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人定，万籁俱寂，余独处幽室罢，乃携琴书归舍。友人来信，言仍忙于案牍未歇。骋想人生弹指，碌碌之间为功为名，求安求利，尽责尽心。生死一瞬，本无可善可恶者，惟长恨事不常在，人不常存，朝夕催昼夜，黄发换青春。可怜百年以后，黄土一抷，一身白骨葬予荒冢枯坟，又有多少人间事未了？辗转思量，时已夜半，乃昏昏睡去……
恍惚之间，我与表兄走在山路之上，忽见一小鬼衣着古怪，面色狰狞，径直奔我而来。那小鬼对我说：“你阳寿已尽，尸体遗于野地，为人所见，今已被广而告之，你为何还要滞留人间？此处已非你寄身安命之场也！”听罢，兄弟二人颇为诧异，我虽平日不肖不训，无甚作为，然亦自知命不当绝，寿不当终。表兄亦不信此小鬼之言，与小鬼争执不下。我兄弟二人忖度商量：此小鬼忽然出此言语，其中必有隐情，只是不为人所知罢了。再此苦苦争执徒劳无益，不如你我兄弟二人直下幽冥阴曹探他个清楚明白，也见识见识那地府之人物风俗。
说罢，乃有小鬼引道，我兄弟二人紧随其后。天玄地转，形体飘忽，刹那间，乃至冥界地府。此时，那小鬼忽尔隐匿不见，我兄弟二人环视四境，只见殿宇阴幽，府门森然。鬼门石桥前，游魂飘荡不断，怪木嶙峋间，冤鬼哭嚎震天。往来魂魄形色百态，其善其恶，其忠其奸，其直其淫，纷纷扰扰拥至鬼门关前。殁于横祸，身遭水火，焦骨腐肉者有之；缠于病魔，面黄如土，血污流脓者有之；死于非命，身首异处，四肢不全者亦有之。百千景象，无不骇人见闻！
我兄弟二人相顾道：“我等心中无鬼，即便是到了这幽冥地府，也自有判官阎君为我等主持正义，小鬼小怪又何惧之有！”言罢，二人直闯府门，众小鬼无敢挠阻。登进殿堂，见一朱袍乌纱，虎背熊腰，正气凛然者，危坐于文案之上审问怨魂恶鬼，堂下小鬼皆呼其“判官大人。”判官呼喝鬼吏，听其口音，有四川方言之味。恶鬼奸诈，判官审问其在人间之罪行，恶鬼巧言狡辩，对其生前所造罪行诡辩不认。我兄弟二人在旁观看待命，见判官略缺证据，不能彻底翦灭恶鬼侥幸之心，使其心服口服，痛改前世之过。
二人听恶鬼阿谀谄媚之词，其粉饰罪过，混淆视听，欲盖弥彰。二人自觉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乃上前进言指认道：“判官大人，我兄弟二人自人间初至，亦颇知人间事。堂下此人物，专司逢迎，道貌龌龊，坑害良善，为祸于众，可谓恶迹昭彰，擢发难数。判官大人不可轻信其一面之词，非不严惩，使其痛思改过，不足以平生灵之所屈，亦不足以申正义之所存！”恶鬼一听此语，獠牙瞋目向我二人扑来，被判官一掌拍下。恶鬼怒视我等，又向判官进言，求治我二人诬谤之罪。表兄又据理力争，当面指出其款款罪状恶行，恶鬼理屈词穷，与判官对照阴官之所记，条条皆供认不讳。
一连数名罪犯，有妨人利己者；有欺名盗世者；有丧心病狂者……比比皆是。虽然，其中亦不乏忠直良善之辈。有舍命求义者；有杀身成仁者；亦有憨厚无邪者……自不胜举，我等皆据平日人间之所见闻，一一为判官大人举证指辩。一番狱断后，判官有事先退，问我二人有何事？我便答道：“有小鬼传话谓我人间阳寿已尽，然自知命不当绝，故我兄弟二人特为探问阳寿而来，以便明其究竟。”判官引我等先到一处待命，那去处不知何地？亦不详何名？
