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原著或者看过根据夏绿蒂·勃朗特小姐的原著改编的电影《简·爱》的中国读者或者电影观众太多了,我似乎没有必要重申,当罗切斯特先生和爱小姐第一次站在教堂里等待牧师宣告他们可以结为夫妻时,是什么拆散了这段好姻缘。如果你要说是那位梅森先生的阻止让爱小姐离开了罗切斯特先生远走他乡的话,那我还是要重申一遍,被爱小姐视作与罗切斯特先生之间婚姻障碍的,是梅森先生的姐姐、罗切斯特的太太。不不,这里没有小三,只有一个精神病患者,罗切斯特太太是个精神病患者,当初罗切斯特先生娶她为妻时,没有人告知他梅森家族有精神病遗传史。从梅森小姐到罗切斯特太太,对那个女人而言,生活有了重大变化,身体里的毒素因着主人无法调适而发酵,终成精神病患者。善良的罗切斯特先生虽被蒙骗也不愿意看着妻子被关进疯人院备受折磨,就采取了折中的办法,将太太关进庄园的阁楼自己浪迹天涯放浪形骸。假如爱小姐没有应聘阿黛尔小姐的家庭教师来到庄园,罗切斯特先生的故事就淹没在历史的灰尘里。是夏绿蒂勃朗特小姐,将罗切斯特先生写成了一个经久不衰的世界名人,同时也谱写了一曲爱情的绝唱。所有人都沉醉于《简·爱》醇厚的爱情,可今天,我们要说的是那个阁楼上的罗切斯特太太,为什么罗切斯特先生不忍心将其送进疯人院?
《简·爱》的故事,发生在200多年前的英国,那时,遑论英国,就算是在总是开风气之先的法国,对待精神病患者的态度就是将他们关进疯人院给予非人的所谓治疗,就像书中罗切斯特先生所描述的那样,绑在床上、饿其肌肤乃至下狠手毒打等等。这一境况直到1800年才开始得以改观,因为这一年英国政府开始立法成立公立疯人院,英国精神病患者的待遇才有所改善。
可是,社会对精神病患者的歧视,并没有因此而有所改变,比如,政府管收治精神病患者的医院依然叫“疯人院”而不是后来更加科学和充满人文关怀精神的“精神卫生中心”,且这种歧视一直持续到《黑夜炉火》等一系列著作的作者亚瑟·克里斯托弗·本森成为杰出的教育家和作家的19世纪末20世纪上半叶。
现在,凡是介绍本森的生平,都会有这样一条:“但不幸的是,同样遗传在他身上的还有家族性精神病。他本人患有狂躁抑郁性的精神病”。今天,我们读这条“标签”,是带着崇敬,因为他即便身染重苛都不曾放弃过写作,从而成为一名勤奋、多产的作家。时光倒流100年,假如我们是本森这样的社会名流,会那么无所顾忌地白纸黑字地告诉别人自己是一位潜在精神病患者吗?亚瑟·克里斯托弗·本森的了不起就在这里:当抑郁还是一种见不得人的精神疾患时,他竟然将自己的病程毫无保留地记录了下来。也许那只是一个作家的下意识,却为狂躁抑郁症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疾患,留下了全面的第一手资料。
“可怕的厌倦感吞没了所有这一切,仿佛我的生命之泉在逐渐枯竭。”(第2页)
“原有的恐惧感急速地掠过我的脑海,不可名状的恐惧感、生活的痛苦就这样奇怪地干扰着我的情绪。”(第3页)
“我空虚的心灵就像诺亚方舟放出的鸽子,急迫地拍打着翅膀,却发现四周仍是一片汪洋。人的眼睛检验不了我的痛苦,人们的手抚慰不了我的痛苦……”(第21页)
“我只能无助地坐在那里,任凭恐惧感越来越强地向我袭来,势不可挡地吞没我身边的所有事物,让我感到极大的痛苦。”(第29页)
……
经历过或者目睹过抑郁症患者病程的人们都知道,要在深受病痛折磨之下完成一本书的写作,得有多强大的意志力?“如果人类有能力表达,或者希望他们的表达有用,他们就应该吧自己真实、生死攸关的经历讲述出来”,就是在这样的信念支撑下,本森先生依靠自己顽强的意志,不仅自身的躁郁症得到缓解,还重新投入到教书育人和写作中,这才有了这本《黑夜炉火》。
那么,《黑夜炉火》的价值到底在哪里?为一个躁郁症病人重新投身正常的生活状态,这本书无疑是一个励志的案例。不过,在我看来,本森先生忠实的记录还为后来躁郁症的资料提供了可行的方案,“所以出门时我总是随身带着一个信封,里面的信封上列出需要做的事,以防我出现精神崩溃的情况。到了晚上,我觉得可以可怕的信纸少掉时,我庆幸自己幸福地度过了一天!”(第30页),直到今天,心理医生提供给抑郁症的初步治疗方案,都少不了这一条,这难道不是本森先生用自己的切身体验为医治躁郁症提供的宝贵经验吗?
遗憾的是,整本书里本森先生没有提及一笔自己在治疗躁郁症期间有没有辅以药物,于是,我们就可以逆向思维本森先生病愈写作这件事,也就是说,他的躁郁症还没有严重到必须依靠药物才能控制住病情——我特意在此做这一说明,是想告诉《黑夜炉火》的读者,严重的躁郁症患者哪怕自身的意志力超过了本森先生,恐怕也不得不求助于精神中心的医生和药物,就像没有人会命令一位癌症患者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去克服病痛一样,躁郁症就是一种精神癌症!
无论如何,本森先生极富勇气地如此细致地描述躁郁症患者发病的过程,留给了医学界一份宝贵的病史,也开了精神病患者愿意将自己的病史贡献给医学研究的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