将抱着她的手臂收紧一些,毫不迟疑地回:“爱!”

她忽然伸出手臂勾住他脖颈,像他们以前圆房时那样凑到他唇边,极轻道:“那我求你,杀了我!”

他面色狠狠一抖。

她却浅浅一笑:“我真的,真的很累了!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世关,我们认输吧!”也不待他回答,她便掠夺式地吻上了他的唇。

这一吻深沉,隽永,却也决然。景世关是武将,可到最后却仍忍不住落下了泪来。两人唇齿交缠,热泪交融,他缓缓从腰间抽出佩刀,缓缓地,像是进行着一个仪式,从她背后刺进了她的心脏!

他在疆场多载,他比谁都清楚,怎么样能让一个人毫无痛苦地死去,怎么样能让一个人再也没有生存的可能。

她瘫软在他怀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你……”她眼里溢着泪,可泪中裹着笑。

这是她想要的结果,亦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他抱着她的尸体走到门口,皇后和安和并排站着,将那门堵得严严实实。他双目空空,话里没有半丝温度:“让开!”

安和身子一抖,却仍道:“世关,你没有必要……”

“刷!”她话未说完,景世关手中一个翻转,苏卿珏被他单手抱在怀里,而他另一只手,则执剑抵在了她心口。

“景世关,你想做什么!想造反么?”喊话的是皇后。

景世关面色未动,却只将刚才两字重复了一遍:“让开!”他杀人如麻,他的话,便也带着森森杀意。

正是三月,盛春,草长,风吹,桃花盛,与他们相识那年极为相像,那时他遭了埋伏,身受重伤又与队伍走散,他以为他会死,可睁开眼却看到了她。

她的笑容,比桃花盛,比日光暖。

可如今,她在他怀里,她的身子,却比寒冰还冷!

她终于入了他的宗籍,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出殡那日下了细细春雨,他一路将她送到墓地,他命人将棺木打开。众人不解,他只道:“我看看,她可有什么东西未带!”

将军府的下人,皆知少爷和少夫人感情甚笃,便也未有疑虑,当着他的面便把棺木翘了。他将棺中饰品清点了一遍,像是与她说着绵绵情话:“你果然丢三落四,竟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忘了!”

素儿连忙上前,哽咽着问:“少爷,夫人忘了什么,奴婢回府去取!”

景世关一笑,却是纵身跃进棺中,侧身躺在了苏卿珏身边:“她忘了,带我!”

说罢,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拿出一把匕首放在她手中,而后轻轻一带,那匕首便刺进了他心口。

是三月,春雨细如丝,人命薄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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