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每一片瓦

《感谢每一片瓦》

程胜凤

1,

冷吗?

穿棉衣了,忽然想起你夏天的样子。

真没想到,和你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小饭馆。

我还曾以为那是你朋友开的小店,却原来只是你经常在那里用餐。总之,我们不用吃饭可以坐在那里聊天。

一杯清茶延续着我们的话题。

店主时不时地给我们添水,打断我们。但这并不影响我要从你的眼睛里读到东西。其实,不用说话,就那样面对面地坐着,彼此也是需要的。

夏天午后的小店真安静,我甚至想到如果是我们俩在一偏僻小镇,隐姓埋名开着这样一家小店,那将是怎样一种幸福的体验?

我设想着你当小饭馆老板的样子;一个有着鲁迅先生一样的智慧与思想的人,做店小二会很幽默滑稽吧?想着这些我很开心。而我本来就是主妇模样,肯定适合做贤内助。

2,

是的,我们还有一次见面的机会,是你让它失去了。

本来,我们已经约好,那个国庆节你帮我修改我的那篇小说《岸》,可你却临时改变主意,不接我电话,不回我短信。

为什么?我曾在心里不知怨你多少回!

是因为我说那篇文字是为你写的吗?难道你怕读到我内心最真实的写照?还是你不用看,你也知道我写了些什么?

你知道,那餐饭我是怎样吃的吗?

我觉得我可以在你住的楼下等你一个下午,十个下午。十年。一辈子!

为了赶那篇稿子,我在厂里请了假。为了找那种适合我倾诉氛围,我骑着自行车到五里以外的长江边去写。烈日和炎热算什么?一想到马上要见到你,要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也为了给自己的情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我的心快乐的象只小鸟。在江边,我整整埋头于文字8小时又35分,中午饭也没吃。

……终于明白——你是不愿意我陷进文学太深,怕我重蹈覆辙啊!

我清楚地记得,你坐在我对面看我吃米线的样子。我感受到了父亲般的慈爱。你知道吗,从来没有男人那样关切地看过我吃饭。那一刻,我就在心里肯定:我真的需要你。

但是,同样的一个下午,你失约了!

我真想问店老板要两杯同样的茶——但却没有开口。

我一人默默地坐在那里吃米线。眼睛是空的。嘴是麻木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那碗米线吃了多少?到底付了多少钱。只记得,店主跑前跑后地给我找零钱。

3,

我想像着自己是条鱼,在你这片水域,将拥有着怎样的幸福。

是江南的雨。老家青砖青瓦屋檐顺流下来的雨,是我用双手捧住的幸福。是的,就是那种感觉。清。甜。透。彻。

我用了整整一个冬天来为你写情诗。

《给涛》

我遇见一滴水

我的铃铛被人偷走了

你找不到我

我眼前一片森林

可我是食草动物

从四月出发

一直到现在

我怀揣的花朵还在盛开

你知道

你缤纷的家园

流淌着我的生命

可我却离开了故乡

举起你的铃铛

阳光就能照见我

《七月》我在你的身体里行走/风光无限/如鱼得水/——数处村庄/青砖瓦房/我爱你/荷叶田田/荷香飘远/我生于一棵水草的家族/在你的风中摇曳/自由而快乐/把有关红蜻蜓的秘密/藏在水底/那是谁呀/乘小船儿来/要打破正午的宁静/冲散一湖的思绪/惊飞一群我的野鸭/一曲洪湖水浪打浪/唱醉了更远的故乡/无论是晨曦还是夕阳/永远锁不住身体里的热量/释放不完的激情/叫做理想/那条漏网的鱼/我的成长/今夜回来/吉星高照/蛙声四起/稻花正香。

我的这些诗你都看过。你说你本来不读诗了,可是我的诗,我给你看的你都看过。可是,你并没有因此给我一片水域。你说,你只能给我一片森林,而我,就是风。

我说,我不想做风。我想做条鱼。风入森林太苍凉。我想要一条鱼儿的生活。

4,

"过桥米线”

