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冬天,我十八岁,读高三。
那海十六岁,江延和珊妮十七岁,梅清和君扬十八岁,同样是高三。
我,江延和珊妮读文科,梅清,君扬,那海读理科。
梅清是学霸,物理却最差。
君扬是学渣,只有物理科目突出。
那海忙着打游戏,也没想好要不要考大学。
珊妮和我旗鼓相当,属于老师放在大专那一档。
江延呢,爱看动漫,还会画好看的动漫人物。
我们六个人,是一个私下的小团体。从高一开始,就结了团。
君扬和那海是初中的死党,那海和江延是邻居,他们三个男生密不可分。
我和梅清同宿舍,珊妮在班上又很黏我,我们三个也密不可分。
那海和我有过同桌友谊,江延又喜欢珊妮,我们两个组有了交集。
我们总在下午上完课,每个班级大扫除的时候,在三楼宿舍楼梯口碰头。
可能十五分钟,可能二十分钟,有时候聊聊不开心,有时候不说话。
如果能遇到班主任不在的周六,我们还可以偷偷溜到学校外面去散散步。
高三的课业很忙,学霸梅清是最认真的一个,虽然为物理课掉过泪,好在君扬可以帮她补一下。
我已经能预知我的未来,无非是读个大专,然后去南方打工,所以不是很上心。
我们生活在中原地区一个小县城,这里一点儿也不美。
学校位于城乡结合部,外面的马路上总有大卡车经过,常年灰尘弥漫。
冬天又干又冷,光秃秃的树,没有一丝鲜活的气息。
梅清说她择校一定会跑得远远地,逃离这个地方。
君扬老成地说:在哪儿都差不多吧。
我对于去哪儿更无头绪,只要让我不学习就好。
江延喜欢珊妮,珊妮总是胃疼,所以江延说他跟着珊妮走。
珊妮不喜欢被人依赖,却又总黏着我,我也看不出她是否对江延钟情。
那海热爱打游戏,经常下课后跑到游戏房,结果被那海妈妈抓了好几次。
突然有一天,那海不再去游戏房。
他的父亲去世了,说是因为盖新房子累倒了。
他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变得有些沉默。
我们无从安慰,只能尽可能带他一起散心。
这个冬天很长,很冷,很干燥,一点儿雪都没落过。
小麦等着水分,我妈说明年要收成不好。
教室里人多,但没有任何取暖设备,还是很冷。
我和梅清是住校生,他们四个都是幸福的城里孩子。
梅清的脚长了冻疮,君扬从家带了自己姐姐的靴子给她。
她穿着这双时髦的鞋子,走路不自然,被我们笑了很久。
早课前,是我们短暂碰头的时候,有时候那海妈妈做了好吃的包子,有时候君扬带了热牛奶。
我们一起分掉,总算觉得有些暖意。
高三的学生,每个月只有一天假期。
我和梅清会迫切地回到家里,周日下午返校的时候,带来妈妈准备的食物,晚自习前我们几个又可以嗨 一会儿 。
枯燥的高三生活因为这些小快乐才得以度过。
梅清的生日在冬天,我们学生兜里虽然没什么钱 ,但大家一起庆祝也觉得很有意思 。
我和姗妮为梅清准备一条围巾 ,那海送了她 带锁的日记本 ,江延花了两个晚上为梅清画了一个美少女战士。
君扬的礼物藏起来,不愿意给我们看 。
在我们四个人齐心协力下,终于抢过来打开了,居然是一个漂亮的洋娃娃。
我们觉得幼稚又好笑。梅清却一把抱走,喜欢得不得了。
期终考试过后,新年也不远了,我们还要上课,做全套的习题,淹没在各种卷子里。
但气氛因为新年略略有所放松。
有一天学校要全体大扫除,这可是大事件,每个班级都被划分了区域,需要占用一个下午的上课时间。
我们觉得激动极了,又可以趁机出去玩会儿了。哪怕只是在那条不是很干净的河边走一走也好啊。
六个人提前一天约好第二天下午的碰头时间,开心地各自散了。君扬临走还特意提醒梅清:记得穿那双靴子,河边很冷。
第二天清早,做早操的时候碰到那海,我问:怎么今天没看到君扬?
那海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估计起晚迟到了。
我感觉怪怪的,但又说不上为什么。
早操还没有结束,督导主任和校长,以及君扬的班主任匆匆走了。
消息很快从距离老师最近的同学穿过来。
一个学生在校外的马路上被卡车撞了。
这个学生是君扬。
我已经记不得我当时的反应,我记得我下意识地去找那海,梅清,江延,和姗妮。
我们像遭遇了寒冻的小动物,茫然弟挤在一起,试图互相取暖。
那海是最镇静的一个,梅清冰冷的手握着我,她颤抖得无法控制。江延扶着姗妮。
过了好一会儿,那海说:我们去看看吧。
梅清失控地喊:我不要!等她哭起来,我们才知道该流泪。
那天我们都不能出去看他,老师守在校门口,君扬被拉去抢救。
早饭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有人说马路上还有血,没人去清扫。
我和梅清没有吃早饭,我们在宿舍,她说太冷了,必须抱着被子。
他们三个也没吃早饭,大家都呆呆的。
整整一周,梅清不愿意走出校门,她说她怕看到地上的血。
她也不愿意去君扬的葬礼。
我们四个去了,也看到了他年轻的脸。
新年来了,我们各自回家了。
放假回来,我们的小团体极少碰面了。
梅清变得瘦削,而寡言。
她忙着学习,物理还是不好,索性也就任它去了。
我们什么都不提,似乎不提就证明没有发生过。
偶尔聚在一起,气氛很怪异,很快也散了。
高考的成绩榜上,梅清比平时成绩还好,我们四个正常发挥。
我们匆匆道别,回家等录取通知书。
过了一个月,电话里我得知梅清去了东北最好的一所大学,那海走了省内的军校,江延去了省会,姗妮去了南方,而我去了湖南的一所大专。
我们不约而同地不提见面。
大学里,我们开始通信。
梅清说:这里好多雪,要穿到脚踝的羽绒服。
那海说:我不能出校门,管太严了。
姗妮说:这里的学生都好洋气。
江延说:大学终于不用做题了。
我说:我看了毛爷爷故居呢。
重新聚到一起的时候,时隔十五年。
梅清去了首都做外企白领,姗妮在南方安居乐业,那海在部队有了个不错的头衔,江延则是省内一家大杂志社的主编。
我吊儿郎当地开着我的网店。
我们在县城唯一一家像样的咖啡馆坐下。
看看每个人,都还是高三时的模样,但气质截然不同。
梅清说:我想看看君扬。
我们都默许。
那个坟茔在郊外,周围是一大片麦田。
看起来又小又孤单。
梅清拿着当年的那只娃娃,轻轻放在墓前。
我们坐在边上,很久不说话。
过了很多年,冬天的时候,这片土地还是苍绿,天空灰苍苍一片。
几只鸦飞起,叫声传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