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筠 · 七尹流年

岁月不居,光阴流转,日月照荒。人世尚如此,遑论九天之上。


很久之后,长筠那一段短暂的凡世的记忆逐渐湮没在亘古不竭的天河中,即便想起零星一二,情绪也近浅淡无波。她曾听年长的神仙说过,历劫不过为了神识的飞升,只不过有人大彻大悟,有人却如囿于魔境再难出来。

所幸她出来了,却不觉得自己有所谓什么“彻”什么“悟”。只是离开凡世之后,她莫名嗜起了七尹,经常醉得入同一个梦,奇的是醉里梦醉,梦里她醉倒在一棵梧桐树下,遍地残英。

                               壹

大周立朝伊始,广为分封,众王列土袭爵,领兵安民,战时固然坚勇对外,保国抚民;私下也有互相争斗,犯上惹事。周朝绵延数代之后,众王或因相互倾轧而灭,或因触怒天子而被诛,至如今这一代,只余四位异姓藩王各镇一方。四王中阳景王富庶,藩地民耕不辍;临江王贤德,礼遇天下英才;而广陵王和靖淮王皆骁勇善战。藩王是周朝皇帝的心病,这心病遗传了数代,让一代代周天子惴惴纠结。这代皇帝终于下决心削藩,无奈战事又起,动不了掌权者,便只好下旨请诸王将世子送入京中,“抚恤教养,众卿方无后顾之忧,安心平乱。”

靖淮王一脉自先祖起便于战场上叱咤风云,沙地是他们的陵。许是老天不忍再让这家人变成“满门忠烈”,到今日这位靖淮王半生无子,膝下只有一女年方七岁,唤作长筠。皇帝圣旨一下,他只有把长筠郡主送入宫中。

长筠娇濡可爱,聪颖早慧。皇后怜她小小年纪就背离桑梓,孤身处于掖庭,难见双亲,便让她与几个公主一起读书,小女儿间亲密,聊解乡思。

女学里的先生正讲着《诗经》,每日诵读、习字、诠意、释典,讲解清楚然奇慢无比。长筠见教习的书本只发了《颂》和部分《雅》,便叫人找来了《诗经》其他的篇目,一边听课一边自己悠悠地看着,先生尚在讲《商颂》之时,她已看到了《卫风》,上课便难免觉得乏味。一日她照常一心二用之时,突觉先生之声异常激昂。

“颙颙昂昂,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岂弟君子,四方为纲……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

这说的是个君子品行如圭如璋,气质高华,连凤凰都为他和鸣。此人只应天上有,人世间哪里有这么好的人呢?长筠微微出神。

先生语调慷慨:“当今太子殿下降生时,曾有两只华美的神鸟栖于皇后娘娘寝殿外的梧桐树上,长鸣彻夜。太子殿下乃九天之姿,天佑大周,我朝之福啊!”

公主们都端坐颔首,面上有与有荣焉之色。长筠侧头望着窗外的梧桐轻笑,非是她不敬太子,只是这天降异象的传闻历朝都有,譬如长虹贯日,譬如紫薇镇宫,实已不算稀奇。

清风拂过,那淡黄色的花儿便绰绰约约落下来。该拿个香囊把这些花儿装起来,免得被人踩了,长筠想。复而又抿嘴偷笑,神鸟竟不知体恤这人间的树,彻夜长鸣,不知震下多少梧桐花。

                                贰

春风十里,烟柳三月,皇后在宫中摆宴。

长筠正与一个不知哪家的公子比试演阵,两人面前各放十只银盏代替兵卒。长筠见对面的公子哥眉心紧蹙,仿佛眼前当真是大敌压境,不由好笑。她虽是女子,但自幼随父王耳濡目染,加之广阅兵书,于兵法比许多男子还要精通。推倒对方最后一个银盏,长筠颔首笑得清浅:“承让。”

那公子有些着恼:“你一个小丫头,倒是何处习得的阵法?”

一位公主掩唇笑道:“阳景王世子不知,长筠郡主是靖淮王的掌珠,自是承袭其父之风。”

阳景王世子脸上立刻带了狂妄的笑:“原来是你。听说你前几日为着几首诗把讲学的先生给气得够呛。”

长筠一时语塞。那徐先生讲完《大雅》之后又回头从《周颂》开始来回讲了三遍,便把《诗经》撂下了,她看不惯这种只重祭祀礼乐和正声雅乐的教学,就理论了几句。

那世子愈加不收敛:“你年纪不大,却爱看些民俗情诗,可见是恨嫁了。统共你父王只有你一个女儿,靖淮王一脉是没指望了,不若跟了我?”

