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巴黎打工十年,这十年走过的路就像件儿旧衣服。有人直接扔了,换上新衣服。也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取舍之间,方得新生。还有人依旧在那上头打着补丁过活,虽然不修边幅,但习惯了。若换上别的衣服,反而感觉不自在。这件儿“旧衣服”我却一直用来压箱底儿,想起的时候便拿出来晒一晒。
(一)谋生的刀子悬在头上
我十八岁那年,怀揣着五千美金,再多也没有了,踏上了去往巴黎的梦想之路。
飞机越过山众峰峦,洪泽湖脉,一天一夜。我眺望窗外,只觉在天上度完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一切都是陌生的,倒是机翼,在风吹日晒中,与我亲了好多。
终于望见法国了,飞机渐渐低下,高楼鳞次,街道如波涛汹涌。凌晨五点,我站在了陌生的巴黎戴高乐机场。
此前,我在国内联系好了法国波尔多第三大学,准备去那里上学。学校九月份开学,我便提前一个月,好早些安顿。
同来的还有国内的一个学妹,她上的是别的学校,有巴黎的同学来接她。原本她不与我不同路。但我计划先到巴黎,在国内认识并帮忙过的一对法国夫妇家里借宿,再辗转去波尔多,因此搭了他们的顺风车,载我到巴黎市内。
大约开了一个小时,我们终于找到了地址。别了学妹和她的同学。法国夫妇俩很热情地招待了我,在她家吃过饭,下午我便上街溜达。
她家出门是巴黎歌剧院,我不敢走远,怕找不回来,于是就在歌剧院往前的意大利大道上来回走了八遍,喝了一杯梦想中的巴黎咖啡。
街道上车来车往,人群川流不息,既茫然不安又兴奋异常。坐够了,我摸索着回到了法国夫妇家,女主人煮饭给我吃。饭后,便在她家角落的沙发上睡觉,一夜昏沉,连个梦都没有。
在巴黎我人生地不熟,也不会法语,举步维艰。幸好法国夫妇俩认识巴黎大学的一个教授,通过关系同意给我个入学名额,于是我决定不去波尔多了,直接在巴黎大学就学。
来到巴黎,发现东西比国内要多的多,但什么也都比国内贵,我带的钱又少。随便在外面吃个饭也要五美金,所以无论去哪,我都要搭公车赶回学校去吃那一美金的食堂,真是一块当十块花,一分当十分省。
接下来要找房子,夫妇俩给我介绍的都是三四百美金的出租屋,我住不起,预算只能租一百块美金的房子,但实在难找。于是我求助当地的天主教会,一位叫爱丽莎的修女帮我找到了一个一百美金的住所,我很感谢她那时对我的帮助。
一百块美金的房子只有五平米,要爬七层楼。屋里只有一张床,没有洗澡间,热水和暖气也是没有的。巴黎的夏天早晚凉,入夜,天就像长着黯赭色翅膀的大鸟,一下子飞到眼前,整个房间顿时暗淡无光。
我不舍得花钱买被单,睡觉时就把带来的衣服穿在身上。环境非常不好,那时真是心灰意冷,思绪如蜂窝状的乱麻,回家的影子像长了千条腿儿,但出国时父母和妹妹一直把我送到机场,眼里充满了殷切的目光,所以我只好把这些杂七杂八的情绪自动撤回了。
留学期间,为了补贴生活费,经朋友介绍去一家巴黎的中餐馆打工做服务生。一小时四美金,工作八小时,这样一个月下来,除去买地铁月票,我的生活费就有了,我好欣慰。
然而那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中国老板外热内冷,说他们初来巴黎时,比我还要艰苦。于是他们像虐待动物一样,加班不给钱,因为我是黑工,无从理论。
我本来是服务生端盘子的,但老板还让我洗碗、刷厕所和倒垃圾。碗不能一个一个洗,要攒到一摞洗,为的是节省水费和洗涤精。刷厕所更是勒令我必须用手拿着抹布伸到马桶的下水处一点点擦洗,甚至有时要用手去扣里面堵塞的脏物。
就这样,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每天凌晨回到处所的我,像断了手脚的假人,机械的吃机械的睡。
在法国就餐,客人临走多半会给小费,留在桌子上的硬币我从来不拿,因为中国老板规定不许私自收小费一律充公。但有次客人忘了东西,我追出去还,客人把五块钱小费直接塞进我的口袋,被老板娘看见,硬说我偷藏钱,打工打到没了尊严,我一气之下,不干了。
万念俱灰,内心忧伤得像条小溪一直尾随着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克制不住不断冒出的怒火,冲着街边昏暗的路灯大吼:
“有什么委屈你就直说吧!”
