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为什么说红学家是在“反”红楼梦呢?一言以蔽之,距离产生美。新红学的开山鼻祖胡适就是这样的例子。如果不是胡适的贡献,我们或许还不清楚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在他看来,《红楼梦》比不上《儒林外史》、比不上《水浒传》、比不上《海上花列传》,也比不上《老残游记》。而在我看来,它也比不上更接地气的《金瓶梅》。明清小说家或许真将长篇小说作为消遣了,是谁写的看起来都不重要,以至于现在还不知兰陵笑笑生究竟为何许人也,但我敢肯定,他定是阅人无数、笔力老道的世间高人。
当别人醉心于红楼大梦的开采挖掘工作时,林语堂并没有跟风劲起一哄而上,他选择的是以之为参照,深挖一口无波古井;当红学的考证文集大量涌现时,林语堂另辟蹊径地在巴黎完成了另一部仿红著作——《京华烟云》,他与曹雪芹的共同点在于他们都崇敬女性,“我堂堂须眉,诚不如彼裙钗”应是二人的和声共鸣。当然,《京华烟云》的原著也是用英文写作,中文译本有张振玉的,也有郁达夫之子的。
女性是林语堂的贵人,比如赛珍珠,林在美国的文学上升期若无赛珍珠的加持,其路途或许没有那么平坦。但不是每一段交情都会圆满,文友阋于墙不止发生在了林赛之间,也见于林与鲁迅身上。然而,斗转星移多少春秋逝去,我感觉鲁迅与林语堂并没有白黑对错之别,也许鲁迅更像一座雄山,而林语堂更像一湾清水,一位仁者,一位智者,如此而已。放在当时革命时代的大背景下,林的风月无边在国内的不受待见似乎是可以理解的,那些无用的“闲适”情怀和无关痛痒的“自由主义”的抒发就像苏东坡当年的“乌台诗案”一样,牵连了三十九位友人,一句描写两株柏树的七律“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到了政敌那里就成了对皇帝大不敬的罪证;可是豹子改变不了身上的斑点,经过了四个多月的牢狱之灾后,苏东坡放飞自由后旋即又做了一首讽刺诗,连他自己都觉得吾生无药可救了。
林不仅深挖了上面的那一口井,在晚年还认认真真地再挖一口井,这就是转译了《红楼梦》。在十年浩劫接近尾声时,《红楼梦》的英译本迎来了大丰收,三个有影响力的译本都已横空出世,一是杨戴版、二是霍克斯版、三应算是林版。晚年的林也痴迷于与别人闲谈红楼,但明智的他从早年开始就没有像俞平伯、张爱玲那样一头扎进了水底围绕后四十回到底是不是出自曹之笔而耿耿于怀。因此,当苏东坡为和弟弟苏辙《怀渑池寄子瞻兄》一诗时甩下的妙笔也就成了林语堂一生以形骸丈量东西半球,以双语沟通东西世界的缩影: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上人困蹇驴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