长筠气得脸色发白,刚要出言怒斥,身后忽传来一个声音:“放肆。”

低沉而高贵,如上古乐章。

众人纷纷俯身行礼,唱喏着“太子殿下”。长筠一惊,转身低头行礼。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起吧。”

长筠抬头,只觉得熠熠日光从他的身后照射过来,微微刺痛了她的眼,耳边好似响起尖锐的鸟鸣。

她闭上眼,只记得他飞扬入鬓的眉。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她想,先生诚不欺我。

太子笑道:“阳景王既把世子托付于宫中,长辈们定会事无巨细考虑周到,不需世子自己操心。”

几个藩王子弟霎时都变了脸色。

众人各自散了,长筠索性重新在桌前坐下,把散乱的银盏摆放好。“徐先生性情温厚,你倒是如何把他气着了?”

长筠屏息看着太子在自己对面坐下,眼含笑意。她坦然地看着他说:“《风》《雅》《颂》俱属《诗经》,先生却避《风》和《小雅》而不谈,仅是因其不属庄重礼乐,便摒弃诗歌精髓,实为不妥。”她心下略不安,“长筠果真错了?先生当真生气了?”

她眼神清澈,不到十岁的小郡主神情稚气却语调笃定,还略带着被肯定的希冀。他笑了:“你没说错,却做错了。对先生须以敬为上,二则教授内容并非由先生决定。先生没有生气,他只恨你是个明白人,却不算完全明白。”

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不由怔住了。默了默,鬼使神差道:“先生未讲的,我有不懂之处,可以问太子哥哥吗?”

他愣了一瞬,抬手揉了揉她的垂鬟,笑道:“既是哥哥,当然可以。”

夜间,长筠躺在床上,闭着眼问乳娘:“嬷嬷,藩王究竟是做什么呀?”

乳娘只道她是思念父母:“藩王为皇帝戍守疆域,镇抚一方百姓。”

“待我长大也要与父王一样,为皇帝戍守疆域,镇抚百姓。”

“郡主说笑了,郡主女儿之身,如何当这些事?王爷自会找一位有担当的公子,给郡主结一门好亲。”

长筠没了声音,似是睡着了。

                                                                                                         叁

长筠在宫中长到了十四岁。

她拎着壶酒去太子书房。自首回见面得了他的应允后,她便常常揣着书去找他。后有一次发现他的书房上至天文历法,下至地志药典,甚至志怪野史,包罗万象,她便赖上了他的书房,常借口“带好茶给太子哥哥”,在他书房一待便是一日。他虽总是笑得无奈,却每次都随着她。

今日她来未带侍女,趁宫人去禀报太子之时偷偷小跑溜进了内庭院,靠着那棵大梧桐坐下,从兜里拿出酒和两个小银盏。

“今日又带了什么?”那人长身玉立,低头看她,唇勾浅笑。

“七尹,你最喜欢的。”她笑着斟了两杯酒,递一杯给他。

他也背靠那棵梧桐坐下:“为何如此喜欢这树?”

她顿了顿,两颊微微染红,睁大眼睛道:“梧桐的花素淡,不若桃李那般艳俗。”

他看着她清澈的眼默了一阵,垂首闷下那杯酒。


二人推杯换盏间,面上都带了醉意。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偷喝酒了,太子哥哥就别让嬷嬷知道了。”

“你上回带秋露白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太子哥哥于我读书一事多有提点,长筠得了好酒自当献上。”

她厚颜如此,他反而笑起来:“你这丫头面上规矩,私下净看些闺阁禁书。”

她乐得直接拿着酒壶往嘴里倒:“长筠深效太子哥哥,你博闻强识,想当初,一句‘有美一人,婉如清扬’便给我讲了半个时辰!”

