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午后，一切都静悄悄的。
池塘边的新柳，抽出了一丝丝嫩绿的新条，合着清凉的春风，轻轻摇摆着，颤抖着，就像一个个胆怯而羞涩的少女；林荫小径两旁的老树，低着头，低沉地呻吟着，沉思着，就像一个埋头喃喃自语的长者。天空阴沉沉的，一块厚重的乌云压在天顶，压抑着，沉默着，空气中充满了绝望的气息。
今天是新学期正式上课的第一天。午饭后，少年们正在教室里午休。正午的教学楼异常安静，只有微风吹落树叶的声音。不经意间，天空愈加黑暗了，持续的压抑感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隐隐约约中，昏昏欲睡的少年们，似乎听见了大地深处喘气的声音。
阳光是这所中学里高二的学生。这些天来，阳光几天晚上都没休息好。前几天，阳光刚刚离开故乡，回到这座陌生而熟悉的城市，准备迎接新的学期。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背井离乡。无论是谁，或许都舍不得离开温暖的故土。由于亲人工作的原因，阳光不得不往返于两地，开学季返校，寒暑假返乡。转眼间，阳光长大了，下半年他就高三了。只是，近几个月以来频发的有感地震，更让阳光嗅到了绝望的气息：儿时一段特殊的经历，阳光至今记忆犹新。他不敢回想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因为他害怕，无所适从。开学季，地震，似乎变得更加频繁，阳光的心里时常“通通”直跳，他担忧，他恐惧，他怕下一秒，天空再次坍塌。
的确，今天是该市中小学校开学第一天。不过，对于孩子们来说，这也是不断逃跑的一天。从昨日凌晨开始，这座城市，已经数次被强烈的震动惊醒。原本活蹦乱跳，无忧无虑的少年们，也变得恐惧，无助和担忧。每时每刻，无论何地，总能够听见少年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今天凌晨的地震，你们感觉到了吗？摇晃的特别厉害！”
“我的第一反应是，我的床怎么自己在摇！直到发现整个房间都在晃动，我才意识到是地震！”
“我们的寝室在三楼，都被吓得手脚发抖！”
“今晨的地震，摇的我差点想‘跳楼’，太吓人了！后来，我就再也没有睡着过！”
“你们有没有地震的感觉？好像又在摇啊！”
······
两天以来，大大小小几百次震动，袭击了这座城市，无数人在逃跑，等待，警惕中循环度过。不仅天真的少年，公交车站，购物广场，人行立交······人们谈论的话题，几乎全是地震。很多人都表示，他们在这片土地生活了几十年，很少遇见这样的情况。无数人开始怀疑，频发的地震和人工作业有关。毕竟，这座城市，几年前就开始人工作业。在此之前，这片土地的地震，没有那么频繁。几个月来，数十次有感地震袭击了这座古老的都城。此时此刻，白昼如夜的天空，压抑的可怕，仿佛预示着新的灾难，即将发生。
虽说是午休，但是大多数少年，根本睡不着。有的趴在课桌上半睡半醒，有的闭着双眼“养神”，还有的孩子选择做作业。阳光和大多数少年一样，坐在教室里全神贯注地做作业，不敢休息。为了迎接下一秒可能发生的动静，每一个少年，都作了一定的准备。尽管这一丝防备，几乎没有作用。
刚刚上课几分钟，大地又一次轻微震动。部分感觉到的孩子，相互对了对眼，抬头望了望微微晃动的吊灯，确认又发生了地震，随后平静下来，自己做自己的事情。毕竟这次的震动，相比于前几次，真的小了很多。少年们没有太在意。但是，他们的内心再次紧张起来。
也许，下一秒，大地将再次放声歌唱，只是这歌声，多了些恐怖。
正当少年们警惕地察觉着周边的动静时，地壳深处的断裂带，再一次失衡，仿佛大自然无情的暴怒。
短短几分钟后，大地再一次开始抖动。最初，震动并不强烈。但这种相对的平静，只持续了数秒。一瞬间，强烈的晃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大地如同波浪般起伏着，跳跃着，无数孩子瞬间从睡梦中醒来。门窗“咣咣当当”剧烈的响声，如暴风骤雨一般，仿佛要摧毁大地上的一切。吊灯不断舞蹈着，旋转着，仿佛演奏着一首地动交响曲。课桌上的书本，在强烈的震动中，落了下来，仿佛坠入了万丈深渊。
阳光再次被这极为剧烈的震动“吓懵”了，大多数孩子也是。对阳光来说，强烈的震感已经不是他初次经历。可是，年少的他，仍然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得手脚发抖，差点落泪。剧烈的震动中，少年们拿起一本书，把它放在头顶，蹲在教室桌椅两旁，等待正在发生的一切成为过去式。有的孩子甚至来不及拿书，因为强烈的晃动来得太突然。少年们惊慌地望着拼命晃动的吊灯，希望这一幕早日结束。一秒，两秒，三秒······尽管这已经是第三次震动，但每一秒的等待与煎熬，依旧漫长无比。也不知过了多久，门窗不再演奏，吊灯不再伴舞，一切又一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晃动还未完全停止，无数少年如同奔跑于大草原的骏马，飞奔向大操场。整个校园顿时杂乱无章。教学楼里徘徊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急匆匆的脚步声，四面八方的喧闹声，门窗发出的残余响声，甚至少年们紧张的心跳声······不少孩子议论着，交流着，各自发表着自己的感受。走廊里，教室里，操场上，随处可闻蓝白色校服少年们的嘈杂声。有的孩子淡定地说：“我们又坐了一次免费的‘摇摇椅’。”实际上，孩子们内心早已十分害怕。
