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好的朋友疯了。
最先发现的并不是我,是小刚。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无风,空气粘稠的就如同厚重的棉花一般贴在身上。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宿舍的床上,或许是热伤风的缘故,头有些昏沉。吃了药,无力地手臂搭着额头,闭着眼睛任凭汗水肆意流淌。就在那寂静的时刻,小刚走到我床边,对我说道,“老狗疯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只是在陈述一件简单的事实。
在在空荡狭窄的走廊内,老狗用一种绝望的眼神望着我,他的四肢在轻微的抖动,就仿佛在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拉扯摆布,而他却在极力地反抗这种力量。只是诚如所见,他的身边什么都没有。
我能肯定,在看见我的那一刻,老狗是有话想要跟我说的。多年的交情可以让我从他的眼睛里就能感觉到一些东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已经张开的嘴却化成了一抹诡异的微笑。然后他一蹦一跳的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走下了楼梯。
我应该追上去,但是我没有。我应该叫住他,但是我也没有。我所做的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身影转下了楼梯,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了走廊中。我回头头,看着站在我的身后倚墙而立的小刚。午后的阳光透过布满污渍的玻璃,将他半张脸隐没在了黑暗中。
“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事情会向何种方向发展,只是有些奇怪于老狗的表现。
“渴望的太多,祈求的太多,不甘心的太多……”他沉默了一下,继续道,“……而已。”
其实这种故作高深,模棱两可的话我从老狗的嘴中常常听到。那个过于相似的瞬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无言以对。
那时候,我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城市工作,老狗是我在这个充满恶意的社会中第一个结识的朋友。他的真名是一个很拗口的名字,我很快便理所当然的忘记了,只是随着其他人叫他老狗。
我性格内向,很少说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数时候是他在高谈阔论。他总是会从身边的一些司空见惯的事情上推出宿命的结论。
“你的人生,你的选择,取决与你经历过的每一件事情。大多数人把性格作为做出不同选择的原因。就拿打饭这件事来说……”食堂里,老狗重重的敲着桌子,引来了周围好奇的目光,而老狗却毫不在意,继续道,“……我说要四两饭,可是打饭的大姐随手给我舀的这一勺明显不够分量。这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没有说话,专心用筷子夹起一块排骨。
“如果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他会当场翻脸。如果是一个精打细算的人,他会找到食堂的公平秤仔细算出少了多少饭,然后要求填上。而如果是像我这样觉得实在麻烦却又实在气不过,就只能吃着缺斤短两的饭,然后发着没有任何意义的牢骚。”
我笑了笑,深以为然。
“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你要是从这里得出了人类具有主观能动性的结论,倒是错误之极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因为所谓的性格啊,思考啦,理性啦什么的,虽然表面上好像是你的大脑的出的完全与众不同的结论,但是这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哦。”
“性格的定义是什么?是指人对外界的环境最直接的反应,就如同条件反射一般,而这种反应的形成恰恰是由你所接触到的环境构成的。思考是什么?通过自身亲身经历的经验以及从书本或他人那里得来的知识对眼前的情况做出解答。而理性就是指经过思考后,结合所有已知的条件,做出最符合常理的一种选择。”
“有道理。”我淡淡的回答道。其实相对于他的废话连篇,我的兴趣更在于桌子上那盘排骨。但是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我是一个很内向的人,所以我并没有打断他。
老狗完全不理会我的反应,因为这种时候,他已经陷入了自我的世界中。“那么结论就出来了,我们所作出的选择,其实是完全依赖于我们的外部环境的。”他双眼放光的盯着我,“你说对不对?”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好用力的点了点头。
“每个人的选择看似来自于大脑的思考,却不知其完全取决你的所有经历。比如说现在,我让你选择我们周末去那里玩,海边还是爬山?”
“都好。”
“我是说,让你选择我们周末去那里玩,海边还是爬山?”他着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双眼直盯盯的望着我。
“呃……海边吧。”
“选得好,那么可是我不想去海边怎么办?”
“那……就去爬山……”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我要让你做出去爬山的选择怎么办?”
“告诉我其实你想要去爬山?”
他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我,“当然这是一种方法,但是我想要让你以为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去爬山。”
“你是指让我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同时又让我以为是我自己独立做出的选择么?”
“虽然有些拗口,但就是这个意思。”
“不知道。”我耸了耸肩。
他得意的直起腰来,“其实很简单,我只要在让你做出选择之前,找个机会将你推下水就好。”
“……”
“猝不及防的落水肯定会让你受到惊吓,如果你呛到几口水就更完美了,这样会更让你的选择倾向于爬山。”
“不用做到这般地步吧?”
他冲我眨了眨眼睛,“虽然做法有点极端,相当有效哦。而这种恐水症什么时候恢复,就要看你的心理素质了。你看,外部的世界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左右了你的选择。每一个选择其实不是出自于你的思考,而是出自于过去的事情在你心中的烙印。”
“好吧,那你如何解释双胞胎?”
“什么意思?”
