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黑暗渐渐散去,我挥手收了仙障。孟姜着一袭水蓝长衫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凤九…”
我抬眼冷冷地看他。
“女君,”孟姜轻咳了一声,改口道,“刚刚看到的是过去,接下来,看一看未来如何?”说着,轻轻扬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烟雾聚拢又散开,四周景象渐渐变得清晰,我们像是在观赏台上演出的一幕戏。与先前不同,这次凤九不再是戏中之人,却是台下一名看客。
这戏十分热闹,偌大的一间屋子,虽然比不上皇家庭院,却也是雕梁画栋,颇有几分气派。上首坐着两个人,正是天君夜华和天后白浅,边上是凤九的阿爹阿娘。下面站着许多人,凤九的几个叔伯都在,还有折颜。再看过去,成玉同司命站在一旁相谈甚欢,昆仑墟墨渊那一群徒弟也有好几个在列。众人脸上都是一派喜庆神色。看起来倒像是个宴饮的聚会。我不由皱了皱眉。
身旁的凤九两手渐渐攥紧,显得有些紧张。
我再看那屋子,只见两三尺阔的柱子上一圈一圈绕着红绸,门前高高挑起一整排的大红灯笼。正对前门的那堵墙上端端正正贴着大红撒金的一张剪纸,却是一个“喜”字。原来是个喜堂。
门外响起爆竹,新人已经到了庭前。当先进来的是那新郎,披挂大红礼服,真是个神采俊逸的人物。他面如冠玉,双目皎若星辰,举止间透着温文尔雅书卷气,纵然意气风发,仍旧谦恭有礼。他手里小心翼翼牵着一条大红锦缎,眼角眉梢全是笑,目光无限温柔地注视着锦缎的另一头。新郎当先跨过一尺多高的门楣,又转回身去,伸手小心翼翼搀住了锦缎那一头的新娘。那新娘极为美貌,这世上只怕除了她,再无一人能将红妆穿得如此好看。她低垂眉眼,看不出什么表情,只额间那朵凤羽花,明艳胜过庭前牡丹。
孟姜向着凤九,抬手做了一个贺喜的揖,“文昌帝君果然神采俊逸、风华绝代,孟姜恭喜女君觅得良配,果真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
凤九愣愣地望着烟雾中的景象,眼神空洞。
幻景中的文昌与凤九已经走到礼堂的前方,准备行礼。
“女君,天命本来如此,你自己也是晓得的,我今日不过将它幻化出来让你提前看到罢了。”孟姜语调极其平淡,“天意本不可违。你若回去,终究是这个结局。然后,再过几年,女君就会儿孙满堂,承欢膝下。过往的人,过往的情意,也就不会再记得了吧。”
礼堂上,一对新人已经拜了天地和高堂,正面对面欲行交拜之礼。
凤九泪流满面,大颗大颗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她眼里的神采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我仿佛听到有东西碎裂的声音,无数细小的裂纹飞快地蔓延滋长。她眼里的神采每黯一份,那裂纹就更深一分。
“爱别离,怨憎会。世间事,喜悲无常,命危如朝露。”孟姜悠悠叹道,“情深又如何,终究敌不过天命。”
猛然间,惊天动地的一声响,戏台上的烟雾轰然炸开,戏中一切倏忽间烟消云散。
孟姜一口鲜血喷溅出来,撒在水蓝长衫上,苍何剑堪堪抵在他的咽喉,伴着虎啸龙吟之声,兀自颤动不止。四周光线迅速暗淡下去。孟姜受了重伤,梦境几欲崩塌。周遭一切被赤红的仙泽映得如同修罗地狱。
“帝君。”凤九恍然回过神来,声音颤抖,像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
“孟姜,你竟想用天命来要挟本君?本君十来万年不理俗事,你便忘了,我从前执掌六界生死是怎样的风格!”苍何在孟姜的颈上一寸寸划过去,留下触目的一道血痕。凤九有些惊恐地看着我。
孟姜素来苍白的脸色因为震惊而微微发红,“帝君别忘了。你此刻杀了我,你和凤九都走不出这曼殊沙华梦境。你们两个换我一个,这笔买卖一点也不亏。”他目光决绝与我对视。
“是吗?”我扬手化出妙华镜。凤九愣了一愣,她的妙清镜原是按着妙华镜所造,外表看来极为相似,只是背后多了一枝我亲手刻上去的桃花。
妙华镜中映出一人,一身玄衣,轮廓深俊,只是双目紧闭,仿佛睡着了。即便如此,他双手双脚仍是被黑金玄铁所铸的锁链牢牢捆缚,断绝了最后一线逃脱的可能。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白光,将四围无数妖灵挡在一尺开外。
我将妙华镜置于孟姜眼前,冷冷地道,“你看清楚。”
孟姜的身体微微一震。这人,就是二十万年前被我用锁妖咒封印的魔君钟离彦。
“他虽不在此处,我也能立时叫他灰飞烟灭。你信不信?”
孟姜的脸色变了一变,夹杂着惊讶、痛苦、和愤怒,但片刻之后便平静下来,咬牙道,“帝君,你可想清楚了?”
如果我此时杀了钟离彦,孟姜一定会立刻毁了曼殊沙华梦境,与我同归于尽。这确乎不是什么好法子,这是个两败俱伤的法子。但我已经无法忍受看到凤九伤心欲绝的模样。
“我可以放了凤九,只要你放了主公。”他声音镇定,目光冷厉,双手紧紧攥成拳。
孟姜也许算不上我平生所遇最强悍的对手。但那时,我没有弱点。
握着苍何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真恨不得一剑了结了眼前这人。但是,我要凤九活着。
“我不会留下。”一旁的凤九突然开口,声音柔弱,却坚决。我和孟姜都是一怔。
“我会自己走出去。”凤九直视着孟姜,脸色惨白,满面泪痕,“你用错了方法,孟姜。我怎么可能容许任何人拿我来威胁他呢?”
她往前走了一步,脸上浮起一个浅浅的笑,坚定、高贵、凌然不可侵犯,是一个女君才有的骄傲。
如果我有一个帝后,她应该是这个样子,只可惜,……
“很好。”孟姜向后退了一步,视线从凤九脸上转向我,“这一局,你赢了。”
话音刚落,周遭再度陷入黑暗。
凤九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刚才支撑她的那股力量一瞬间崩塌,她跌坐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逼我?”她声音哽咽,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九儿,”我蹲下去,却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伸出手,抚过她额间的凤尾花。那花如此鲜艳,宛如杜鹃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