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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看剑舞的百姓越来越少，李十二娘今天很早就收工，带着她的弟子回了客栈。吃完晚饭，大家坐在院子里闲聊。

生计难于维持，李十二娘决定离开长安去成都府闯荡。她打算先休整几天，然后南下去白帝城，从那里乘船入蜀。

除了有一对做饭的中年夫妻和一个老年车夫外，李十二娘还有四个女弟子：大的十四岁，小的不到十岁，她们都是许州人，被人从外地卖到长安来的。因为她们喜欢歌舞，又是自己的同乡，李十二娘便把她们赎出来做自己的弟子。

李十二娘拿出一把剑，轻轻拔出后，露出点点寒光，是一把锋利无比的钢剑。李十二娘看着剑上的两个字，轻轻叹了一声，然后又把剑插入剑鞘中，放在身边。

姑娘们愁眉不展，说：“师父，我们何时才能重返家乡呢？”

李十二娘说：“不要难过，终有一天，我会带你们回去的。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活下去。”

宵禁即将开始，大家把门关上，围坐在李十二娘旁边，想听她讲故事。小姑娘们问：“师父，我们马上要离开长安了，听说长安以前很繁华，师父在这里住了很多年，能否讲讲你以前的故事。”

此时，长安城的东边升起了一轮明月，李十二娘指着月亮，说：“你们看到那轮明月么？”

姑娘们都朝着明月方向望去。

“我当年生活的地方就在明月那个位置，叫梨园，南边就是大明宫。”李十二娘说。

“梨园？听说是先皇以前举行歌舞的地方。”姑娘们露出惊讶的眼神。

“那是以前的事情了。当年我可是梨园的风云人物，是'梨园双娇’之一。”李十二娘扬起眉毛，露出得意的眼神，随后又沉下了脸，叹道：“可是再也回不到以前了。以前的长安，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都爱看歌舞，不像现在。”

“什么，梨园双娇？还有谁能和你齐名？师父，我们很想听你和她的故事，你讲给我们听吧。”

“好吧，难得今天大家都有这个兴致。”李十二娘把茶碗一放，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02：

我是许州临颍人，从小喜欢跳舞。因在家族中排行十二，大家便称我为李十二娘。公孙大娘是我师父，我们两家相距不到四十里。我父亲是一个商人，家庭比较富裕，我出生时，父亲已经年近五旬。

二十多年前，我父亲邀请公孙大娘在我们家表演剑舞。已年满四十岁的她，风韵犹存，剑舞赢得满堂喝彩。

因为公孙大娘是我同乡，见我喜欢剑舞，又觉得我身形和长相都很好，便留下来教我。

那时我只有八岁，每天都要练习舞剑，每次都练得汗流浃背。师父教我舞姿、剑法、指法，还有各种基本功。我们舞的剑，是一种专门用来表演的剑器——剑柄是铁器，剑身是木制的，涂了一层银漆，远看像真剑，其实不能伤人。平时我用剑器练习，有时也会用真剑玩耍。

直到我十四岁时，师父才离去，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她。临走前，师父告诉我，她不会再出来跳舞了，我是她唯一的亲传弟子。师父希望我去长安，去梨园学习声乐，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京城的名人，将她的剑舞发扬光大。她还给了我一封信，要我去找一个人，名叫雷海青。雷海青是当时梨园的乐营将，担任教学。

可是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出过远门，长安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梦想。当年，我父亲去世了。第二年，也就是天宝五年，上元节刚过，哥哥变卖了全部家产，驾着马车，带着我去长安。我已经成一个大姑娘了，听说哥哥要带我去长安，非常开心，收拾好东西便踏上了去长安的路程。

那时出行很不容易，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登记。我们先是到了南阳，然后赶往长安，一路上都有村庄、客栈和驿站，人和车马络绎不绝。哥哥告诉我，当年李白游完黄鹤楼后，便是从南阳沿着这条路去长安的。

每经过一个街市，我都要停下来，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如果哥哥不答应，我就赌气。哥哥很无奈，说：“你都这么大了，还是这个性子，以后怎么嫁人啊？”

我可不管这些。从小到大，父亲一直很疼我，我在哥哥面前就是这么任性，已经习惯了。我哥哥很善良，在我记忆中，一直都是我欺负他。

我一到长安，便惊呆了，长安城非常繁华——街道宽大、商铺林立，家家户户门口挂着招牌和灯笼，小贩的吆喝声接连不断。街道上的人衣服干净鲜艳，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公子哥骑马溜过，还有抬轿的。不时有女子的歌声和男人们的喝彩声从酒楼里传出来。我一路上东张西望，非常好奇，尤其是见到胡人。

