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上
一
回忆起2013年,黎盼兮的心里总有一股戚然缓缓升起,就像初秋清晨的薄雾,罩着人缓不过神来。那年,铺天盖地关于洪水的报道,连同着雨季,持续了小半个月。便宜而破旧的出租房也在水里浸泡着,泛着白光,火辣辣地疼。
七月的艳阳里,没有风。她起身,去附近的蛋糕店买野樱桃蛋糕顺便要了一杯葡萄汁。浓郁得近乎发黑的紫色沿着杯壁缓缓流动,窗外,上海的淮海路人流如织。她小心翼翼地掏出手机,开机,解锁,联系人,拨号,麻溜溜的动作见了梁牧这两个字,还是慢了下来。一杯葡萄汁入喉、下肚。黎盼兮还是拨通了梁牧的电话,简单寒暄之后,她屏住呼吸,切入正题。好在梁牧爽快地答应了。她长舒了一口气。
周末的时候,梁牧来帮她搬家。隔着窗户,她看见他在院子里轻轻掐灭燃着的烟。黎盼兮愣住了,有那么一瞬,她不敢迎出门。院子里的海棠花开了,明晃晃地白,她爱的那个少年长大了,嘴角的轮廓依旧分明,额头却多了岁月的痕迹。
中学时代的梁牧是黎盼兮的后座。那时候班上的每一个女生心里都装着一个梁牧,头脑灵活,为人仗义,关键是成绩好。高三那年返校的第一天,春寒料峭的时候,她披着件薄外套。讲台上老师滔滔不绝地说着,黎盼兮睡意昏沉,几近要趴到桌子上。风吹过的时候,她打了个小小的寒颤,回头时,梁牧轻轻地关了窗户。大概,那个时候,她就很喜欢梁牧了。
大学的时候,黎盼兮前前后后也谈过几次蜻蜓点水的恋爱,但内心始终毫无波澜。每每回忆起高中岁月,她就像一个唠叨的妇人,反复咀嚼着梁牧对她的那点好。闺蜜听不下去了,头也不抬地说,前后桌嘛,总有那么一点暧昧的气息。顺势拍了拍她的肩膀,打趣道,也真是辛苦你了,记住了这么多年。黎盼兮轻笑不语。
零碎的东西收拾好后,她请他吃饭。半大桌子的菜,两个人加起来吃了还没一半。梁牧端起红酒杯,轻抿了一口,笑着说:“十元钱假装吃得很饱”。很突兀的一句话,把黎盼兮硬生生地拉到高三毕业的时候。好像很遥远的样子。那个时候,班级组织高考后去南京游玩,尽兴地玩了两天。回去的时候,她因身体不太舒服垫后,梁牧刚好在他南京的姑姑家多玩了几天。干脆不谋而合,一起回去。
路过南京的夫子庙,她看着晶莹剔透的桂花糕不想走,梁牧的兜里除了车票钱就还剩一张皱巴巴的十块了。但还是给她买了一块,没有巴掌大,但厚实均匀,配着淡淡的桂花香。他笑眯眯地看着她吃完,她笑着说:“十元钱假装吃得很饱。”想来那个时候,竟是最深最久的一次默契。
新的住处,隔着淮海路很远,好在有阳台。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看得见人民广场和它身后繁华的步行街。哪个作家说过,上海最好的分手地点就是人民广场,这里人头攒动,一转身再也不见。最难熬的时候,黎盼兮也劝劝自己,毕竟是寸金寸土的地方。穷也穷得理所当然。每逢周末,一大清早去农贸市场,买便宜的鲜花。含着水养,凋谢起来刚好一个礼拜。这样的日子满足了在外漂泊的那颗心。
二
絮絮叨叨地说完这些话,天色早已黯淡了下来。七月的上海灌来一阵雨,雨势大而且凶猛。梁牧起身去拿伞,她呆呆地站在他的身后。她的心里也飘来一阵雨,慢慢地洇开。梁牧送她回家,狭窄的街道被雨水冲刷过,有一丝淡淡的泥土气息,旁边的灌木丛在夜色中探出不规则的枝丫,撩拨着路人的衣襟。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黎盼兮飞快地逃离他的伞下。衣服很快湿透了,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只悲伤的鸵鸟。