“一对双胞胎,生存的环境相同,可是性格却通常有着比较大的差异。”
“不错嘛。”他饶有兴趣的盯着我,“这是个好问题。首先,你要知道蝴蝶效应这个概念。双胞胎虽然大环境相似,但是细枝末节却有可能完全不同。虽然这个会造成一些影响,而决定双胞胎性格通常情况下大相庭径的最主要原因是:人类所拥有的最原始的一种心理——自我保护。”
“自我保护?”
“没错,当你周围有人与你的所作所为所说所想完全一样的情况时,会出现一种不安全感。而正是这种不安全感使得你的作为刻意与身边的人区分开来。”
“故意唱反调?”
“差不多这个意思,但不一定是唱反调。对于幼儿来说,通常会体现在一些无所谓的事情上,可是正是由于这些小事,最终构建出了一个人的性格。举个例子,两个软弱的人碰到了一起,一定会有一个人坚强起来。两个惊慌的人碰到了一起,一定会有一个人冷静下来。就是这样。”
“哦……”
“所以说,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按部就班的前行,没有什么所谓的依靠个人去改变世界,所谓站在历史的顶点上的弄潮儿,只不过是浩瀚的大海必然激起的一朵浪花罢了。总之……”他嘴角翘起一丝带有神秘意味的微笑,“……这个世界从他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一切。而这就是所谓的宿命。”
“呃,等一下……”我抬起手打断了他,“……不是抬杠,我只是有个疑问:你喜欢极端的假设,那么我举一个极端的例子:两个完全一样的人……”
老狗摆摆手不屑的打断我,“没有完全一样的人,我说过了,从内部的基因构成,到外部的环境变化,没有两个人可以完全一样。你究竟听明白没有啊。”
“我说过是极端的假设,那再具体一点好了,一对刚刚出生的,通过固定程式机器,分开抚养至可以爬动的同卵双胞胎,这样可以吧?”
“然后呢?”
“让他们不同时在一条分岔路前向前爬,左路的尽头有一块糖,右路的尽头是一根刺,当然,他们是看不见尽头有什么的。你刚刚提到了蝴蝶效应,那么既然是极端的假设,我们可以认为爬向左路的孩子未来会很乐观,而右路的孩子未来会很悲观可以吧?”
“可以……”
“那么在选择岔路的时候,他们凭借的究竟是什么?”
“……”
“是概率对吧?”
“恩……”
“完全相同的条件下,却有可能造就不一样的人生性格,这个难道不是人类的意识在起作用么?”
老狗一时没有说话,他的右手抵在嘴边,不知道在思索什么。而我只是想趁菜没有凉透之前将它们吃掉。
“禁锢,亦或是操纵么?”老狗忽然低声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老狗甩了甩手,拿起筷子,“喂!明明是合买的排骨你怎么偷偷全吃掉了?”
老狗看到事情,简单的联想推理(从什么事情都能联想到宿命的问题),然后得出结论(结论当然是关于注定的宿命),最后却被我反驳。我知道,他对于我的想法相当不以为然,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去批判。
他一直坚信,“时光无论倒流几次,生活本身是绝对不会改变的。一切的选择,所有的取舍,在你出生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被注定。”
其实我不是故意要反对什么,只是根据我所理解的世界合理的找出老狗话中的漏洞。本来,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世界观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老狗终究没有对我的疑问做出回答。那天,他一蹦一跳的从我的视界中消失后,便吊死在宿舍门后右侧那颗粗壮的柳树下。
当时目睹老狗自杀的人并不少。虽然夏天的风并不会让人很舒服,但是依然会有缠绵的情侣徜徉在下午的林荫中。
老狗从树下捡起一根不知道是谁放在那里的麻绳,高高抛过树枝,踮起脚,在自己手臂高举的极限处,将绳子系成了一个O形圈。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用强健的膂力将自己身体拉起,使得脑袋得以放入绳套中。
多亏了他平时勤奋的锻炼,否则怕是也没有如此力气让自己自杀成功。他做这些准备工作的时候动作很轻柔,很优雅,并且嘴边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甚至在系好O形圈的时候还饶有兴趣的对不远处一对吃惊的情侣挥了挥手。
他死的很快。从那对情侣惶恐的跑过来将老狗放下,期间大约只是过了30秒左右。一般来说,肺部残留的氧气不会使人死的如此之快,但是事实就是这样,他的的确确死了。
当然,这些都是小刚告诉我的。当老狗走下楼梯后,我只是径直地走回了自己的宿舍,重新躺在浸满汗渍的床单上。过了很久,我依然不明白我为什么没有追上去,摇晃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要他告诉我他究竟怎么了。
我最好的一个朋友,这座城市里我第一个朋友。他就在我的旁边发疯,自杀。而第一个发现他发疯的不是我,第一个发现他自杀的也不是我。
他的遗体很快就被运走了,我甚至连他的尸体都没有见到。留在我脑海中的,只有那莫名其妙的眼神与扭动的四肢。
我忽然悲哀的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