我还看到两个女子在街头表演，一个坐在地上边弹琵琶便唱，另外一个随着琵琶声和歌声翩翩起舞。旁边围了很多人，不停地击掌喝彩。我挤在人群中，欣赏她们的歌舞，久久不愿离去。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和她们一样在长安街头歌舞。

哥哥却说：“女孩子，终究还是找一个好男人嫁了。”说到这里，哥哥又不停地叹息。他告诉我，因为我们是商人的儿女，是贱民之后，很难找到一个好人家。我对他说，我只想跳舞，没有想过嫁什么样的人。

我们在长安找到雷海青。雷海青看到我师父的信，非常高兴，把我留在梨园学习。哥哥希望我能在长安定居下来，他多次和雷海清说情，让我做一名宫女，我也听从了哥哥的安排。不久，我便在梨园做了一名专职女乐的宫女，在那里练习，有时还要参加礼乐。

梨园原是大明宫太液池北边的一座皇家游园，里面种了很多梨树，每到暮春之时，满园都是白色的梨花。那里的梨树比我们现在院子里的都要高大。我们都喜欢梨花，称它为“长安之花”。我们住的地方叫宜春院，以前只是给宫妓住的，后来在梨园学艺的宫女也住在这里。当然这些宫女和我一样，出身卑微。

皇上精通音律，经常来梨园教学，梨园里的艺人都是皇上的弟子，被称为梨园弟子。

梨园设置左右教坊。我大多时间在右教坊，那里都是擅长跳舞的宫女和宫妓，领头的是一个叫谢阿蛮的舞妓，她当时正在教舞。和谢阿蛮对舞，年龄稍轻的女子，名叫张云容，是杨贵妃的侍女——名字据说是贵妃取的，出自李白的诗“云想衣裳花想容”。

谢阿蛮凌波微步，张云容轻盈柔美，我不禁暗暗赞叹。教舞结束后，谢阿蛮得知我的来历，便带着我去见了所有右教坊的人。

有时我会去左教坊学习声乐。在左教坊，我认识了很多乐师，如：李龟年、许永新和贺怀智。他们久负盛名，都是德艺双馨的艺人，非常乐意教我。我还认识一个青年，他比我大四岁，名字叫韩剑。韩剑是睢阳人，离我家乡不到三百里。

韩剑住在宫外，平时也在梨园，擅长吹笛。韩剑长得浓眉大眼、身形魁梧，也喜欢舞剑，舞的剑是真剑。

韩剑有空就会来找我，我不知道他想和我说什么，每次说不了几句，他就走了，可能是觉得我没有很在意他。那时，我只想着如何成为一名出色的舞师，没有想过儿女情长。何况师父曾经告诉我，女人成亲后，就很难有机会出来跳舞了。

我们时常在梨树下举行歌舞，皇上也常带着妃子、公主和皇子皇孙来这里游玩。那时的我们真是幸福之极，我不想离开梨园，想一辈子呆在那里，和他们一起尽情地唱歌跳舞。

我进梨园的时候，正是梨花盛开的时候。一个月后，我练习完剑舞，和一个刚认识的小宫女在梨树下玩耍。这个小宫女名叫韩春儿，是韩剑的妹妹，只有十二岁，长得胖乎乎的，非常可爱。春儿是两年前随哥哥来到梨园的。我平时只和她玩，她也喜欢和我在一起。

03：

这时，雷海清带着一行人往我们这边走来。中间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赤黄色袍衫、胡须已白却神采奕奕的老人，边走边和雷海清说话。春儿告诉我，是皇上和贵妃来了。那个和雷海清说话的老人就是当今皇上，走在皇上旁边、身着黄色华丽衣裳的是贵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先皇玄宗和杨贵妃。

贵妃身边有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子，便是谢阿蛮。很快他们就走近了，春儿拉着我站在路边弯腰行礼。我感觉皇上像我父亲，便盯着他看。

皇上微笑着对我说：“听说你是公孙大娘的亲传弟子，你能不能舞剑给我看。”说罢，命人把一只剑器递给我。

皇上这么快就知道我是谁，我心中暗喜，觉得他好像是专门来找我的。我退至三丈开外，舒展身姿，舞动剑器。一开始，我还有点紧张，听到雷海青的赞叹声，我立刻有了底气，渐入佳境，如水银泻地般舞起了剑。

我跳的是自己非常熟悉的“西河剑器”舞，皇上看完后给了我奖赏，说：“朕看到你，就好像看到昔日公孙美人的风采。”

这么快就能得到皇上的赏识，我心想成名很快有望了。谢阿蛮也用赞许的眼光看着我，对着我点头微笑。突然，贵妃闪过一丝轻蔑的眼神，我心中一惊，慌忙退下。春儿告诉我，皇上非常宠爱贵妃，没有人敢得罪她。贵妃容貌艳丽，体态丰盈，肤白如玉，真的是国色天香。我暗想，天下竟然有这么美的女人。

