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戚然是个被弃的孤儿,五六岁的时候被悟明小师叔在化缘途中的一个亭子捡回半宿寺。但他天资极其聪颖,七岁出家,初学小乘,后遍习大乘,精通梵语,目力非凡,十二岁便名满江南。半宿寺有一位常客——祁王,乃是当朝皇家五子,尤喜佛理,礼赞戚然,让他名声更盛。
戚然年及弱冠,净明师父命他下山修行,传经讲法。
是日,正值元宵佳节,便奇遇伴月。几百年前汉明帝下令点灯敬佛,这花灯节越发繁华热闹。戚然路经青潭县,准备去城外的南七寺度夜。南七寺以前也是名寺,香火鼎盛。但约一百多年前,寺中出了一名异徒。那人天资聪颖,佛法昌明,外出多方游历,传教布施,是天子钦定的下一任主持。但在几年后的一次游历中,竟触动了情根,多番磨难也未得善终,各自身死灯灭,寺庙也受波及,被封了香火,众僧迁徙其他各处。百年名寺,便一朝破落,留下一地断壁残垣,便利了路客旅人。
来到褚一河,河上有一座连着城内外的石桥,桥头边上只听见有人大声吆喝:“猜灯谜咯,猜灯谜咯,彩头丰厚。”
戚然忍不住停下看了一眼,只见最后树下挂了有一花灯,灯骨很简单,四平八稳,素白的灯面,面上绘了一副月下僧人图,僧人立于寺门之外,执左手扣门,骨节秀致分明,寺门微开,身子欲探门而入,却又回头仰望天上孤挂的瓷白月盘。月光幽幽,衬得此灯有些诡异。老板见他在此灯前面停驻,说道:“小哥好眼力,这花灯我本不欲外卖,一年前我家娘子大病,我求医无门,幸得一高僧施救才得以好转。今夜过后新年就完了,这花灯只当我还愿谢佛了。这灯面是我祖上留下,灯谜还是我求高僧所赠。”戚然听闻,稍感惊奇,看向那灯谜:“若得千里马之骸,亦捐五百金”。
心下已有答案,但并未说出,反而转身离开。
“如来骨舍利。”忽听见一清亮的女声。
循声望去,便见一白衣少女正莫名看着他。她眉眼疏淡,虽身形窈窕,但飘渺不定,本是无邪面善之相,眸色深深,却有一股幽怨。戚然心下大惊,此女并非常人,而是一缕魂魄。
只听见她继续说,语带威胁:“你揭下这灯谜,与我一道去城外放河灯。不然,我就继续留在老板这儿,你说他家中妻儿还能否承受重重阴气。”
戚然原觉得她并非恶鬼,但此番发现她心有歹意,非良善之辈。此处人多,且先顺从她去城外做法。
不久,戚然站在河边,城外十里长堤上并无人迹,对岸却灯火通明,人影幢幢。这边河面上只有那盏灯,顺着和缓的水流,慢慢漂着,似一颗掉落河面的明珠,女子专注地看着河灯,清冷孤寂,遗世独立。夜风乍起,吹皱一方河面,戚然心头竟涌上一丝怜意。
“我爹以前常说要带我来此放灯。”
“人事难测,各有归宿,自来处来,往去处去,方可解脱。”
“如若一句各自归去,我即放弃,我梁家上下五十三人亡魂如何解脱?!他们的亲人朋友如何解脱?!”
“可你现在所行之事业已越界,那小贩家人被你殃及,他们又有何错?”
“是吗?还得多谢你,我被一僧人封于灯面之内,你心中解了谜底,我才出来。如果以后我为非作歹,你负责不负责啊?”
戚然愕然,准备收渡她,念往生经,但奇怪对方毫无所动。伴月嘲笑他:“你原来与那恶僧是一路人啊,但修行不够,而且还是带发修行。”
戚然并未剃度,他询问过原因,师父说他的机缘未到,此次下山正是寻找机缘。他法力尚可,竟拿她毫无办法,莫不是这个女子就是他的机缘?
“你怎样才肯罢休?”