阳光独自一人在大操场和教学楼走廊间一次次徘徊着，不知所措，恐惧的阴影在他的内心萦绕。这是他第数次经历地震，他的故乡也是个地震频发的地方。十一年前的那场大地震，摧毁了故乡那片昔日风景，也震散了他的友谊，他的亲情。如今少年即将成人，可那片灰色的天空始终笼罩在他的心田里。两天内接二连三的强烈震动，着实让他摸不着头脑。孤独的少年，不知道前方的道路还有多长，多远，他不知道明天还会发生什么。
地震发生后，学校决定停止上午自习。无数少年在寒冷的春风中度过了剩余的数十分钟，眼里写满了无助。阳光亦是如此。直到午休下课铃声响起，少年们才陆陆续续返回教室，准备下午的课程。
阳光徘徊着回到了教室，担忧的眼神里，写尽了绝望，也写尽了坚强。孤独的少年没有人安慰，没有人陪伴，尽管天空不再那么漆黑，稍显明亮。
当天晚上，不少孩子在寝室里无可奈何的等待，他们不敢睡觉，因为害怕下一秒再次地动山摇。不少老师和家长也很晚才睡觉，不仅为了守护学生，也为了观察情况。城市的大街小巷，不少市民露营在广场，他们害怕，他们无助，时光仿佛回到了十一年前的初夏，如此沉重，如此悲伤。
阳光独自一人坐在床上，透过昏暗的灯光，少年的眼里诉尽了迷茫，恐惧和顽强。直到晚上十二点，在亲人的催促下，他才忧心忡忡地上床休息。刚开始，阳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为了能够尽快入睡，他仰望天空，数着绵羊，迷迷糊糊中，少年睡着了，他再次梦见了他朝夕相处的故乡。
梦中，阳光遇见了昔日的同学，梦见了他熟悉的家。在美好的梦境中，阳光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操场上快乐地奔跑，一起玩游戏，一起打球，一起歌唱······他们在山坡上摘野果，品茗茶，一起在山峰尽情呐喊，一起捉迷藏，丢手绢······他们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有时候，他们躺在湖岸仰望璀璨星空，欣赏大自然的无限风光。玩累了，他们就回到教室里安静地休息，或者坐在草坪上眺望远方。上课铃声响起，他们迅速回到教室，在智慧的海洋里尽情遨游。有一天，他们和往常一样，在教室里上课。没过几分钟，只听得隆隆的响声，大地开始剧烈颤动，大山瞬间撕开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口子，奔驰而下的碎石宛若群山的鲜血，流淌在河流中。大地裂开一道道深深的伤痕。阳光和其他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傻傻地坐在座位上。直到大块大块的天花板往下掉，他们才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一切。他们正准备往外跑，巨大的屋顶就塌了下来，无数孩子被压在预制板下面，动弹不得。也正是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刻，阳光惊醒了。十七岁的少年，孤独地坐在床上，脑海里浮现着刚才的画面，他回想着同学们的欢声笑语，他回想着故乡的高山流水，他回想着记忆里的地动山摇，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无情涌出。阳光在暗暗的夜色下泣不成声，泪水打湿了他的脸庞。
那天，阳光彻夜未眠。
第二天，阳光怀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学校，发现很多同学的眼角，都多了一圈黑眼圈。他旁听同学们的交流，才知道很多同学和他一样，因为害怕几乎整晚都没有睡觉。课间，少年们的话题，不仅仅有学习，还有近日频繁的地震。整座城市，陷入了一片阴影。
语文课上，老师在班级里宣布：今年是大地震发生后的第十一年，学校要进行一系列活动，纪念十一年前那场震惊世界的大地震。活动的内容包括主题征文，手抄报，亲历者采访，地震应急演练，参观博物馆……近期地震也比较频繁，举办这类活动，也有利于提高同学们的防灾减灾意识，珍惜生命，珍惜身边的一切。
阳光和其他几名同学作为班级里的主要力量，参加了征文比赛。虽然阳光平时话不多，但是他热爱文学，几年时间已经写了很多文学作品，包括诗歌，散文，小说。尽管他的作品几乎没有发表过，但是他在班级里，是众所周知的“文学少年”，班级里举办活动，串词几乎都是阳光写的。下课后，老师把参赛的同学叫到办公室，给他们发了一张通知单。放学后，拿到活动通知单的阳光，看了看征文主题：十一年前的地动山摇。在蒙蒙细雨中，阳光再次想起昨天晚上那个美好而恐惧的梦，眼泪再次浸湿他的脸庞。
