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在1946年以《玻璃球游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25年前,亦即1921年他处于自己的创作危机中,正接受荣格给他做心理分析,期间他创作了小说《悉达多》。《悉达多》的构思很是巧妙,黑塞把释伽牟尼的名字悉达多·乔达摩一分为二,一个是悉达多,一个是乔达摩。小说并非写佛陀释伽牟尼求悟成佛的经历,以从小听闻佛音长大的婆罗门之子悉达多对“阿特曼”的追问,拉开悉达多对自我证悟的流浪之旅,最终证得天地万物圆融统一的真谛。“阿特曼”,印度教中的灵魂或本源,亦有自我及意识等意义。人必须找到自我,经由小我以及大我,及至无我,是小说里悉达多的证悟,也是黑塞的自我求索心灵旅程。对于荣格给予的心理分析,黑塞心怀感激之情,他曾写道:“我与荣格一起,此时,我正经历着十分困难,有时是难以承受的生活危机,也体验着心理分析的冲撞……它震撼着你的内心,也同样伴随着痛苦。但它是有效的,是有帮助的,所有我能说的是,荣格博士正用其出色的专业技能引导着我的心理分析。”
读《悉达多》,有很强烈的音乐感。小说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悉达多和好友侨文达相伴修习辩论,通过静思和禅定,学会了从心灵中默念“唵”,唵最早载于印度教的《吠陀经》,被认为是梵天的示现,是真言之本,亦是佛教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的起首字。悉达多自幼聪慧,和好友侨文达一起读书,修习,聆听博学父亲的教诲,受到父母的悉心照护。然而,衣食无忧,会默念“唵”,进入冥想之态的悉达多,意识到父母的爱和侨文达的爱不会让他永远快乐。所谓快乐,在深层意义上,并非欲望的满足。他从婆罗门智者那里受益来的智慧,没使得他心灵得到满足,灵魂得到安宁,他的心没有平静。悉达多的心思和渴望如平静河面之下的如涌如动,此时此刻,悉达多需要向外寻求。
译者杨玉功翻译的语言富有诗意,语言的美感犹如弦上奏乐。作曲家在作曲时,曲子里会隐含自己的心事,伤心或欢喜皆在旋律中。书写亦如是。1916年,黑塞父亲去世,妻子的精神病急剧恶化,年幼的儿子身染重病,接踵而至的打击导致黑塞神经衰弱,并患上抑郁症,几度有自杀倾向。身心俱疲的他找到荣格的学生朗昂介绍分析性心理治疗。黑塞自1917年与荣格第一次见面,至1921年夏天,他去到荣格在瑞士的住所,他从未间断过心理分析。这年,黑塞在创作《悉达多》时也并不顺利,黑塞内心承受的内心痛苦和冲突,与悉达多觉醒要外出找寻真正的自我,而经历的战栗和痛苦是相似的。
一天悉达多看见三个沙门行者途径他的城邑,决定追随而去。当年,释迦牟尼走出宫廷,在城门看见了生老病死,发心出家,找寻帮人脱离苦难的奥义。悉达多发心离家,让父亲很痛苦,然而阻止不了他,侨文达也跟着去了。跟随沙门修行,他学会摒弃自我的法门,对此刻的自己,悉达多并不满意,没有证得自己想达到的成果。他的心提促他要再次离开,这时,听沙门们说在舍卫城,佛陀师尊在讲法,于是,悉达多和侨文达一道前往。见面后,悉达多和世尊有段对话。他说,世尊的教义里,世界是圆融统一的,又是可以救赎的。他认为这是教义里的矛盾和漏洞,他说任何人都不能通过教义获得救赎,只能通过思考、冥想、知识和觉醒达成这一目标。佛陀回答他,教义的目标是超拔苦难而得救,并提醒悉达多要提防自己的过分聪明。
与乔达摩的见面,侨文达选择皈依世尊,悉达多选择再次离开。两个好友第一次分别。
黑塞被誉为德国浪漫主义的“最后骑士”,是20世纪最具灵性创意和透视心理的作家。他的父亲希望儿子继承牧师的道路,显然,做牧师的父亲最终并没能如愿。黑塞写在《自传》中的话,道出了在他神学院时身心的痛苦折磨,他说:“我不是个惟命是从的孩子。我好不容易才适应那个虔信的教育机构,那种教育的目的在于压制和扼杀人的个性。”这段压抑的求学经历让他患上神经衰弱症和抑郁症,多次企图自杀。黑塞笔下悉达多的心灵痛苦和迷茫疑惑,如湖面的天光云影一般,脱离不开黑塞自己的影子。黑塞独白式的文体书写,对应的正是世间万象如虚如幻,在表象之下,是心灵的跋涉和身心观照。
觉醒,来自内心深处。觉醒,也是新生的阵痛和涅槃求证的旅程。
悉达多放弃所有财富,离开伽摩拉时,他不知道有一种轮回正等在他求道的路上。佛陀即将涅槃的消息传来时,朝圣的人群中伽摩拉带着她和悉达多的儿子,以及分别久矣的好友侨文达。悲剧如无常。伽摩拉被毒蛇咬中而死去,留下从小被惯坏的儿子。在儿子面前,悉达多与普通父亲别无两样,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听从自己的意愿,指引儿子走一条他认为是幸福安宁的道路。与当年,他的父王对他的期待和给予一模一样。当孩子逃离他,他去追,没有追上,他想起他决意离家的那个夜晚,在父亲的房前站了整整一个夜晚。悉达多体会到父亲当年的心痛。船夫再次引导悉达多倾听河水, “一切生命的声音皆在河水的声音中。”莫扎特、舒伯特、贝多芬他们把哀伤、叹息、欢喜欣悦藏进曲子,黑塞把悉达多明亮、阴影、哀伤和平静,沉思的证悟之旅藏进他笔下的文字中。
悉达多接替船夫,成为船夫在河上渡过河的人。年轻时的朋友侨文达与他在河边相逢,侨文达起初没有认出他来。
悟道,这两个字如此简洁,亦如此深奥。
侨文达对悉达多说,世界上最重要的是爱,人与人之间不应该彼此仇视,而应以爱、赞美与尊重来善待世界,善待我们自身以及一切生命。一如当年,在舍卫国悉达多与乔达摩的对话,成为船夫的悉达多微笑着告诉也是一生行在证悟之途的侨文达说;“但那恰恰是世尊所说的虚妄之相。他宣讲宽容、克己、慈悲、仍让---却没有爱。他禁止我们缠绵与尘世之爱。”侨文达明白悉达多已经获得内心的平安,证悟他在少年时的追问,可是他不能理解悉达多所说的,心中的不安如哀伤不退,老人请求悉达多再讲一点,用他能听懂的话。没有言语,没有辞义,沉默、安静、微笑,悉达多让侨文达吻他的额头。奇迹发生了,侨文达看见眼前的微笑--悉达多的微笑,“超脱万千生生死死之上永恒的微信”,圆融的微笑,“侨文达知道,一切圆成的佛陀世尊正式如是微笑。”黑塞的悉达多和乔达摩合二为一。
《悉达多》这本不到九万字薄薄小书在我手中反复翻阅,想起这本小说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流浪者之歌》。诚如译者杨玉供所言“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悉达多。”世像丛林,堕落与超越,烦恼和孤独,觉醒和证悟,迷途与觉悟,人皆身受其中,而悟道,非秘密,非钥匙。小说的结尾,证悟的圆满,如同乐曲中长久的静默,仿如古典音乐中,会有长达四分钟的静默,不弹奏一个音符,以宁静,以静默,向回走,走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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