回到住所我蒙头大睡。睡醒,眼前似明似暗,感觉外面的景物都是假的。
(二)我用奋斗的血染红了巴黎的太阳
没工打的日子我只有安心读书,一天只吃两顿饭为了省钱。数月过后,学长吴建国跑来找我,说让我帮他开车给巴黎市一百多家中餐厅送豆腐、杏仁和豆芽菜等食材。从早上八点半到下午两点半,一个月薪水六百五十块美金左右。没等他说完,我那冰冻三尺的脸即刻出现了涟漪。登时大喜过望,生活费又有着落了。
但接下来,却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学长吴建国就带我开车走了一趟全巴黎市的一百多家餐厅,路还没认熟,就要自己开车送货了。
巴黎的老城区很多都是单行道,我拿着地图,绕来绕去,总走错,原本要下午两点半送完所有餐厅,我经常是挨到了五点才勉强送完,由于路上时间耽搁太久,豆芽也蔫了,豆腐也碎了。
就这样熬了数月,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没有脚没有方向的鸟,沉重而疲惫地飞翔,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中休憩。
最终我还是窘着脸跟学长吴建国说:“实在对不住,我要是再继续送下去,你那些客户就该全都黄了。”学长吴建国人不错,鼓励了我两句,还给了我全部的薪水。
时间久了,对巴黎也渐渐熟悉了。此后,透过关系我又找到了一份翻译的工作。外国有很多大企业来法国参加各种展览,作翻译一天有八十美金可赚。当时我最大的享受,是在夜晚灯火阑珊,照着满城的人家,钞票带在我的衣袋里,就这样,理直气壮走在巴黎的大街上。
每天穿戴整齐,帮客户翻译完,我就带着他们到免税店买各种商品,渐渐的也和免税店的犹太老板熟络了起来。他见我老实肯干,问我愿不愿意去他那里打工,一个月两千五美金,外加高佣金,公司派车给我跑业务。
我犹豫了,博士论文写了一半,但这边又是个大好机会。但当我看到有些已经博士毕业了还在餐厅里端盘子,于是我便搁置了写了一半的毕业论文。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继承了吃苦难劳的品德,要挣钱过好日子成了我近乎病态的动力。巴黎的天空让我变成了铁制的,没有日出和日落,一天二十四小时对我来说都不够用,偶尔看看父母的照片,虽然几年都没回去,但想着他们将来的生活会一天比一天好,我就兴奋和激动。
这样一想,就更没了困意。于是满脑子又冒出新的工作思路和目标,直到凌晨才睡下。次日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又透支了第二天好几个小时。
转眼,来巴黎好几年了,一切都已经习惯了,每天营营碌碌,甚至没有想在白天去看看巴黎卢浮宫的欲望。说实话,只有发薪水和父母通电话,我才最开心。但是几年间我只回了一趟家。爸妈把我买的礼物和带回来的钱摆在了一边,只是攥着我的手,摸着我的脸,一直看,一直看... ...
除了看望父母和妹妹,再有就是和同学聚会,封存在脑海深处的记忆被打开了,看到多年不见熟悉的他们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但我发现随着在两个不同环境成长的我和他们之间,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每当我满怀激情的要把过往的种种经历和感受说给他们听时,大家都只是笑着点头,直觉告诉我,他们无法真正的感受和体会。
匆匆数日,我便辞别了家人回了巴黎。临走,妹妹禁不住问我:“哥,何日再见,几时再回?”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但心里默默地下了决心,等宽裕了,要把家人都接来。
回到巴黎,一切照旧,无多变化。只是多了些惆怅,我感觉身体里每一条思念家的血管都化做了万条火龙盘旋在巴黎黑色的静夜中。
接下来的日子,法国经济开始低迷,这让法国人忧虑重重,华人的日子也不好过。甚至法国的右翼党派把这些归结于华人的大量涌入而导致的后果。他们在右翼杂志《观点》上发表文章:
“天知道他们(华人)是怎么做到的?这些中国人大多都是黑移民,每周工作80小时;在店里过夜;员工是家庭成员,不用开工资;不给社区做贡献;不交税。法国人原本衣食无忧,但他们将不得不回去工作,因为这些新移民愿意花费双倍的工作时间,付出双倍的努力,他们最终会将成为我们的老板。”
这些舆论引起了社会上不小的争议,华人组织抗议,法国人出于自我保护,从法律上勒令禁止商铺周日不得营业,采取每周35小时的工作制。