他眼眸沉静,看她笑得开怀。这几年他看着她长大,看着她日益通透灵秀,眉眼愈似入画。“呵,有美一人……”他低声喃喃。

长筠没听清,刚要问他说了什么,恍惚之间,他温热的唇擦过她的额角。她的脸霎时布满红霞,入腹的那些酒一瞬间都上了脸。僵硬了一会儿转头,看见他已阖眼靠着树睡着了。

“酒量还真小……”她嘟嘴抱怨,原是喝醉了。

那日她匆匆回了自己寝宫。将脸埋在绣着繁花的锦被里,她略略思索,深感自己此时应该像那戏文里的女子一般含羞带怯,思前想后,再躲上他半个月。只是还没过两日,一道奏折呈上了金銮殿。

靖淮王妃病逝,着郡主立时回封地奔丧,并接管王府事务。

离去那一日,长筠坐在马车上回望着那绵延繁复的红墙碧瓦。母妃病逝,她是父王独女,往后应是再难回旧地了。那日的醉酒,还未思索出个因由,便如同残花被扔在了那棵梧桐树下,覆上厚厚的土,再无见天日的机会。长筠不由想起读过的诗,忍了忍,泪水还是滑下。

是了,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肆

大周与边境别国的战打得旷日持久,至这一年局势方彻底明朗。朝廷终于出手,太子殿下带着由他自己拔擢的一众将军亲征,先是稳定了广陵王的战局,广陵王“感恩戴德,效忠天子”的话还没说完,又迅速接管了他的封地,之后便行向靖淮王亲军的守城颍城。

靖淮王自王妃故去,心郁梗结,一直未续弦,三年前于战场中被飞矢射中,不日去世。独女继承靖淮王之位,掌有藩王诏书和虎符。前日靖淮王亲军方于颍城外击退敌军,如今大军驻扎颍城,静候太子驾临。

太子骑马至城门前停下,微一抬手,通报官大声喊道:“太子殿下到——”

他与她,已阔别六年。

城门大开,只见她一身银白软甲,骑马立于正中,一声喝令,身后将士齐齐下马跪拜,她单膝跪地,双手举过守城令牌:“靖淮王率靖淮军及颍城百姓,参见太子殿下。”


声音不见稚嫩,端的沉静朗朗。

他隔空看着她的眼睛,澄澈一如当年。

此时,他已娶妻。

长筠带着一众人到靖淮王府安置。太子妃仪态端庄,巧笑倩兮:“靖淮王身为女子,却保家卫国,不堕先祖之志,令人敬佩。”

长筠淡淡道:“太子妃千金之躯,却为太子殿下跋涉,长筠钦佩。”

太子一直不语,他看着长筠瘦削的肩,胸口发闷,便笑着温言道:“我已吩咐,今儿晚上在这府内摆筵,一是为你守城得胜庆功,二则我们多年未见,你这丫头,小时便瞒着嬷嬷偷喝酒,今日看你是不是又长进了。”

太子妃自然而然地接口:“靖淮王自小在宫中长大,与太子殿下情同兄妹,今日算是自家人相见,自是要好好聚聚。”

长筠笑了笑:“庆功酒摆在军中吧,颍城得守靠的是将士们拼杀流血,长筠并未做什么,领赏有愧。至于府中也不必铺张,我已备下了殿下素喜的七尹,可堪一醉。”她又转身直看着太子妃,笑容更深了:“诚念太子妃辛劳,府内安顿俱已打点好,万望好生休养。”

她话中之意寸步不让,太子妃脸色一白,见太子并未反对,只得强笑着退下。

“你与我多年不见,怎就知我是否还爱喝这酒?”他看着长筠斟酒,纤纤十指被酒壶衬得莹白,幼时染在指甲上的明艳蔻丹早被洗去,手指素净得如水葱一般。

“我自是不知,只是我自己喜欢,便借了殿下作说辞。”她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听见她喊“殿下”,静了一会儿,复而又笑说:“我见你庭院里有一棵梧桐。”

“这树在这里不多见,是六年前我回来时亲自种的。”她饮着酒呵呵地笑起来,“杯尝七尹酒,树看十年花……”笑着,于袖里解下一物,置于他面前。

他看着那虎符,笑意淡了下来:“何意?”

