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华夏族的组成结构在春秋后出现了大变化。
按照《史记》介绍的西周之前帝王序列,以及现代甲骨文解读商王序列(1917年,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 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对《史记》所记述内容真实及准确性的有力支持。我们看到炎黄两帝合并成立的华夏族到西周,华夏族基本构成就是炎黄两族后裔为主体。这从西周立国封国大致情况可以见到:周王姬姓,大量姬姓诸侯拱卫周王四周,并在边陲关键之地派出姬姓诸侯监管四夷,比如北面的燕国、良渚后裔地区的吴,位于巴、楚、秦(巴蜀、西戎、南蛮)之间的“牧誓八国”之一的庸国;在山东监督东夷的鲁国;同时华族后裔,姜姓各诸侯也给予了重要位置:并在很多地方与姬姓诸侯形成相互呼应的态势:比如山东监管东夷族的齐国、纪国,在周国周围参与拱卫的申国、许国、吕国
但是进入春秋之后,周王式微,诸侯兼并加剧,镇守边陲各诸侯大力向外扩张,各诸侯之间互相征伐、吞并。四夷各部族开始与之加速融合。至战国,山东东夷故地,逐步被齐国吞并,东夷各族融入华夏;西方从商代就立国的义渠为主的西戎族(甘肃、陕北),与秦魏交流、摩擦近400年后,被秦灭国后融入华夏;位于长江中游南蛮各族(三苗)之地被楚国占据后融入华夏;良渚故地,经历吴越争霸,后被楚灭,良渚后裔融入华夏;在淮河流域长期与华夏族对抗的淮夷最终被楚,融入华夏;西南之地巴蜀等国,长期与华夏族交往,并参与了周反商的军事行动,后因巴蜀相争,被秦国借机灭国,几十年后,李冰父子修都江堰,巴蜀之地成“天府之国”,巴蜀各族随融入华夏。
我们看到春秋战国500余年,不仅是华夏族内部残酷的内乱史,也是华夏族与四夷各族加速融合的历史阶段。这种加速融合,固然有着政治强力、武力征服导致的因素。但更多是四夷与华夏族长期交流的必然结果。
比如以三星堆考古发现,证实的在距今5000~3000年存在的古蜀文化,其后裔巴蜀等国族裔,在秦灭巴蜀后,在短短一百多年后,就悄然融入华夏一族之中,其统治阶层的反抗仅仅存在几十年:公元前316年秦伐巴蜀,30年内采用一国两制,分封蜀地,结果导致蜀地三叛,秦平叛后,与公元前285年,取消一国两制,与巴蜀之地实行郡县制。公元前256年,李冰父子建都江堰,整个成都平原耕地品质,由《禹贡》所言下上等,急速变化为“天府之国”,与当时天下最好上上等的关中土地也不遑多让。华夏族先进的水利技术,农耕文化的强势进入,几乎以立竿见影之势,极大改变巴蜀各族人民生产生活水平,这必然迅速赢得了巴蜀各族人民的认同。巴蜀之地因为进出交通困难,长期独存与西南之地,但是被秦政治统一之后百余年就成为华夏一份子,这与华夏族与东夷蚩尤之战后千年对抗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长期的和平文化交流,(华夏)先进文化成就利(巴蜀)民功业,这才使得主动的政治强力手段达成了最大化效果。
于是我们看到,到战国后期,华夏族面貌较之春秋之前产生了巨变。虽然七国贵族阶层主体还是以炎黄两帝后裔为主体,但是整个华夏族人们,基本已经将东夷全部,西戎、北狄一部,南蛮大部,巴蜀大部融入自身之中。
由于华夏族内部结构的巨大变化。整个华夏族不得不面临一个崭新巨大的问题:新进的原四夷的人民既然已是华夏一份子,他们有没有资格去继承法统?
当年,炎黄两族构成最初的华夏族。因为结构简单,华族与夏人达成共识:本族最高权力在黄帝后裔中传承。但是当战国后期,大量四夷各族融入华夏,千年前华族与夏人的共识或许在其后裔中还有效力。(因为法统的传承毕竟与祖先崇拜紧密结合。后人不遵循炎黄两帝的缔约,就是不孝。不孝者不能成王。)
但是,到春秋乃至战国,华夏族内部构成的复杂化,这种共识的制约性对新进华夏子民的效力必然大打折扣。法统以黄帝后裔进行传承的规定,面临不得不进行全面变革的局面。整个华夏族不仅要在炎黄后裔之间达成共识,也要在原炎黄后裔与非炎黄后裔的新进华夏子民之间形成新的共识。夏朝前,夏人以功业成王,但夏朝以后,家族血缘传承,无功也可成王。这时就算炎族后裔还能遵守前约,但是,新进华夏得前各族人民凭什么接受夏人可以无功而成王?
