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美人,岁月你别欺负她

傍晚的时候替母亲吹头发,我不曾想过母亲当年一头柔顺浓密的长发竟变得这样干涩而稀疏,于是刚抓起一绺插进圆梳里就毫无意外地卡住了,黑压压一片的头发盘根错节地爬满每一根齿轮,怎么扯也扯不开。我本想好好理顺,可母亲耐不得性子,一把将头发从圆梳中拽出,扯得一撮青丝直直地飘落,看的我心里一疼。

母亲头发本就变得越来越稀疏,今天这样一扯,怕是又少了不少。

母亲年轻时丰盈的头发能编成好几根又黑又粗的麻花,可不知从何时起,头顶竟越发荒芜,甚至出现了小片沙漠化般的的荒丘,稀薄的发丝间隐隐能看到纵横交错的头皮,一片荒凉。

我还记得母亲年轻时烫的经典发型,或发丝如方便面般不安分地张牙舞爪着的,或发尾如倒挂金钩般紧密地扣在肩上,当然那些样式在今天看来实在是土的掉渣,但在当时恐怕是最时髦的了。我不得告诉你,那时候的母亲,真的是美丽极了。

母亲生性要强,脾气又倔的厉害,我们家的决定权常常在于我母亲。我的脾性怕是遗传她,不仅要强还火爆,常常如火药引子般一点就着。

小时候我怕母亲,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对我最苛刻的在学习,一旦我考不好好像总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所以考完试后我总怕回家,这对我整个童年都是巨大的阴影。但奇怪的是,到了学习最关键的高中她对我反而不再那么苛刻而是任由顺其自然了。进入青春期后,我开始怀疑并试图挑战她的权威,其实我也并非刻意,只是生活上难以避免会碰撞,我不再像幼时那般唯唯诺诺,母亲不满我的变化,于是一点小事也能炸得惊天动地。我怕她可是我不想表现出我怕她,于是我就像一头竖着浑身毛发的幼虎,开足马力蓄势待发,但你知道,自古以来临时起意的反抗者大多不得善终,所以我这个自以为已经长大而张牙舞爪拼命反抗的黄毛丫头自然惨烈战败,无一例外。至于惨烈的程度,嗯……可自行想象。

从我记事起到我的童年再到我的青春期,母亲在我心里一直是身穿璀璨的盔甲手握利刃并且战无不胜的将相,我想母亲就是那杨门女将里的佘太君,龙头拐杖一落地便余震百里。我虽然仍偶尔触犯其权威,但我也清楚地明白,我就像如来掌中的孙行者,不管怎么折腾都翻不出其掌心,于是每次我惯性的抵触都变得心安理得起来——反正也违抗不过,索性先违抗着好了。

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即使是威严无比的佘太君,也终究是会老的。

我第一次反抗成功是在文理分科的时候。母亲希望我学理,她和大部分父母一样固执地认为学理将来工作面要广一些,天知道这种言论的科学性何在。与母亲的意愿相违背,我偏偏想学文,我没有将分科意愿单带回家就直接自己填了文科交了上去。母亲知道后,立马火速找到我并给我班主任打电话替我改了理科。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母亲走后没多久我就又在一群修改意愿的人潮中浑水摸鱼地重新改了文科,直到水到渠成分好班级才让母亲知道。母亲知道后自然是一顿苛责,可是再怎么痛心疾首也已经晚了。

幸好母亲没有过多为难我,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直到高中毕业都相安无事。“直到高中毕业都相安无事”,我这么说你肯定也明白,高中毕业后就真的是有事儿了。

其实事情也很简单,无非是填报志愿时母亲非得让我选择师范或者会计,甚至连大学都不能离家太远,她说女孩子不要东本西走的,一辈子安安稳稳最好。那个时候的我真的觉得母亲迂腐极了,“稳定、安稳”这样的词汇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讽刺,我才不要去做日复一日相同而稳定的工作,我想我要做一名记者,像个充满正义感的女侠一下去报道事实的真相;或是学一门语言做一名翻译,也许将来可以周游各国乃至世界。至于大学,我想去津京唐,比起南方的秀丽我更喜欢北方的粗犷。可是母亲一棒子打碎了我所有的幻想,她不允许我去离家千里的北方,更不允许我将志愿填成记者。我真的生气了,我像个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武器对着所有人横冲直撞。母亲也真的生气了,她毫不退让,她才不管我是横眉冷对还是不吃不喝,始终对她的立场坚定不移。这样的僵局持续了好多天,最后我还是没能拗得过母亲,老老实实地在离家不远的城市念了她希望的专业。

上了大学后心智有了成长,也看到了现实中我曾经向往的工作有多么不容易,我忽然发现我曾经的想法有多么天真,但是其实,我心里仍然有抵触的情绪,大二的时候我一度埋怨母亲就这样决定了我的人生,我甚至对母亲说这不是我想学的专业我不想念了。

前不久我回来看我高中最喜欢的老师,老师忽然提到了我大二那年闹情绪不肯继续上学的事情。那年我对母亲说我不想上了,原本只是无心用来发泄的一句话,谁料母亲当了真,她手足无措只好找到老师希望老师来开导我。那个时候我忽然发现,似乎母亲难以再将我牢牢地圈禁,似乎脱离母亲的掌控没有那么难了,我无心的一句话竟让母亲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许是我长大了,也许是母亲老了。

那年老师打电话给我,他没有过多地开导我什么,他也没有跟我说坚持这样类似心灵鸡汤的话语,他跟我说的最多的,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只是做父母的有多么多么不容易。

直到现在临近毕业,看着所有人在慌乱中寻找工作,我才发现母亲当年武断的决定有多明智,或许老师这样一份工作才真正适合我,而我那些乌托邦般的豪言壮语在这样一个社会中真的不堪一击。

也许是母亲真的老了,上了大学后我发现她越来越温和,甚至会像孩子一样撒起娇来。我恋爱后母亲常在我耳根唠叨“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儿”,母亲常常以“男孩家太远了”为理由让我分手,其实还没有我念大学的城市远,我跟她正儿八经理论起距离的远近她就嘟囔着说“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如孩童一般耍着无赖。我知道母亲想让我找一个本地的,我知道母亲是怕我识错人将来婚姻不幸福,我也知道母亲是担心万一我嫁到外地逢年过节不方便回家她会冷清。

呵,天不怕地不怕的母亲居然也会开始怕冷清。

其实母亲哪里会天不怕地不怕,她哪里想要强势哪里想要倔强,她只不过是不得不让自己强大,想要用她走过的经验来将她疼爱的女儿拼命地牢牢地保护在羽下而已。

岁月是最好的神偷,她偷走了母亲光鲜夺目的青春,也一点一点地偷走了母亲那头乌黑亮丽的头发。母亲一再地说她老了,尽管每次我都不承认地大声说“你才不老呢,人家都说咱是姐妹俩呀!”,可是看着母亲头上间杂的白丝和爬上皱纹的面孔,我自己都忍不住心虚起来。我真希望母亲永远都不要衰老,即使再强势再倔强,终究是年轻着。

母亲是个美人,岁月你别欺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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