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香
偶然听到这首歌,听得泪如泉涌。仿佛被禁锢在心里最深处的怀念与柔软,突然间获得了自由,似羽毛又似利刃,挠得我痒得想笑,划得我疼得想哭。
——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
小的时候,是奶奶把我带大。
最喜欢她拿一个锡盆装满水,轻柔地把我的小衣服脱掉,抓着我的胳膊,让我抬起一只脚放到水里试试水温,不烫了就整个人泡进去,小小的我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惹得她温柔地笑了,连皱纹都熨帖了。
从阳台上看出去,周围是矮矮的楼房,没有完全挡住晴朗的夜空。天上挂着一轮明月,真的是皎洁异常。月光也温柔地披洒在奶奶的身上,让她那花白的头发就像在发着光,美好得让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湿漉漉的小手去摸一摸。
这个时候,奶奶往往会觉得我是在调皮,用她沾染了岁月的痕迹的大手,包裹住我白胖胖的小手,抓到嘴边亲一口,惹得我咯咯地笑了,她也咯咯地笑。
她最喜欢唱给我听《月光光》,从她嘴里发出的乐声好听得那么不可思议。而伴着她的歌声,好动的我也会安静下来,虽然当时的我还听不懂歌里的意味,但那絮絮叨叨地在说着家长里短的歌词总会让我感觉到很舒服。现在终于明白了,那份舒服,就是内心的平静和安宁。
——故乡的花开满墙,春花秋月四时香
小时候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有很多小朋友和我一起玩。大家最爱聚在大院里最老的一棵玉兰树下玩耍,白天的时候不晒,夜晚的时候不热。边上会三三两两地坐着看孩子的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奶奶也最喜欢院子里的那棵玉兰,因此在那里也特别放任我去玩。
在玉兰开花的时候,满树都是洁白无瑕的花朵,满园都是沁人心脾的芬芳。有风吹来,那香味能飘得很远很远,有些花瓣会随风落下,落在乘凉的老人身上,落在懵懂的小孩头上,然后衣裳上,头发上都是那香而不妖的味道。
我总会伸出手接住那掉落的花瓣,送到鼻子底下闻一闻,然后很夸张地表达着这花有多香——学着电视剧里的姐姐们,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大声地“哇”一声。
通常我的戏会让周遭的老人们乐不可支,有些小朋友也会跟着笑,而我会不好意思地钻到奶奶的怀里,被她笑得一抖一抖的胸口震得越来越羞,越发不肯起来。
但手里,依旧紧紧握着那一朵香香的玉兰,让它的香气留在我的手里,辗转经年,一直留在了我的心里。
——故乡的水通三江,长帆远影向何方
家乡有一个很大的水库,就在奶奶的老家附近,她经常会和我说起水库的故事,小时候春游秋游最常去的就是那里。只是好像没有和奶奶一起去过,有点可惜。以前一直以为它就巴掌那么大,没什么可看的,直到2年前再随家人去了一趟,走了另一条路过去,才发现那里是那么的美不胜收。
一开始还不是很愿意去的,因为对水库的记忆就是,一块很高但很平常的碑,一些很旧但很平常的桥,一湖很绿但很平常的水。但在家人的劝说和弟弟殷切的期待之下,还是勉为其难地出门了。
沿着沙石铺成的小路,我们从水泥森林穿越到了郊区,一道弯弯的运河总是我们走到哪就跟到哪,运河两边青山葱茏,绿树掩映,这与往日不同的风景倒是让我来了一点精神。
然后车子拐过了一个弯,一片开阔的水面蓦地闯进了我的眼中,那一刻突然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做水天一色——天是蓝的,倒映在水面上,水也是蓝的,水里似还有白云在游动,变幻成千种万种样子。水面上时不时浮动着小小的绿洲,绿洲上甚至开着黄的、红的小野花,美得让我都不知道从何赞叹起,手机拍不出那风景的万分之一美,中国的水墨山水画突然变成了彩色的样子呈现在我的面前,真想把它打包带回家。
这片水域一眼看过去都看不到头,有几艘游船悠闲地穿梭来往,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享受的笑容,一边忙着用眼睛记录这样迷人的风景,一边忙着用手机记录自己与这风景的邂逅。
我想,这样的水,这样的景,终吾一生都难忘。
——故乡的云白衣裳,弯弯小路浴天光;故乡香啊梦里香,离家日久未还乡
在外打拼多年,家乡就越来越成为了心头的白月光。一个十八线的小县城,有着乱糟糟的市容,有着闹哄哄的环境,但它也有着最清凌凌的声音,最香喷喷的味道。那听起来有点搞笑却亲切的乡音,成了走在路上哪怕听到一个相近的口音都会觉得激动不已的念想;家乡的食物,每当午夜梦迴之时,总会让我馋得恨不得马上吃上一口。