他不知道从何写起，此刻的少年，思绪万千。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阳光致力于准备参加比赛。课余时间，阳光都在思考，怎样创作这篇作品。想到十一年前的那场地震，想到自己的亲身经历，想到自己的美好的故乡，想到自己的伙伴和家人，阳光不禁泪流满面。少年有了太多太多情感。几天内，阳光就把这篇作品完成了，并悄悄交给老师，请求老师帮助。其他几位同学，也在尽力准备征文比赛。阳光听说，他们也时常沉浸在一种气氛中，走不出去。或许，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在地震中失去了什么。十一年前的那场地震，深入每一个亲历者的心里，也深入了每一个国人的心里。
几天后，老师把参加比赛的几位同学叫到了办公室，反复强调了比赛的时间，要求，内容。随后，老师拿出阳光的作品，和阳光交流。老师对阳光说，其实，你这篇文章写得不错，内容丰富，情感真挚。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作文本里，夹杂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密密麻麻了写满了字。老师大概看了看，有些是名字，还有些，似乎为地名，例如“樱桃沟”，“莲花村”……阳光，你为什么要写这些东西啊？
阳光猛然意识到，由于那天晚上自己思考得过于深入，情绪太多，一时间想到了自己昔日的朋友，亲人，想到了自己美好的家乡，就拿了张纸条写下了这些文字，为了心中的那个愿望，那个不切实际的心愿。由于时间太晚，阳光来不及多想，把作文本关上就去休息了，根本没有考虑到把纸条取出。第二天直接就把作文本交给了老师检查。
阳光低着头，脸上烧得通红通红，他不敢抬头看老师，他不敢把他的这些经历告诉给老师。少年的内心“扑通”，“扑通”，沉重的阴云笼罩在他的上空。
老师看着阳光，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十分关切地询问他：“阳光，你怎么了？别紧张，别害怕，有什么尽管给老师说。”
阳光依然低着头，一言不发。直到几分钟后，他才支支吾吾地小声地说：“老师，我知道，我-错-了，我，我不应该在作文本里写，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阳光显得异常紧张，异常害怕。
“孩子，老师没说你错啊！”老师再一次关切地询问，“阳光，别紧张！在老师眼里，你虽然是一个言语不多的男孩，但你一直是个优秀的孩子。那天晚上放学后，你主动把教室的灯关闭，门窗关闭后才离开，老师都看见了。其他同学也说你班级责任心强，每一次大扫除，你总是主动冲上去完成。在老师眼里，你是一个乐观上进，助人为乐，勇敢坚强，才华横溢的男孩……老师询问你，只是想了解你的情况……”
阳光依旧保持沉默，只是不再那么紧张，表情不再那么僵硬。老师看见他不再那么害怕，继续关心地问他：“阳光，老师知道，你是从外地过来的孩子。听说你的故乡很美，有许多美景，也有许许多多名胜古迹。老师真想去看看。只是——”老师突然哽咽了一下，“听说你的家乡，在那场大地震中损失惨重，对吗？”
阳光点点头，低声说：“是的”。
老师看了看阳光，叹息地悲伤地说：“所以，你亲身经历过那场浩劫吧。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融入了自己很多真情实感吧。”
阳光再次点点头。
“和你的家人了解，地震中，你失去了很多亲人和朋友，是吗？”
话音刚落，阳光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泪水再一次打湿了他天真的面庞，打湿了他的衣裳。老师看着阳光，关切地说：“孩子，怎么了？有什么困难，有什么心事，可以让老师帮你解决啊！”
阳光的泪水宛若一条小溪，冲刷了这片土地，也冲刷了彼此的心灵。老师紧紧拥抱着阳光，阳光在老师温暖的怀抱里泣不成声。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站在阳光旁边的几位同学，突然也开始落泪。办公室里，少年们的抽泣声回荡着，就像地动山摇后的倾盆大雨，冲刷着可怕的一切。
殊不知过了多久，阳光终于吞吞吐吐地说：“老师，其实，那些，那些名字，是我以前，儿时，儿时的伙伴，他们，他们……”
老师惊讶地望着阳光：“阳光，这些，都是你曾经的伙伴？”
阳光点点头：“老师，其实，那些名字中，还有，还有我的父母……”
“你的父母？他们……”老师的眼里蓄满了泪。
“我的父母，也在，在那次地震中，离开了我。十一年来，都是，都是我的亲戚，陪，陪伴我长大的。我想让离开的他们，让他们走一走，看一看。那场地震中，全班四十多名同学，只有，只有十个左右，幸存下来。而我，是幸存者中，唯一，唯一一个健全的孩子……”
话音还未落，阳光再次泣不成声，身旁的几位同学也哭个不停。老师紧紧抱着阳光，也泪流满面。四周的空气显得异常沉默，异常沉重。
“老师，其实……”其他几位同学呜咽着说，“我们也在那场地震中，失去了自己的家人，伙伴……我们，也是幸运地活下来的孩子……”
老师紧紧拥抱着几个少年，几个坚强而脆弱的少年。他们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片刻之后，老师哽咽着：“孩子们，别怕，我们永远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