后来我才知道，皇上在遇到贵妃之前，非常宠爱我师父。开元二十八年，我师父离开了梨园，也离开了长安。

春儿告诉我：“在所有的梨园弟子中，皇上最宠幸公孙大娘，现在最喜欢的人是念奴姐姐。”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念奴的名字。我很好奇，便向春儿打听。

春儿说：“念奴姐姐长得非常美，从小就精通音律，歌舞都非常厉害，还会吹奏各种乐器。两个月前，她搬到宫外的教坊去了，离梨园不到十里路，离乐游原很近。我们现在很难见到她了。”

这时，来了一个中年女官，春儿慌忙行礼：“奴婢见过王美人。”

我也连忙向她行礼。中年女官瞟了我一眼，冷冷说道：“新来的吧。”

中年女官走后，春儿悄悄告诉我：“这是王美人，掌管内教坊，当年在梨园时，与公孙大娘不和。你要小心。”

王美人年轻时是武惠妃的一名宫女，舞跳得很好，深得皇上喜爱，被皇上封为“美人”。在梨园时，王美人经常和我师父争宠，后来贵妃进宫，她也失宠了。

前有武惠妃，后有杨贵妃，中间又有王美人，我渐渐明白师父在梨园时的艰难。我师父只是一个应召入宫的民间艺人，既不是宫女也不是宫妓，我想她可能是不愿卷入纷争，最后选择了离开。

转眼到了三夏，皇上突然传旨，让我进蓬莱阁舞剑助兴。蓬莱阁离梨园不远，在太液池的一座小岛上。我穿上轻薄的短袖衣裳，稍作打扮，跟着一个宫人，沿着湖上的栈桥进去了。宫殿里只有皇上和高力士两人，高力士给了我一把剑器，让我在皇上面前独舞。

我使出浑身解数，展现出最好的舞姿。皇上不断微笑、点头，直至走到我跟前赞叹不已。皇上让我抬起头来看他，他充满慈爱的眼神，让我感到一股暖流在心中涌动。

我呆呆地看着皇上，越看越觉得他像我父亲。这时，贵妃来了，我缓过神来，慌忙向贵妃行礼。贵妃突然上前打了我一巴掌，我跌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她。

皇上露出不悦的眼神说：“娘子，这是何故？”

贵妃对着我啐了一口，转身就走。我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皇上说道：“今日之事，不可说与他人。”然后让我回去。我急匆匆走出宫门，捂着脸回到了自己房间，对着镜子默默垂泪，不敢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04：

几天后，贵妃离开了皇宫。大家纷纷传言，说她和皇上吵架，被遣送回了娘家。没多久，贵妃又回来了，我内心惶恐不安，很怕再见到她。我听宫人和梨园的弟子们说，贵妃能歌善舞，曾经在梨园向弟子传授舞蹈和音乐。大家虽然夸赞贵妃，但是说起歌舞，都异口同声说念奴才是京城第一。

贵妃回宫的第二天，皇上在兴庆宫勤政楼为她举行了隆重的宴会，邀请了文武百官和玉真公主。所有梨园弟子都参加了。我站在楼台下的人群中，不敢正眼看贵妃。此时场面混乱不堪，人声鼎沸，好像倒了蛤蟆笼。突然，高力士在楼上大喊：“请念奴姑娘上场。”

这时传来一位女子清脆嘹亮的歌声：“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众人迅速各就各位，安静下来。我抬头望去，一个身材高挑，身着紫色衣裳的女子随着歌声飘了过来。

女子来到楼台中央，面对皇上和贵妃，两手轻挽罗裳，弯腰行了一个礼，然后转了几圈，正好对着我。女子面若桃花，腰如细柳，十指尖尖似玉笋。柳眉一挑，眼神摄人魂魄；嘴角一撇，露出妩媚一笑。接着乐声响起，是“霓裳羽衣曲”。女子伸展玉臂，开始舞动柔若无骨的身躯。

女子边舞边唱，轻盈漫步，衣带飘飘，好似天上仙子。歌声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婉转流畅，犹如天籁之音。这个女子正是念奴。皇上、贵妃和玉真公主坐在楼台上，面带笑容边看边点头，还互相说着话。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喜欢念奴。

音乐奏罢，念奴独自站在楼台中央高声清唱：“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江山多娇，美人如玉。”

念奴唱罢，皇上龙颜大悦，贵妃笑靥如花。

念奴舞出千般娇态，唱出万种风情。我一下子被她迷住了，好想认识她，想和她做朋友。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想她，甚至梦见自己和她成为好姐妹，和她一起唱歌跳舞。