家乡话有一个很特别的音,要咧着嘴让气流穿牙齿与口腔壁摩擦,发出一个腮齿音。在说“想”、“笑”等部分以声母X开头的音和“四”、“腮”等部分以声母S开头的音时,我们当地人往往会把腮帮子鼓得大大的,以便把那个腮齿音发得更圆满。
在上高中和上大学的阶段,我有点羞于在别人面前发出这个音,因为觉得这个音非常土。于是,学着说字正腔圆的广东话,有时连和家里人说话,都不屑于用那个音,于是父母的朋友会觉得我已经没有当地人的味道了,父母有时也会嘲笑我养了十几二十年养出了一个外地人。
偶然的机会下,我发现其实不止我们那里有这个音,茂名甚至广州都有人会发那个音,只是对于茂名人来说,那个音也是本土文化的典型符号之一,而对于广州人来说,只是调侃用语。即便其它地方的人也会发这个音,也不是那种说话的感觉。
到现在,离家八年,终于可以坦然地去面对当时因为说话的差异被所谓的城里人嘲笑的过往,就觉得这个腮齿音,我的家乡话,是那么的有着人情味,就如同一首亘古无双的音乐,比世界上任何其它的乐曲都更能拨动我的心弦。“乡音无改鬓毛衰”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再说吃的,我大广东本就是一个美食之都,而我的家乡也有着众多可口的食物,让舌头会上瘾,让味蕾会沉醉。
枸杞叶猪杂汤。对于不吃内脏的朋友们来讲,这道菜可能有点重口味。微苦的枸杞叶煮上有些膈应的猪粉肠、猪肝、猪腰、猪俐、猪心、猪肺还有猪肉,本来暗淡的食材,在沸腾了以后换上了最明艳的色彩——绿得有如一个春天的朝气都聚集在这一锅汤里的枸杞叶,似清清的湖水中飘浮着的一片片荷叶,而粉粉嫩嫩熟得刚刚好的猪杂,让人会忘却它们曾经狰狞的外表,像片片荷叶烘托下的荷花,又如穿梭在接天莲叶无穷碧之中的小舟,看之足已让人垂涎三尺。闻上一闻,枸杞叶的清香掩去了猪杂的荤腥,猪杂的浓郁映衬了枸杞叶的鲜美,分开时各有微瑕的食材凑在一起,却融为一体、相得益彰,让人感觉鼻子都快要怀孕了,呼吸道和消化道都叫嚣着饥饿,迫不及待地想要尝上一口。
羊肉煲。虽然这道菜有着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却是我的心头最爱。很多外省的同学都吃不惯我家这边的火锅,因为我家这边的火锅是会喝汤的,而他们那里的火锅都是涮料吃的,汤底是不要的。而羊肉煲的汤可谓是一绝,不喝绝对是浪费。到了炖羊煲的店,先让老板称上几斤羊肉,也有羊头、羊胃等辅助性的主菜,也可以点上一起炖,但我通常只喜欢有羊肉。然后,称好的羊肉就会被厨房拿去洗净、切好、腌好、炒好,再和陈皮、八角等香料一起放到高压锅里炆炖,炆炖好再捞出来放到大砂锅里头,加入羊骨汤一起文火慢熬,奶白色的羊汤没过了因酱料沾染成了褐色的香气逼人的羊肉,带来了另一种袭人的馥郁,光是闻着都觉得腹如雷鸣造着反,必须用羊肉与汤一同来安抚。当然,可以点个炒河粉作前菜,垫一垫肚子,金黄油亮的河粉伴上黄白的豆芽和嫩绿的生菜叶子,吃起来,满口都是米浆的纯香加上鲜蔬的清甜以及猛火炒出的锅气,让人回味无穷。
河粉吃完,羊肉煲也差不多开了,甫一开锅,蒸气滚滚冒出,香气四溢,让人情不自禁舔嘴咽唾。捞上一碗肉,加上一勺汤,端在手里,感觉自己得到了全世界。拿起勺子啜一口汤,已经美味到让人觉得词穷,只想俗俗地喊一句,妈呀,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从味蕾到胃里,从呼吸道到消化道,都是舒服,都是熨帖。夹起一块肉,沾点特色的姜丝面鼓酱,咸香的面鼓酱将羊肉的膻味转化成了诱人的荤香,韧劲刚好的羊肉越嚼越香,美味到毛孔都舒张开来,整个羊档都弥漫着幸福的味道。我还喜欢点上一碟白河粉,夹上一碗,用滚热的羊汤浇透,鲜甜的羊汤和浓浓米香的河粉配在一起,简直无敌了。其实在我们那里,白河粉简称为白粉,羊汤白粉的滋味真的就好像吃白粉一样让人离之不得。最后,要加入白萝卜或者生菜等青菜,我最喜欢的是白萝卜,那一点点苦味在羊汤里尽数发生化学反应,成了迷人的爽口清甜,解去了吃多了肉的乏腻,留下了还想再吃一煲的意犹未尽。怕上火的话,还可以喝一口羊档标配的凉茶,让茶香过滤掉羊的膻臊,只余口舌生津,快活胜神仙~
沙虫汤。又是一道比较重口味的菜,但味道特别棒。其实我本人是特别怕蛇虫鼠蚁的一个人,但实在是没有办法拒绝那样的美味,于是学会了克服自己的恐惧。小的时候只有干的沙虫吃,妈妈会在煮汤的时候放一些,爸爸则会在做冬瓜或者萝卜的时候放一些。那个时候觉得沙虫好难吃的,一点味道都没有。后来有一天,我偷偷地揪了一根干的沙虫吃,一开始觉得有点腥,但后来觉得还挺好吃的,咸咸的,是大海的味道。父母告诉我,做了菜的沙虫没有了味道,是因为它的味道都被其它的菜品吸收走了,当时我觉得它好伟大,成全了别人,牺牲了自己。然后,我为了不辜负它的牺牲,总会很努力地吃菜,连没有味道的沙虫也会一并吃下去,虽然嚼起来真像嚼树皮一样。后来不知爸爸从哪里知道了一家做沙虫汤和沙虫粥的老店,带我们去吃了一次,我才知道沙虫是这么好吃的一种美味。