“还我一家清白。”
(二)
一人一鬼前去毗邻的青西县,原来此女姓梁名伴月,家中原是青西大户,父亲原是富甲一方的梁柏舟,她是家中独女。听祁王说及此事,梁家大喜嫁女之日,当家老爷竟被官兵捉拿,因账目不清,私设银库,支援乱军之罪,被速斩。梁家女听此噩耗,心痛难当,在新婚三日后暴毙。梁柏舟是个慈善之人,惠及当地百姓,人人为他称冤。但这一桩奇案当地官府闭口不言,只禁令不得议论此事。三年过后,便也烟消云散。
前行途中,“你再念段经来听啊。”伴月无聊。孤魂野鬼求经,戚然觉得这简直是挑衅,并不搭理她。“你不念经的话,唱个歌也行,我听说你们每日还要唱经呢!还是因为你没有慧根,根本没学会……”
戚然无法,念了一路的清心咒。
在伴月的指引下,他们来到秦家。秦阔原是她家掌柜,秦夫人是她奶娘,关系甚是亲厚。戚然上门拜访,以托梦之词并以伴月日常琐事辅证求得当年真相。秦氏一家开始还有些惧怕,后面忆及以往声泪俱下,说梁老爷是大好人,竟遭此磨难,据闻下罪的关键证据是几册账本,他家姑爷“大义灭亲”上缴的。而且最后透露一怪事,梁家女儿并未亡故,但变得痴傻,被坏姑爷乔松悄悄养在乔院的密宅里,她也仅被带去给小姐辨认见过一次。
“还没死?!不是梁伴月?!怎会如此?”饶是她是一缕魂魄也被吓一跳,好生奇怪,那她是谁?
“此事不能定论,先寻到梁小姐再计较。还有,下次你别跳到我背上,凉气甚重,该是恶鬼无惧?”
乔家的别院有好几处,他们找了三日,才寻至最可疑的一处宅子。但宅门上施了法,伴月进去不得。
夜黑风高,宅院外墙上探出一颗脑袋。戚然觉得自己习字读书,诵经通理,但还是破天荒第一次爬墙,颇有新鲜感,在梁伴月指导下,此行真是丰富人生啊。
偷偷摸摸,等寻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猜到梁伴月卧房在何处。
虽然艰难,但戚然施了个安神咒,把一个大活人给偷出来了,还拐带了一个丫头,叫绿意。那丫头随身伺候,不小心被惊动说道:“慧能小师父,我在一次庙会见过你啊,求你快救救我家小姐”。然后顺理成章,梁伴月见了,乐得不行,问他:“买一送一啊,快看看究竟为何?”
他心境一直澄净,但被伴月这样支使也没好气,懒得理她。经他探息寻脉,梁伴月应是经历大悲大恸之事,而使一魂一魄离体,所以平日虽能如常走动,但心智尽失。且无怪乎他无法收渡,梁伴月本是生魂。焚香净手之后,助她魂魄归位。
损耗心神过多,戚然决定带梁伴月她们主仆回寺中再做打算,下月十五是释迦牟尼佛涅磐日,祁王定会来寺中,或许他有办法。
净明方丈见状并未言语,安排两位女客住处,只让他每日去东面佛堂抄十卷经,受戒三日。绿意随侍伴月,却觉小姐自清醒后有些异常,人前笑脸相迎,回来却经常冷脸沉思,目光也深邃难辨,绿意有些心慌。她悄悄告诉戚然,戚然一愣,安抚道:“你家小姐经历大变,难免性格不定,给她些时日恢复便好。”
此后十多日,戚然抄经,伴月在一旁看看杂书,也听他讲上两句佛义,虽然有些顽劣,但一点就透,甚是聪慧,戚然又惊又喜。有次伴月见他传法说理时庄严宝相,信众甚多,叹道:“原来你盛名在外,果然风姿卓然、学识惊人。”戚然听她夸赞,竟比当初空明大师父祝他突破大乘之境更为欣喜。
二月十五,祁王果然来到寺中。戚然出来相迎,伴月随之,粉衣罗裙,甚是出众,祁王见到她愣了一愣,诚心夸赞:“小姐天人之姿,倒让小王闪神,失礼了。”戚然默然,脑中本无美丑之概念,原来她这般好看,连见惯丽色的祁王都为之倾倒,心头涌上一阵怪异。
伴月回道:“王爷谬赞,民女有事相求。”
详述经过,祁王虽面有难色,但也应下尽力相助洗冤,在寺中停留七日,和伴月相谈甚欢。戚然远远见了几次,并未相扰,却滋味莫名。
一日,伴月来寻:“小师父果然贵人事忙,好几日未见啊。”戚然不语。“寒气渐退,我让绿意与你做了一件春衫,看看合身否?”