多么诗意的名字:跟我走吧。

我们同时一眼选中它。我们竟是如此地心有灵犀。

虽然它不是我家乡的小吃,可我就是如此地喜欢它。

你就那么安静详和地看着我。看着我贪吃米线的样子。一边喝着清茶,一边吃着我带给你的板栗,坐在我的对面。

我讲了好多话。平生第一次对一个男人讲了最多的话。我说,我要选择独身,如果有来生,我还选择独身。除非你做我的爱人。

呆丫。你说。你什么也不用说。我忙打断你的话。

我说,因为今生我恐怕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屋顶。我这二十年也没有想着要找。有把雨伞即可。

你说,有些象周国平先生说的“以悲观垫底的超脱”。你还说,不过,丫的屋顶需要好多片瓦,而大叔只是其中的一片。

我说,大叔,我十几岁就想到过自杀。

你说,好“像征”的外婆。你总是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跟我说话。不是说我呆就是说我痴。或者干脆叫我外婆。

就这样,我第一次跟人讲了我的身世。

5,

母亲是在与父亲结婚的前一天生下了我。

因为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成婚后父亲便反悔。无论母亲怎么忍辱负重,父亲根本不认同我这个女儿。

就是在那样的情形下,母亲一直是在父亲的棍棒下呵护着我长太,呵护着我从小学读到初中。

关于我的亲生父亲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当年村小“扫盲识字班”的老师是我的父亲。因为母亲上扫盲班时认识了父亲。因为母亲与老师父亲走得近了些,母亲除了找老师教认字还会拿着绣花枕套去请老师写字。……在母亲没有说出我的父亲是谁时,人们这样猜测。

还有一种是,我的父亲是村委书记的儿子。这个说法是姨妈告诉我的。因为母亲怀孕后,村委书记的儿子突然失踪了。因为母亲曾有一回被书记儿子堵在河边树林里。……为此外公家的族人曾与书记家的人差点打成官司。

可是,无论死活母亲就是不说出我的父亲是谁。在那样的年月,无奈之下就是尽快给我母亲找到婆家,赶快把母亲嫁出去。

可是,我在母亲的肚子里一天天长大,任凭母亲怎样伤心,绝望,害怕,甚至一切的伪装,假设,以及期待,渴望,都无济于事。

只有三种男人肯娶母亲。

第一种,一是有过婚史还带小孩的。

第二种,家里穷或者弱智。

第三种,就是我后来的父亲,身体残疾。

有人终于答应娶母亲,外公外婆就象推出一件卖不出去的丑东西,终于有了买主的心情把母亲嫁了出去。只觉越快越好。根本就不曾去想要嫁的对方是怎样一个人。

可谁知,老天安排我在母亲结婚的前一天出世!

这一下可了不得了。

这怎么得了!前面刚刚嫁妆搬过去,后面……

不只外公家的人,几乎是整个村庄里的人——因为外公家是大户人家,一个姓占了多半个村。都出来向男方前来娶亲的人下话,就差下跪求了。

6,

你说,我为什么不再等一个时晨出生,再等一个时晨母亲进了父亲家的门,那样,或许父亲会对母亲好些;那样,母亲该少受多少罪啊!

因此,我跟你说,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其实,母亲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

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让外公打断那个人的腿,或者送他去坐牢。

或者把我丢进长江喂鱼。再找个人结婚。

但是,母亲只选择要我。

我没有问过母亲为什么。

还有一句话,我也不能问母亲。

不知母亲有没有想过,她选择了我,不只给自己带来了一生的灾难,也注定了我一生的灾难!我从十三岁就开始跟着母亲漂泊,因为怕父亲家的人外公家的人找到我们,我与母亲不敢在一个地方呆的太久。

刚开始,是希望能有一片屋顶,我帮着母亲找。

后来,我和母亲就习惯了没有屋顶的日子。也不是没有向往过屋子的温暖,而是不敢奢望。

是的,对我和母亲来说,拥有一片屋顶,就是奢望。

7,

现在到了镇江,再过一小时就到了无锡,心中无端的凄凉……一个月前,八月十五,我在安徽你的家乡,安庆怀宁县的一个小山村。

那个夜晚,你也许知道。我在你的坟前哭得死去活来。

我差一点死在你的坟前。

我不能喝酒,你不知道,我的心脏先天有微微的缺损。但我却告诉你我喝酒只是胃痛。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们发现的。是的,你的村民们正如你眷恋的一样,勤劳,朴实,善良。

是他们的美德救了我。

去了你的故乡,我才知道,你怎么会那么喜欢吃我带给你的板栗。

其实,在骨子里我们是一样的脆弱,换句话说,我们一样是残缺的。

就象那一颗一颗栗子生长的过程,开出的花是果树里最丑的花,结出的果却是最香甜最有营养最美味的。也许,正因为这样,栗子需要用一层刺来包裹自己的残缺,以至于不被人们很快地发现并接受它的价值与存在。

如果完美对于它来说是一种痛苦,它为什么要完美?