再见梁牧时,他蓄着青色的胡子,看起来精神了不少。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梁牧用熟稔的上海话和客户模样的人交谈着。黎盼兮听着想笑。自己来上海好几年了,对这种语言始终怀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这是一家隐于市井的咖啡馆,人总不是很多。老板是个吉他手,安静又温和。喜欢放各色的民谣曲子。最近是jam的《七月上》。歌词足够伤感,也足够热烈。干净的嗓音漂浮在咖啡馆的上空,混着温暖的咖啡香味,总是让人想起春天的一棵树,想起故乡门前的那些硬石头。可靠又心安。
目送客户离去,他才坐到她的面前。漆黑的眸子里显然有欣喜的神色。她对那晚的不辞而别没有解释,他也没有过问。在这样适合倾诉衷肠的场合,他们谈了好多。话题始终是中学那个小小的圈子,两个人心有默契地将话题圈牢在既定的范围。不逾越,不深究。比如某某某出国深造了;班主任比以前老了很多,再没有当年的那股戾气之类的话题。
你还记得陆以阳吗?她问道。
当然记得。他几乎头也不抬地答道。听不出来有什么语气。
她笑了,当年的她追你追得可真紧,你倒好,什么也没说,就给人一个硬邦邦的后脑勺。
他笑了笑,当时年轻呀。
她亦微笑不语。
梁牧看了看夜色,轻声地说了一句,我送你回家吧。
狭窄的弄堂里,他走在前面,她跟着他的脚步。
梁牧,你有没有想过,她听着那些颤抖的字一个个生硬地从嘴里蹦出来,落在月光下他俊朗的脸上,突然就没了下文,他平静地看着她,试探性地问道,想过什么。
想过她一直喜欢着自己,还是想过她来上海其实是为了他?
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在上海混不下去的时候就回家,她的声音镇定了好多,也温柔了好多。
想过呀,比如我老的时候,就想在家里的庭院里支一床摇椅,过过小扇轻摇的时光,门前的海棠花亲密地吐着芬芳,种植的瓜果散着阳光的余温,开心地积累着糖分。
她说哦,尾音拉得特别长,像一种意味深长的感叹。
十月的风也不是很冷,吹过的时候,全身就像被筛了一遍。
三
2015年的时候,她开始考虑回去。夕阳下滔滔的江水,岸边荒废的体育器材。喝完母亲亲手熬制的山药排骨汤后,出来散步。锈迹斑斑的铁栏外一群伯伯辈的老人下着棋。笑声片片。运气好的时候,清香扑鼻的糕点还没有收摊。每天朝九晚五的生活,写着小城的一点一滴,实在没有什么不好。
临近离别的时候,黎盼兮来和梁牧告别。时至圣诞节前后,满大街都飘着欢快的歌声。这样的时候,谈起离别,黎盼兮还是裹紧了大衣。那天的上海,阳光少有的冬日明媚。梁牧只是皱了一下眉,问道,你真的考虑好了吗?她扭过身子,嗯了一声。不紧不慢。
去机场的前天,她特意将那盆一直养在身边的绣球花带给了梁牧。时值冬天,花序如雪球累累,簇拥在椭圆形的绿叶中,煞是好看。
回到小城,生活安静又闲适。只不过黄昏下一个人看着江水时,心里空落落的,像下了一场雪。白茫茫的雪。
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那盆绣球花尽数枯萎了。一个个小绣球耷拉着脑袋,旁边绿色的叶子也开始暗黄了。出差回来的梁牧愧疚不已。
梁牧弯下腰来收拾的时候,那盆绣球花已是满目疮痍。这样春寒料峭的时候,凋败已是必然了。他准备起身进屋,忽然看见僵硬的土地表面残余的一点白色,夹杂在枯萎的叶子中。若不是留心,很难观察到。
原来是一张小小的纸条。折叠了好几遍,铺展开时,纸面深深的烙印。字也开始模糊,但依稀可见。梁牧轻轻地把那张纸条压在书桌下面。
有一年春天的时候,她去寺庙求签。寺庙傍山临湖,黄墙高耸。寺内,僧人虔诚端坐。藤葛缠绕。只是,求的签并不好。有无奈之义。梁牧听闻了这件事,说了句,别太当真。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她挺悲伤的。
那张纸条上,分明是她的笔迹。刚劲有力,每到转折之处,笔锋却都细腻了下来。
白纸黑字,分明写着。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谁说不可以当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