长筠神情不变,依旧自斟自饮:“阳景王、临江王犯事被削,广陵王藩地被殿下心腹接管。藩王于朝廷早是如鲠在喉,殿下壮志凌云,长筠明白。殿下放心,依你我旧时的情分,莫说这虎符,便是那丹书铁券,只消殿下开口,长筠必双手——”

他突然夺过她手中的酒盏摔在地上。

她怔了一会儿,垂下头,声音低低的:“太子哥哥。”

他眸光动了动。

她看着自己衣袖上的纹理:“我想留在这里给我爹守陵。”

他眼里墨色沉沉:“郡主之号不夺,回京后,若不愿在宫中,我自给你另辟郡主府。”说完,便起身离开。

她双手捂住脸,无力地伏在桌上。

                                 伍

这一年,太子殿下领着明黄的天子密旨,将四位异性藩王的丹书铁券、虎符尽数收缴,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管了四王封地的一切事宜,手段如雷霆霹雳,众人皆惊太子手下竟有如此多能人。至此,大周朝风云变幻,盘踞百年的藩王势力终究化为尘土。

长筠回京后,太子果真如先前所言,给她辟了一座郡主府,府里草木蓊郁,尤多梧桐。她身份特殊,又不喜宴饮,平素只偶与几个闺中旧友往来,深居简出。

太子有时带着好酒好茶去看她,两人在梧桐树下打几盘棋谱,也不说太多话,日子静好得如年少之时。长筠有些时候甚至隐隐觉得,他们分开的那六年并未真实存在过,只是场梦罢了。

一日,七公主在府中摆筵,长筠在宫中时与她处得最好,便收了她的帖子。席间,一众夫人小姐们侃着京中的趣事,相谈甚欢,长筠只自己静静地吃茶。

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哪个刚成亲的公子,成亲之日被灌得烂醉,愣是被抬着进的洞房。

太子妃的妹妹长着一张娇俏的瓜子脸,妙目看着她姐姐:“若说这酒量,京中谁人比得过太子殿下,论它是多烈的酒,从未让姐姐操过心。姐姐,你说是不是?”

太子妃点了点自家妹子的额头,嗔道:“就你话多。”

长筠搁下了茶碗,不知想到什么,眸中浮浮沉沉。

“这一局你可败得太惨了。”太子看着棋局,扬眉笑道。“怎么,有心事?”

长筠看着对面人的眉眼,半藏在袖中的手指蜷了蜷,淡淡笑道:“最近倒是在想一桩事儿。”

他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个个拾起:“说来听听。”

她目光凝在了他修长的手指上,半晌才道:“只是想着,我十四岁时娘去了,守孝三年,爹悲伤过重,也没留意我的亲事,谁知道三年后,爹又在沙场上去了,我便又守三年……如今,这京中如我一般大的女子,都当娘了。”

她说到一半他动作就顿住了,细细看了她片刻,微微勾唇:“说的也是。长筠……可是有中意的人了?”面色浅淡无波。

说的也是。

长筠可是有中意的人了。

中意的人……么。

她漆黑的眸子好似浮上来什么,瞬间又隐了下去,语气变得极淡:“怎么会,我不过随口说的。”

她送他到郡主府门前,他将将上马车时,她突然开口:“殿下就快登基,往后,还是莫要来了。”

长久沉默之后,他登上车,车帘放下的一瞬低声道:“好。”

长筠回到院子里,望着那些高大的梧桐,在脑中想象着那传说中的华美的鸟儿,它们展开的双翼和尖锐的歌喉。

再也没有了。

再也不会有了。

她在眼泪掉下来的瞬间闭上了眼。

就像那清蔚动人的国风,那美好的“有美一人”,即便有她的强求,也注定不会被传唱。她和他的生命,即便有她的执念,也注定不会有交集。

                                陆

太子削四藩后,于朝中威望日益加重。次年一开春,皇帝退位,太子登基继任为新一代天子,至今已三年。

皇宫议事殿内。

“治疫症自有遣去的医正,抚民情自有官吏府尹,你去干什么?”他眼中罕见地带上了沉沉的怒意。三年来,她除了宫宴,这是头一次进宫见他,竟为的是请旨亲自去疫区。

“原靖淮王的封地曾闹过一次疫症,与这回一般,都是鼠疫。长筠当时曾帮助爹手下的官吏治疫,多少比那些没经历过的人懂一些,缘此才向陛下自荐。”她沉静的神情中透着一股决然,“陛下,疫情已蔓延至京郊,刻不容缓。”

“你便是把那些记录瘟疫的典籍都钻研透了,我也不可能让你去涉险。来人,送郡主回府。”他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长筠打定主意,连夜出了城,到了京郊疫区。站在一群见了她瞠目结舌的官员们面前,朗声道:“如今我已踏入疫区,疫症一日不除,我便不可能回京了。即便是天子下旨也无用。”

长筠白日与医正一同到各个疫情集中区,分发药物,查看疫者情况,检查药用效果;夜里和官员们商议疫区与防区的隔离建立,对百姓实施安抚策略。足足几十日,疫情方控制下来。

她却突然发热了。

他手中的茶盏“砰”地摔在桌上,茶水模糊了卷宗上的一大片字迹。

“你说什么?”