那就让它残缺着吧,或许它的残缺,会让更多的人懂得,并更加珍惜完美。

又是旧时楼台烟雨中……识江南,江南不识我,……举目寻找,张爱玲的“蛛网”已朦我双眼,脚下的路,微感雨水冰凉。雨伞找不到小巷……

不记得这篇文章吗,我把它用短信的方式发给你看,你说,风儿,那么就营造自己的江南,撑你的小伞,走过自己的小巷。

是的,可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下午……

《偶然》,想像中,谁在倾听/坐在对面的小猫咪/一双好奇紧张的眼睛里分明流露着惊喜与期待/若大的沙发若大的房间若大的小院/一个人与一只猫一棵青橘的世界/各自享受着孤独/又被正午的阳光填满/时光很温馨/流出或流走/一曲二泉映月在指间瞬时淘醉/曲子越来越短越急/梦却越来越长越轻/只有等到夜慕降临/才知心中的常娥玉兔深居寒宫/曾经的幸福有多少/如今的疼痛有多少/一世多情一世无奈的/不只是阿邴/……阳光在移动/悄悄地有个声音在走近/不知不觉中你停了下来/是醉了/是醒了/睁开眼睛/阿邴的时代远去/唯留下二胡独奏苦乐爱情。

人生中有多少个偶然?

偶然间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偶然间母亲有了我。偶然间我与母亲逃出命运的另一只魔掌。偶然间来了西部的那座城市。偶然间我又认识了你。

8,

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

只要一想到你,就会想到那个下午。我想,你也是一样的。因为我们的故事一开始就发生在午后。

有过多少个不眠之夜,我发给你信息,你回我:今夜无眠,空对象。

我相信,我与你之间是有第六感的。

那个下午,我和往常一样坐在餐厅值中班。餐厅一般都是下午四点才上班。

正在低头看书的我,突然被一个声音叫醒。

丫头,有什么吃的么?

我第一回听到有人不叫我服务员而是这样亲切的称呼。

有,但只有饼,酿皮。

但我破例亲手给你凉拌了两个菜,一个素三丝,一个西红柿。

我当时就告诉你,因为你对我的称呼很特别,这两个菜算是对你的奖赏。

你说,是吗,那我下回还来,下回还这样叫你。

你是学校老师,一般老师是不会到学生餐厅吃饭的。你后来告诉我,那天是因为赶一篇稿子,错过了吃饭时间。不想去老师食堂,就近走进了我们餐厅。

你还打趣,早知道有你风儿在这里为我服务,我早就应该来。

我第一眼就记住了你留的胡子。它给我的印象很眼熟。是的,你的胡子很象照片上的鲁迅先生。不只胡子象,眼睛也象,炯炯有神。

而你接下来的话更是特别。

你扫了一眼我正在看的书,说,诗歌,是一枚毒药。

为什么这样说?

你看,我都被它毒成这样子,吃什么都吃不胖!

这就是我们认识的开场白。每每想起,那无声的笑就漾在心底。

你总是这样说,千万别中文学之毒。你说自己就是中文学之毒太深。

9,

你说,

因为中文学之毒,因为心中的理想,因为曾经的诺言,你从“云的故乡”来到了这沙尘飞扬的大西北。

你称自己的家乡为“云的故乡”。

你说,你是那个时代的文学青年。因为写诗,因为爱诗;因为还发表诗,还发表了好多诗,而且,还是在存影响的刊物上发表。于是,他们就排挤我。

谁们呀?我不懂会问。

就是那些不爱诗的人,不爱我写诗的人呀!

你就那样来到了这所贫困的艺术学校,教这些农民的孩子,牧民的孩子。

你是认输了吗?