“姑娘费心。”戚然略羞赧,接过衣服,心头那点不适瞬间烟消云散。
“称姑娘太见外,不妨叫伴月。”
“多谢伴月姑娘。”
“算了……”和尚就是迂腐!
过了两日,伴月主仆前来辞行,说是女客本就不便久留,业已叨扰多日,他们主仆回城等候祁王佳音。
而后戚然给寺中师兄弟讲经时,竟错了好几处,也不容易发现。方丈叫他去,长叹一声道:“你还是下山了却俗事,几番周折,未成想竟逃不脱这因果轮回,空明师兄该是会懊悔,罢了。”戚然羞愧非常,但实在心神难安,只辞行而去。
(三)
伴月两人潜回青西县,去了秦掌柜家落脚。绿意发现自回县城后,小姐时常沉默不语,劝道:“小姐,不要太过伤神,我娘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伴月心不在焉:“无碍,我只是在等。”已等了三年有余,区区几日算得了什么。
半月之后,戚然才到了秦家。“虽然比我料想晚了点,但终究来了……”伴月微微一笑,起身相迎。
未料,戚然前脚刚到,后脚屋外竟围了一大群官兵,屋内众人焦急。
“月月,别来无恙。”乔松立于众人之首,望着伴月笑意蔼然。他现任栾城知州,青年才俊,很得朝中瑞王赏识,且而今瑞王日渐势大。
“你我恩义已绝,只该两不相见。如今,你竟找上门来?”伴月恨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竟敌不过官场富贵,如何叫伴月不恨。新婚当日,如不是看到书房乔松与瑞王谋事的密函竟事关爹爹,她何致于情神激荡,昏死过去,魂魄分离,游荡在外,还被封于灯画之中几近一年。曾经缱绻,转瞬成灰。
“月月已嫁入我乔家家门,出去盘桓多日,可是该回了。”
“乔大人对外宣称内子暴毙,可忘了?”戚然在一旁看着,原来此人就是伴月的夫婿。
“你是谁?”
“佛门俗家弟子,名戚然,法号慧能。”戚然垂首揖礼。
“哦,久仰大师之名,但这红尘俗事,出家人还是莫沾染得好,免得放不下,坏了修行。来人,都带回乔府。”
“慢着~”威严庄重之声,只见推推嚷嚷间另有一行人来到。
“你又是何人?”乔松恼怒道。
“本官乃大理寺卿郑明礼,奉今上之命,重审梁家旧案。”
三日之后,郑明礼开堂审案,众人齐聚。
郑明礼先道:“梁家孤女呈状,梁家一案乃是瑞王授意乔松捏造的冤屈,之前定案的账册乃是伪造,私库也并非梁家所设,支援乱军更是子虚乌有。且断案草率,未上奏竟先私斩犯人,谋夺家财。乔松,你可认罪?”
“大人慎言,此事牵涉瑞王,不可私自定夺。”乔松稳稳神道。
“瑞王已被扣押,回京待审。”
“怎会如此?!大人莫要胡说。且有何凭证说我牵涉此案?”
“我有!”伴月答道,“我嫁入乔家当日晚上,乔松久久未归。我听前堂喧闹,才知我父被抓,遂想求助,去书房寻他也无人影。但我却发现他与瑞王往来信件,原是垂涎梁家之财,谋划如何捏造证据夺之,且打算以财养兵,结党营私。慧能大师眼力非凡,辨认字迹不在话下。是也不是?”伴月望着戚然,戚然点点头。
“你胡说!”乔松急道。
“那些信件被我藏起,今日已上呈公堂,还有兵部侍郎李岩松、吏部侍郎白兴昌的证词,望大人明鉴。如今瑞王势大,不听调令,便是明证。幸而今上慧眼识奸,相信定会还梁家清白。”伴月顿了顿,“乔家之中还有帮凶,家母刘氏明知原委,还助他藏匿账册。乔家次女乔琳暗中传递信件……”
“不是的,不是的,都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与我家人何干!”乔松疯癫起来,眼红嗜血,恨不能生吞了她:“梁伴月,我母亲待你不薄。若不是她劝阻我,今日你哪能留得性命。妹妹也宽待于你,日日陪伴,她们何辜?!你竟是如此狠辣之人,早知如此,当初就该……”
戚然也错愕地看着伴月,发现她目光冷冽,森森然,突然觉得从未认识她一般。
“不止如此,我还知……”
“你胡说!”“小心!”“竟敢当堂行凶,将罪首乔松押下!”伴月还没回神,只听见周边一片惊呼。下意识扶住扑来的人,发现那向来素白的布衫竟涌出一大片一大片的红,木然看着他胸口的刀,又看向他的眼,那目光中满含温柔和怜悯,脉脉不语,她觉得世间瞬间安静,漫天的恨意突然消散,就这么静止下来,手上一滴一滴水渍,那是谁的泪?她好久没有流过泪了吧?后面的事,她已记不大清了。