但是,在春秋战国长期战乱的局面下,诸侯间彼此对立攻伐不断,这是不可能实现新共识的。于是诸侯不求利民功业,只求强以争王(霸),就成了这一段时间,乱世诸侯思想及实践的必然倾向。因为旧有的华夏族内部最高共识,已经不再符合新华夏族的现实状态。而新的共识也因为超长期的内部混战而无法有效形成。
华夏文明之致命危机
华夏法统内容的全面变化,新华夏族内部共识长期无法实现,直接对华夏文明的核心产生了颠覆性的危机。
因为传统华夏法统夏人领导下的华夏族,权力传承与有德之君(利华夏万民之大功业,被后代祭祀)就是华夏早期文明的浓缩表达。
华夏族几千年来就是东亚最高生产力水平(华族所代表的农耕),夏人强大的政治组织能力,“夏人领导下的华夏族”反映了自强之根本。
而传统法统传承,是在有德之君之间,这就从最高权力传承的方式,对华夏文明的价值观标准进行了阐述及强力的背书——向善性。利华夏万民大功业的华夏族首领才能入祖庙而被祭祀。而到大禹治水时,大禹之德所得利者超越了当时的华夏族,而扩展到“天下万民”的范畴。因为天下万民范畴远大于华夏子民,治水的巨大功业,意味着有利于更广大的人群,因此,大禹治水使华夏文明的价值观朝向实现了一次巨大升华。“利天下”之大善远超利华夏之善。这种大善使得华夏族的视界一下就超越对(人-人)关系的狭隘关注,超越了自我族群利益的既有短视,一下就将华夏族的视野从人间提升到天地自然,将大善之利从华夏族扩展到天下。
我们可以说,华夏文明中的自强与向善,相辅相成。强大的自我(能力)才能实现利天下的大善。而抱有向善价值观,自我强大的能力才能正确的使用。(就如公元2020年世界面临的全球新冠疫情大流行,美国拥有极其强大的自我能力,但是不持有利万民的价值观。其强大自身能力就无法有效展现出最佳效果。相反,华夏文明向善价值观的存在,能使自身有限能力展现出惊人的大善效果)
华夏文明的这两个关键部分,到周朝,是以礼制的形式被强化的。礼制与华夏文明内涵的关系,就如河图洛书的象数样式与对其解读一样。
前面笔者将河图的样式解读为对静态的理论世界的描述,而将洛书解读为对动态的现实世界的描述。
而周朝的礼制就如河图洛书一样,作为一种外在固化形态,来阐述周人认为的华夏文明所应具有的内涵。
但是华夏春秋战国时期,文明的这两个关键部分,尤其是自强(客观条件)与向善(主观价值)中的主观价值观部分遭到几乎颠覆性的冲击。
诸侯相互攻伐,杀人盈野。臣子犯上作乱如家常便饭(例如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各诸侯纷纷称王)。礼乐崩坏是华夏族原有(法统的、文明的)共识的瓦解的外在表现,而在华夏文明的内在领域,则体现为对华夏文明向善价值观的颠覆性冲击。自强能使诸侯强大,赢得兼并战争中的胜利,但是向善对诸侯有什么好处呢?或许对那些被兼并的弱势诸侯,向善才有那么一些好处吧?但是如此向善又与自强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
相反,春秋战国历史显示,犯上者称王,杀万人者大功,倚强凌弱者称霸。这些现象比比皆是。也就是说,事实与理论已经出现严重的背离。华夏文明的原有理论不仅不再能指导实践,连解释实践都做不到了。于是基于残酷的现实,华夏精英阶层开始对华夏文明的内涵,开始质疑并逐步发展向有选择性推翻。最典型的就是孟子时期,华夏精英阶层对性善论、性恶论的争论。这就是对华夏文明的价值观部分,以颠覆为目的的激烈攻防。
去掉华夏文明的向善性价值观,不以天下万民之利为价值观关注所在,那么华夏文明还算是华夏文明吗?
华夏文明诞生以来,面临事关文明生死存亡的最重大危机到来了:
文明内部在长期混战中如果形不成新的共识。华夏文明的结局,要么不知道演化为一个什么新的玩意,要么文明就在长期混战中把潜力消耗殆尽,直至瓦解,湮灭。
何去何从?华夏整个精英阶层纷纷站了出来,做出自己的答案,企图给华夏找出一条解决长期战乱的成功路径。这就是后世称为的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