那官员诚惶诚恐地又禀告了一遍。

他取了墙上的马鞭就疾步往外,内侍宫女在门前跪了一排,边磕头边喊着“陛下不可”。

他抬脚就踹开一个内侍:“放肆!不想活了!”

他骑马狂奔,悔得心肺颤抖,喉间一阵腥甜。

长筠,长筠,你等着我,哪儿也别去,哪儿也不要去。

他在心中呐喊着,就如当年,她离开皇宫之时。

长筠躺在单独为她隔出的一个小间里。

她一直发着热,断断续续地咳着血。她透过开着的窗看向外面,看见青白的天,看见焚烧遗体的烟,看不见梧桐。

门突然被踹开,他大步走进来。

她立刻拿布条蒙住自己的口鼻,沉声道:“出去!”声音低哑,再不复从前婉转动听。

他充耳不闻。

“你站住,离我远点,我就跟你好好说话。否则,我到死也不理你半个字。”

他堪堪顿住,看着她,清楚地看到她生命流逝枯萎的样子,声音也变得低哑:“胡说什么!”

房里一时无言。

半晌,她才低低地道:“这个病,死的时候很难看的。你别见着我死,到时随便找个人把我烧了,然后送到爹原来的封地。这染了疫症的身子,不好跟爹娘葬在一起,就葬在原来王府里我种的那棵梧桐树下吧。”

他不说话,她就瞪着他:“你若不依我,我会恨你。”

他慢慢点了点头道:“好。”

房内又寂静下来。

长筠咳嗽了一阵,用来掩着面的白布上立时出现点点血红。她鼻子一酸,眼泪还是盈满了眼眶。她伸手遮住自己的双眼,缓缓开口:“太子哥哥,有一件事儿,我一直想问你……一直想问……那年,在那棵树下……”

“我没醉。”他突然接口。

她拿开手,定定地看着他。他长身玉立,低头看她,唇沟浅笑,仿佛回到了她十四岁那年。

“我说,我没醉。”

她内心震动,不知悲喜,又抬头看那窗外青白的天:“上女学的时候,徐先生说,‘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说的正是我朝太子殿下,我最初……不信来着。可是见了你,就信了。”她突然捂着眼睛哀哀地哭起来:“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梧桐啊……花色太淡,花期太短……注定无福,注定飘零,谁会将它放在心上呢……”

他闭上眼:“长筠,这些年,你可恨我?”

她却不再说话。

三天后,他隔着厚厚的帷幔,感受到床上的人儿,一点一点,消了气息。

他依她所言,没有看她,让人把她火化后,装在一只白瓷瓶里,带回宫中捧了一夜。

第二日金殿上,礼制官员向殿上的天子请长筠郡主的封号。众官员谨慎地议论着,这长筠郡主是原靖淮王独女,当今天子削藩后,所有藩王及其家族的爵位封号皆被褫夺,唯独这么个郡主得以保全,这事儿难办啊。

那金殿上坐着的人等着无人说话了,开口道:“孤为太子时,与长筠郡主有婚约。后因郡主母丧,终是作罢。如此,便以太子正妃之位,拟其封号;以太子正妃之制,着其葬礼。”

声音低沉而高贵,如上古乐章。

众人都静了,那礼制的官员颤颤巍巍地跪下,应喏。


又是一年春风十里。她走后,他常常独自走到原来书房的庭院中,坐在那棵熟悉的树下,摆上两个酒盏,一壶七尹。说来也奇,他本不醉酒,却总是莫名靠着树沉沉睡去。梦中她如蝴蝶一般扑过来,娇濡地对他说:“太子哥哥,那六年,我可想你了。”

眉眼澄澈,一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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