没有,我是在向心灵靠近。不,准确地说,是在向天堂靠近。

我不太懂你的话。以前是这样。你的话总是让我似懂非懂。

但是现在,我懂了。

你还开玩笑说自己是半个牧民,你公元1987年来到这座边远城市。

我说,我十五岁就来到了这座城市,只比你晚来六年。虽然我比你小,但我已在这里生活了十年。所以,我更象西北人。

你第二回用意外发现的眼光看着我。说,我只觉得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几个世纪。是“朵"资格很老的“云",没想到,还有“朵"颜色更深的“云"。

你说,世上没有空走的路。再解说,就是一切的错也是对,对也就是错。

你在选择走出去的那条路的同时,便注定某一天,你还得从那条路上走回来。

整个过程也许要用一生。无所谓幸福,无所谓痛苦。

只要带着爱上路,带着爱回来。

你就是一个完整的人。

10,

一直以为我会在一场大雪中走失,为此,写了好多悲伤的文字锁进日记。可是,谁能料想,真正走失的人却是你!怎么也想不到啊,在那场大雪中走失的人是你!

你走的时候有想过丫么?想到过你的风儿么?可是,你托给我的梦总是我找不到你!为什么?

面对你的文字,面对你的书,昨天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唯独我的心不在。风儿的心被一个长有鲁迅先生一样智慧与思想的男人带走了!

……在悲痛过后,我却又觉得这是你人生最好的结局。

因为你真的是走在爱的路上。你自始至终是一个完整的人。尽管你的人生有残缺,但却开出了最美的花。

我的母亲,我觉得我的母亲也是这样一个完整的人。

因为母亲从未丢弃什么,从未抛弃。

只是接受着,接受着人世间的一切。命定的一切。

这是在母亲离开我以后,在我一个人的漫长而孤独的旅途中悟出来的。

我这才承认,在我的心底,其实一直抱怨着母亲。抱怨着母亲没有给我一个完整的家,抱怨着母亲没能给我一份父爱。

我们总是这样,总是渴望着,渴望着能够得到生命中没有的东西,当你真正得到了,却又发现它并不是你梦想的那回事。甚至不是你想要的。这就是梦想与现实的距离。所以,我们的生命始终是残缺的。

母亲就是抱着这样的期望,期望能为自己和女儿找到一片屋顶。甚至心愿很低,只要不挨饿不受冻就很满足。

母亲一直为此努力着并受着各种委屈,最终却发现一间摇一摇欲坠的屋子比寄人屋檐还有危险时,母亲便选择了逃离。

大桥下面,火车站,汽车站,各种房子屋檐下都有过我们母女僻难的身影。相比之下,风霜雪雨,忍受肉体的磨练比灵魂的历练要容易接受。我与母亲最少再不必为被村里那些熟悉的人拿来耻笑而抬不起头。既使是在外面过着讨饭的日子,我与母亲也不必再躲着路人的目光。曾经割得母亲的骨头和心流血的目光,都在我们离开村庄的那一天开始,成为过去。因为我们面对的是陌生人,是对逃难的母女,所以获得着更多的同情与怜悯。所以,我与母亲都觉得获得了一种新生。

11,

偶然这个词是你教给我的。

你说,自己因为偶然有了一种念头,便放弃了南方城市的名利场,只身来到了大西北。使自己的生命有了一种文字的延续。又在偶然,认识我。你说,认识我,是你在生命与情感上的又一次诞生。是一次新的人生体验——拥有了父爱,是生命的升华。'与文学说无关,却与灵魂有关。

是偶然,就是因为人生中有太多的偶然,使我们不断地放弃,又不断地开始。

母亲在偶然间选择了要我,却并不是母亲在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之下,而只是母亲的本能,出于母爱的本能。但就是这种本能,却让母亲在屈辱中度过了一生。

母亲有什么错?母亲只想生下自己的孩子,母亲只想让自己的孩子在健康快乐中长大。

母亲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界。

我也没有错,你也没有错,错的是偶然。

我在偶然间拿起了那本书,爱上了那本书。你在偶然间决定了写出那本书。这就是我们命定的偶然。

放弃偶然?可是,放弃的同时,另一种偶然又会出现。

因为我们活着。

就象人活着,必须要有一间屋子,这人间唯一温暖的守望。

所以,我把每一次的偶然,每一次的相遇,每一次的温暖,称作瓦片的积累。等到这些瓦片集够,我就会有一所房子,一所人间的房子。

住着温暖,住着阳光,住着星星月亮,母亲和我。还有你,大叔。

所以,我感谢每一片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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