旁有一似灶台之物，上有一大锅，深数尺，阔数丈。锅中煮以人间玉米土豆之物，只是阴间多用阴火，不曾识得人间烟火，故而久煮不熟。我兄弟二人便折木劈柴，加碳生火，不出顷刻，那一锅食物尽皆烹熟。判官到后，见此景象，大为高兴。遂言稍后要请我兄弟二人共他用饭，并准我二人可先在地府游历片刻，稍后等他传唤即可。
机会难得，我二人于一小路之上漫步闲谈。表兄道：“素以为地府多厉鬼凶神，今日你我兄弟到地府探访，虽说阴森，却也只见善鬼恶鬼，此等皆是人间百态，报应循环，倒也未见那什么厉鬼凶神！”我答道：“所谓修为在心，见之于无形，心存善恶之念，故见善恶之鬼。你我二人虽不能称为立德之人，然亦不失为‘好人’二字，寻常百姓，虽有小欲，然无甚歹心邪念，又何厉鬼可见之！至于凶神嘛！倒是见了方言判官一位。”言罢，二人抚掌大笑，我又反问表兄道：“曾见书中有记，凡人至阴曹须过刀山火海，受油炸分解之苦。今日亲身到此，非但未见此等刑具酷物，反见判官审案尚须举证落实，表兄以为如何？”表兄思索一番答道：“人间兴法治，重公平，地府又岂能再多施残酷？可见人若自爱自重则鬼神亦不敢犯人道，悖天理而行事。”我二人相互点头示意，仔细思量来实是如此。
我二人边走边聊，不觉已到鬼市。此处鬼魂自成街市，相互或卖或买，井然有序，尽皆和睦，与人间无二。我兄弟于街上小逛，行至市中心时，多遇昔日已故之亲人旧识，与其稍打招呼后，未及多言便于鬼群中穿梭不见。又见尚在人世之年迈者数人往来于鬼市魂街，对其问候亦如人间平常相遇，彼年迈者亦不自知此处乃幽冥地府，只时来时去罢了。我心中忽生一种不可言之滋味，似害怕又非害怕，似感慨又非感慨。但见亲人故识等，于幽冥界有所安，有所衣，有所食，尽皆安好，我心又略感欣慰。面对如此相遇相见之境地，自知世事变幻无常，非人力所能强求，我唯有坦然处之。
正游鬼市之际，判官大人之传唤到，我二人即离开此处，去寻判官。判官大人饭菜准备停当，我二人入座，席间判官举杯曰：“二位到此，我不复寂寞矣！”三人共饮，结为朋友。我问判官阳寿之事，判官告我阳寿确实未尽，至于我尸体一事，乃是人间另有其人，只是小鬼错抓而已。又言，那人阳寿本也不当此时就尽，只是不知为何忽然魂魄离体，暴尸于野。听判官言罢，我二人唏嘘不已。
判官欲留我兄弟二人在其左右，助其察冤惩恶，处理阴魂游鬼之事宜。我二人辞曰：“我兄弟二人无德无才，有幸地府一游与判官大人结为朋友，只是还有众多人间事未了，不得不归。还请判官大人助我兄弟二人回阳，等百年之后待人间阳寿尽终，届时，我等名正言顺再来冥界找判官大人未迟。”判官听罢，答应稍后助我二人返回阳间，并嘱咐我二人道：“人间忽有暴尸而死者，其中必有蹊跷，今那人魂魄已到地府，你二人回时，可将难者魂魄一并领回人间，助其还阳。届时，自有人会察觉不常而在暗中调查，你兄弟二人会与其相逢结识，可合三人之力而暗察之！”我二人即应允此事。
判官乃开地府之门，一番地府探访，我二人携死者魂魄回到人间，那具尸体死而复生，长相与我极似。兄长揭衣看其人背部，只见通背红斑，似是胎记，兄长知其人却非我也。我问那人“你阳寿多少？”那人不知，又问其户籍，乃知是邻乡，此人转身而去，乃一坡脚。时天色不早，我与表兄亦寻路回还，途中聊到地府事，忽惊醒！原乃一场大梦！
清源
2019年12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