那天在那一家店是用沙虫煮了一锅汤,端上来的时候,是一锅清汤,白白的颜色,汤面上浮着一些葱花,腾腾冒着热气,堪比小葱拌豆腐的寡淡颜色,却有着返朴归真的美感。闻着也没有什么特别,就清清淡淡的海洋的香气,夹杂的小葱的土地芬芳,沁人心脾。火候刚刚好的沙虫白嫩可爱,Q弹软滑,吸够了汤汁,让它拥有了水润的外表,饱满的内里。咬上一口,鲜脆娇美,汤汁喷薄而出,一股清新之感扑面而来,爽脆之中带着柔软,馨鲜之中带着绵长的余香。嗯~想想都让人食指大动。
还有很多好吃的,不胜枚举。就盼着早些可以回去,把让我魂牵梦萦的美食一一尝遍。但最好吃的,永远都是奶奶做的炒青瓜。鲜嫩的青瓜被奶奶去了皮,切成一片一片的,只放油和一点酱油,炒出了一盘最普通但最美味的青瓜,我每次都能吃好多,有一次自己干掉了一盘,结果得了急性肠胃炎,快要把全家人都急死了,尤其是奶奶,自责得很,再也不肯给我炒那么大的份量了,自那以后吃炒青瓜再也没有过瘾过。但若当时我知道我是在预支着将来的份量的话,我宁肯细水长流。现在再也吃不到奶奶炒的青瓜了,那样的味道成了记忆中的味道。
——歌一声,泪两行,亲人远,故乡香
我爸爸有五兄弟姐妹,他排行第三,所以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有,我也叨光有姑母、大伯、叔叔和姑姑。这一代的长辈几乎都有儿有女,算下来,我们这一辈人也有15个那么多。现在一些哥哥姐姐也都有了孩子,一家族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正儿八经可以开4桌的。奶奶还在的时候,大家族经常聚在一起,奶奶也特别喜欢这样的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而奶奶走了之后,再加上一些客观的原因,大家族的聚会变得少了很多,人也很难聚得那么齐了。
说到底,奶奶的逝世就犹如一根针,刺在了每个人的心上。她本来是这个大家族的支柱,但她一走,支柱一倒,能让大家聚在一起的理由便不成立了。
对于我来说,奶奶把我带到了八岁,我不管重男轻女什么的,不管科学教育什么的,至少在我记事的时候,她天天带着我,喂我吃,替我穿,给我讲故事,带我睡觉,帮我洗澡,为我养小猫小鸡小鸭,妈妈打我的时候会护着我,我摔倒的时候会心疼我,我长水痘的时候会照顾我,还会唱各种各样的童谣,其中就有我最爱的月光光。
我永远都记得18岁的夏天,和那一副通红的棺材。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我住校,偷偷藏了一部手机,以便和家里联络。平时多数都是弟弟用软糯的奶音给我打电话,通话的过程总是充满欢声笑语。但有一天晚上,我忽然怎么都睡不着,心里闷得慌,睡着了也不停地做噩梦。后来到了中午,接到了爸爸的电话,以为又是弟弟闹着要买姐姐回家了,一边咧着嘴笑一边按下了接听键。然而爸爸接下来的话让我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奶奶已经在半夜的时候走了,走得悄无声息。于是我冷静地收拾东西,向老师请假,回了家。但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只看见了那一口把她和整个世界隔绝起来的鲜红鲜红的棺材。周围喧嚣得很,可我只听得见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声声叫我,吃一点奶奶煲的粥再走吧。那时我急着返校,没有答应她。如果我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话,我愿意连煮粥的锅也一起吃下去,好换她一个安心。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却不忍回忆,太痛太残酷了。直到多年以后,每每想起来,都还是会心痛如绞、泪流满面。
——梦中回,夜未央,月光光,照地堂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奶奶轻柔的哼吟,那一轮浑圆的明月挂在天上,奶奶放一碗水在月光底下,递给我一根针,和我说,把针轻轻放到水里,如果它飘在水面没有沉下去,那我许的心愿就会达成。我在梦中轻轻地把针放了下去,它没有沉,我便希望,年岁如花静好,亲朋如月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