(四)
戚然醒了,伴月来看他。她站在床前:“你知道么?这一切皆在我计划之中。即便你救我性命,我也不会感激于你。”
戚然幽幽看她:“我或可除邪祟,但辨不了人心。”
“我也未料到这世事如此险恶,魂魄离体之后,四处奔飘,只为查出祸首,那些证词皆是我造诡恐吓之下所得,本可早日昭雪,我母亲半年前病逝,如能解开郁结不致于此,不想竟遇到你师父空明,他说我怨气甚重,竟将我困于灯画之中。后你解了灯谜我魂魄归位,知你与祁王交好,便顺势而为。你以为他说动今上重审此案是为公理?!笑话!不过一丘之貉,先则为色所动,后是为财所驱。母娘家族也是大户,我许他泾阳商路,江南水路,他自然应下。而且当初瑞王之所以会动我梁家,还拜你所赐。祁王带瑞王来寺中礼佛,你讲经布道,说起青西富庶,民心向佛,还提及我父乃当地善人,普惠百姓,才让他动了邪念。”
伴月离开之前说:“今后你我两不相欠,各自为安。”
戚然望着她飘然而去的背影,想起初遇时她的骄横,想起一路上她的吵闹,想起诵经时的相伴,想起那件合体的春衫……
他不知道么?
绿意都能一眼认出他,她却装作不识。初见祁王,她盛装相迎,有意接近。绿意提醒他性情有异。她走后房中还遗漏了一封祁王寄来的书信……
但他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她竟如此恨他。
伤势初愈后,他便返回寺中。
一切尘埃落定,郑明礼回返京都,伴月携礼相送。
“多谢郑大人此番周折,公明断案。请替我转告祁王,所应之事必会兑现。”伴月笑意款款。
“我不知梁小姐所说何事。但我大理寺向来不涉党争,不从派系。说起来,我们渊源颇深。我之所以请奏重审此案,不过是看在慧能小师父真挚拳拳之心。他在我门外苦等七日,体力不支晕倒,救治时发现他身无长物,但竟有我当年朝中挚友赵启文赵兄家传玉牒,怕是当年那走丢的遗孤。赵兄之所以蒙难,不过是一力承担了治水不利之罪,他护下同去的梁柏舟,也就是你爹,但梁兄不久后辞官归隐,不知所踪,原是来此经营从商了。”郑明礼叹息一声,不知这一番话可否助那孩子得偿所愿。
“你说什么……”
长亭之外,绿柳依依,春日已融。
渺思亭中,绿意哭诉道:“戚然师父,你再去看看小姐吧。她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情绪反复,喜怒难控,消瘦得厉害,大夫也没有法子。”
“你且先回,容我想想破解之法。”
之后,戚然翻遍寺中所存医书,对于病因毫无头绪,焦虑不已。
“慧能,方丈找你”悟明小师叔叫他。
“你要救她?”
“是。”
“如若对施救之人十分凶险,你还要救她?”
“是。”
“如若我告诉你施救之法,但需你正式剃度出家,终身侍佛,你还要救她?”
“是……”
“你随我来。”
净明方丈带他去了藏经阁,找出一卷书,告诉他:“梁伴月并不是身有疾患,而是魂魄未全,且心中所思之事与她所缺之魄冲撞才致她心神难宁。空明师兄生前甚是看重你,望你弘扬佛法,但算出你命有情劫,一年前下山竟遇到与你命中纠缠女子的一魂一魄,于是狠心毁了她的情魂,才遭反噬提早坐化。而你所遇到的是她的慧魄,原以为情魂被毁者不会轻易动心,她怕是心中生情了才致魂魄不安。”
戚然惨然道:“原来终究是我害了她。”
“我宗门中有一秘术可结魂补魄,但施术者须以自身魂魄相抵,且会折损寿数,至少十载。也罢,世上安得两全法,恩怨轮回,去你情根,也可静心求佛。”
半年后,又是元宵佳节。
伴月带着绿意去清潭县放河灯,月色如水,河面波光粼粼,她忍不住叹息道:“绿意,我好像来过,我好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面我好像有些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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