于是我们的工作时间被进行了限制,周日不用上班。刚巧这周日我正在家休息,学长吴建国跑来找我聊天,因为周日中国餐馆也全都放了假,不营业。难得聚在一起,我俩炒了几个中国菜,推杯换盏。吴建国大声说:
“看见最近的舆论打得热火朝天了吧?在我看来,干活拿钱,天经地义,所以为什么要拘泥于35小时的工作时间呢?”他皱着眉继续说:“其实法国人就是懒!从饮食习惯就暴露了他们缺乏主动精神,吃个饭都要三小时,吃完还不走继续聊,简直能把人逼疯。”
我呷了口菜说:“算了,算了。这不也挺好的嘛,要不平时哪有时间咱哥俩凑在一起喝酒。”
我俩一边吃又一边继续讨论着有关法国人和中国人思维完全不能互相理解和文化上的差异等话题。然后又开始回忆各自幸福的往事,谈到家人,大家都不觉心里一酸,思念的泪水混了酒水,带着感叹的心情一饮而尽,一杯,二杯,三杯,四杯,五杯,最后我们全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三)睁不开的眼睛被黑夜救赎
十月将近,生意开始火爆了起来,大都来自国内的消费团,我更是忙得只争朝夕,全力以赴,像一团白雾,连我都看不到自己了。
就在这时,传来噩耗。学长吴建国得了癌。我赶忙跑去探望,发现他头已秃,作化疗的结果,据同学讲癌细胞已经骨转移了。他见到我还是挺高兴的,只说了句:
“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没安慰他,陪他在楼下花园里走走。此前我们都是一身狼藉,燥气满喉,如今在这样的微风夕露里,却变得温和了。也许与他这样的时光今后无多,但此时,我们就像一瞬间变成了两个老人,平凡且安详… …
归时,天色灰明微尘,宛若整个巴黎都装进了瓮里一般。天有些阴,一半雾盖,一半云埋,我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走着走着,突然头顶上一道红黄色的闪电把这铁制的天空劈成了两半,似地狱的火。道路两旁的灯如萤火虫腹部的光,带着点湿气的闪耀,这点点的萤光看上去,非常非常的哀。
回到家,我的一个法国朋友正站在门口等我,我竟忘了和他约好,谈免税店进货的事。我草草和他聊完,拿了一瓶酒请他喝。于是我把憋在心里关于学长吴建国的事跟他讲了。法国朋友听完后,叹了口气,说:
“朋友,你也要注意身体了,虽然你还年轻!我问你,人活着为了什么?”
我不加思索地说:“为了穿衣吃饭,为了能过上好日子。我还为了能拿到身份,等攒够了钱能把家人都接来。”
他又问:“那人若是死了呢?”
我说:“死了,如果有钱就留给家人,没钱的,死了就死了。”
法国朋友听完,喝了一大口酒,情绪有点激动,他说:
”我接触的好多中国人都跟你一样,一天恨不得二十四小时的工作,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些,要不就是升官发财做人上人。也许你觉得这是天经地义。学问、创造、价值、公正、爱、信仰,你们似乎没什么兴趣,我个人觉得未免太狭隘了!所以你们的勤奋最终是得不到我们法国人的尊重!最多也只能获得廉价的同情。再有,如果你在塞纳河上活一辈子却没有故事,是件悲哀的事情!”
这一番话,温暖,且骇人;骇人,又温暖。
学长吴建国的事也犹如一颗头顶上的炸雷,将我分裂出另一个人来。
来巴黎打工十年,也许我获得的最大财富不是金钱,而是留给我的这些思考:
我一直以为忘我的工作是值得表扬的,甚至带病坚持。而在巴黎,生命是要受到尊重的,它永远都是第一位的。生病就要在家好好休养,关爱他人,关爱社会。
我的梦想曾经是汽车洋房,令人羡慕的高收入。而在巴黎这些都不是满足生活的必需品,无论富人还是穷人,他们的奋斗目标从来都不是这些。在他们看来,富不等于贵,富是物质的,贵是精神的。有钱不等于会生活。
我确认自己是个孝顺孩子,爱家庭。但为了赚钱,背井离乡,夜以继日,却错过了陪伴日渐衰老的父母的亲情时光。像我这样的,巴黎人是鄙视的。家为大,哪怕金钱和工作都要给家庭让路。
我来巴黎求学根本意义上是为了谋求出路和提高身价,但这里上大学是为了个人养成,教育追求与出人头地没有一丝关系。很多高学历的人依然做着卡车司机,建筑工人,甚至清洁工。
生命似凌霄花,只开一霎那。我送法国朋友出了家门,独自一人来到塞纳河边,眼前的河水犹如母亲温柔的目光,我变成了挣脱了泥浆的鱼在里面自由的嬉戏。它的岸像极了父亲黝黑的双臂,我赤着脚在那上面活蹦乱跳的跑着.......而这些思考一直萦绕着我,挥之不去......
(特别注明:因故事真实,但法国前期用法郎后期用欧元,在叙述过程中怕读者困扰,所以写成美金,请各位理解。)
作者:朱朱 于2017年8月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