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7年1月10号,我回到了家,这是上了大学之后,我第一次,回家过年。
四方形的火坑里烧着小火,一个燃烧了一半的木头被斜置进来,像一只巨大的烟蒂,正被前端亮红的火炭子慢慢地吞噬着身躯,冒着丝丝缕缕淡蓝色的火烟,火坑上方的“架”(我们那儿一种镂空矩状物,吊在火坑上方,主要用来熏腊肉,也可放置一些物品)上吊着一方正在熏的、用花椒和食盐腌制过的腊肉,在火烟不动声色的熏陶下,原本应该白花花的肉身已经开始呈现出棕黄的颜色,肉正开始变紧。一旦开始熏腊肉,火烟就日夜不能断,因此,整个屋子里到处都弥漫着这种蓝烟,我在外面上学,有大半年没碰烟火了,被这一屋子的烟直熏得咯眼睛。
或许是知道我爸妈今年会回来,奶奶今年将腊肉在我家熏,屋子里生了火,总算有了烟火和人气,往日我回家,奶奶都是在伯伯家里开生活,只我睡觉的时候会上来自己家,推开门扑面总是一股霉尘的味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尽管屋子比较冷清,我睡在房里却很心满意足,因为一个人睡,床够宽敞,被子够暖。
我总是在床上铺很多床棉絮,再收拾出两床盖被,然后整张大床就软得像松糕,晚上十点以后,我将大门一关,小门一关,灯一关,把自己塞进松松软软的被窝里,看小说,失眠,幻想,做梦,享受着完全属于我一个人的夜。就像一阵阵的凉风透窗而来,很多很多的心思和情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没睡着的夜里,涌入我的脑海里,或是情难自禁的臆想着未来,又或是小时的记忆开始翻江倒海。我独自哭过、痴痴笑过、因一声鸟鸣伤怀、因一个梦境憧憬。漆黑的夜里,熟悉的大床,伸手不见五指,多少的胡思乱想都让我觉得分外安全。
02
没有城市里车水马龙的喇叭声,引擎声、也没有卖场里的震耳欲聋广播声,杂乱无章的交谈声,更没有广场舞节奏铿锵的音乐声……黑夜像是一块巨大的海绵,吸收了白日空气里的杂音,家家户户安静亮着的灯火,在大山和夜幕底下,都显出静默而微不足道的样子。夜里的村庄是寂静的,同时因着这寂静,又衬托出了自然界的不寂静,多少个黑沉沉的夜里,我躺在床上,听见徐徐的凉风透窗而入,吹到我略烫的脸颊,下雨时候,屋檐水淅淅沥沥的滴落进我的心里,还有冬夜里雪珠子不期然噼里啪啦弹跳在瓦背上的声音,以及燥热的夏日里,轰隆隆的、像蒙在鼓里敲打的雷声,好像一个看不惯就会对着我劈头盖脸的斩过来……也听过草地里的蛐蛐们一递一声的叫,闷热的夜里青蛙们或者癞蛤蟆群起而叫,此起彼伏,以及聒噪的蝉鸣声声声不止,哑着嗓子也要不停讴歌到天荒地老……
不知多少个黑觑觑的夜里,我独自听着这些自然界的声音入眠,然后它们消失在梦境里面,而我越来越长大后的日子里,生活在异地他乡,很多次我却在夜半听见楼下摩托车钝重的引擎声响起,然后车子带着疯狂的节奏启动、一路凶悍的狂奔,最后随着车子渐行渐遥远,夜重新恢复了安静,像是被突然划拉开一道野蛮的口子之后迅速的自愈起来。唯淅淅沥沥的雨声像个老朋友一样,偶尔仍旧在深夜里造访被失眠困扰的我,但是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什么了,我再也没有听见过蛐蛐、蛙叫、甚至连那恼人的蝉鸣也没有了,极少数时候在春夏夜起一阵轻雷,我也因为年龄渐长和群居环境而不再害怕,失去了曾经小时候对“雷公”无上的敬畏。后来我问自己,为什么常常回想起睡在家里的夜晚?越长大,越想念,越难忘,越深刻?
03
我的深夜记忆里,还有两种鸟,常在春日的深夜里啼叫,夜色正稠,万籁俱静的时候,啼声便从远处的树林里幽幽传来,一声一声,凄凄惨惨,诡异幽谧。
两种鸟的啼声不同,一种尖锐,一种暗哑,在尤其寂静的夜里却都显得一样哀切凄凉,小小的我常常听得悲从中来。
大人告诉我,啼声沙哑,啼声简短的鸟,叫老二鸟。关于老二鸟,流传着一个伤感的传说:
从前日子很苦,有一对兄弟,父母出去劳作,将小弟弟托付给哥哥照料,弟弟肚子饿,哥哥就喂弟弟吃大麦,由于很饿,弟弟又小,吃得太急,食物卡在喉咙,就那样活生生卡死了,哥哥看见弟弟卡死了,大哭起来,陷入深深的自责,悔恨交加,死后化作一只鸟,总是在深夜“老二 老二”的叫唤着弟弟,啼声嘶哑,哀戚而忏悔。
另一种鸟,大人也说不清是什么鸟,啼音四声,两声之间有简短的停顿。时常在夜半啼鸣,尖锐忧伤,直指人心。我无法用文字来拟声它的啼鸣,直到后来在课本上学古诗,杜鹃鸟频繁的被提及,我突然意识到,我曾听见的,那时常在深夜里哀切啼叫的鸟,不就是古人诗里的“子规”,杜鹃啼血,“不如归去”?后来回家,还是在深夜里,我又听见这种鸟啼,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竖耳细听,的确是“不如 归去”“不如 归去”,况味凄凉,如泣如诉。
04
9日晚上,火车站黑压压满是候车乘客,我背着电脑,拖着行李箱,登上K9031的火车,周围很多结伴而行的学生,我听见他们用湘西方言利落的交谈。其实我早就发现了,在同一趟列车中,总是能听见很多陌生人用熟悉的语言彼此聊天来打发单调的旅途时光。
乡音无改,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