皇上再也没有单独召见我，来梨园时也不看我。我感到失望，但想到自己还年轻，觉得还有机会，便继续在梨园练习声乐和歌舞。通过学习声乐，我渐渐懂得如何按照音乐的节奏来编排自己的舞姿。

不久，哥哥觉得长安宵禁太严，决定去洛阳。他走之前，叮嘱我小心处世，学会照顾自己。不料哥哥一去不复还，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我哥哥喜欢读书写诗，他崇拜的人是李白。由于商人地位低，属于贱民，和李白一样，我哥哥也不能参加科举。因为这样，他经常喝酒，喝得不省人事，我想他是不是醉死在外面而无人知晓。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这日，我正在园子里舞剑，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好身段，好舞姿，好剑法。”

我停下来回过头，又惊又喜，说话的女子正是念奴。念奴身穿黄色丝绸衣裳和比甲，和其他女子不一样，她的裙带系在腰间。念奴笑盈盈走了过来，说：“妹妹练的这个剑舞，我看着好熟悉。你是跟谁学的？”

念奴声如黄鹂，娇如梨花。我不禁呆住了。

念奴笑道：“妹妹，我在问你呢？”

我这才反应过来，告诉她我师父是公孙大娘。念奴笑道：“难怪哦，我小时候见过公孙大娘舞剑，不久她就走了。”接着她又问我：“妹妹今年多大了？”

我告诉她今年十六。念奴拉着我的手说：“你比我小三岁，我叫念奴，你呢？”

我非常激动，说：“我叫李十二娘，是临颍人，去年和哥哥来到这里。念奴姐姐，你的歌舞真好，你能教我么？”

念奴笑道：“你过奖了。你的剑舞很惊艳，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我不如你。不过大家都说我歌唱得好。”

这时，春儿跑过来，拉着念奴的手说：“念奴姐姐，你怎么才来啊！今天给我带吃的了么？”

念奴笑道：“你整天就知道吃，长得像肉球一样。”

春儿嘟着嘴说：“我就是这个样。就算不吃，我也是一个小胖子。”

念奴“噗嗤”一声，笑道：“傻丫头。”然后拿出一个小包，递给春儿，说：“这是贵妃刚才赏赐给我的糕点，听说是从西域来的，我舍不得吃，都给你了。”

念奴又掐着春儿的脸说：“你呀，这么多姐姐在这里，也不好好跟她们学学。”

我看她们很亲热，问道：“你们认识很久么？”

念奴说：“我们认识两年多了。妹妹，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跟我说。”

我和念奴长得差不多高，但是我知道自己没有她长得美，尤其是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好像会说话。聊了几句后，念奴说：“妹妹长相很好，可惜不会化妆，改日我来教你。”

我一听非常开心，赶紧谢过。这时，王美人来了，平时一脸苦瓜相的她，非常热情地和念奴打招呼，邀请念奴去喝茶。两人挽着手走了。

春儿告诉我，念奴姐姐人缘很好，从不发脾气，总是笑嘻嘻的。听了春儿的话，我更加喜欢念奴，我希望能和她成为最好的姐妹，和她一起唱歌跳舞。

05：

一个多月后，念奴带着梳妆盒来找我，帮我修眉画眉，梳妆打扮。念奴对着铜镜说：“妹妹真的好美啊！你自己看。”

我看着铜镜，不禁心花怒放，镜子里的我，竟然是一个娇艳欲滴的美人。化完妆后就是不一样，我感觉自己长相不比念奴差。

这时春儿来了，看见我，惊喜道：“哎呀，姐姐成仙女了！是念奴姐姐给你打扮的么？”

念奴说：“要不要让我给你化个妆。”

春儿说：“我就算了吧，再打扮也是那个鬼样。”

念奴笑道：“其实你也不错，就是胖了点。”

随后我们三人有说有笑，往梨树林里走去。在路上，宫人都用惊异的眼神看着我，我内心很满足。突然传来悠扬的笛声，是韩剑站在亭子里吹笛。

韩剑脸上露出惊讶的眼神，把笛子放下，看着我。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说：“韩剑哥哥，你在看什么？”

韩剑好像醒悟过来，说：“妹妹今日真美。”

我笑道：“这是念奴姐姐给我打扮的。”

念奴对着春儿说：“春儿，我们有事先走吧。”

春儿说：“我们有何事？”

念奴拉起春儿就走，春儿一脸疑惑，边走边回头看我。韩剑盯着我看，我含羞看了一下韩剑，然后把头低下。韩剑笑道：“平时你不爱打扮，今日看来，果是一个大美女，像出水芙蓉。”

我听了他的夸赞，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说：“哥哥过奖了。”然后朝念奴方向望去。

韩剑说：“我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其实......”

我在东张西望，韩剑突然停下来不说。我赶紧说：“韩剑哥哥，你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出来吧。”

韩剑可能感觉到了我心思不在这里，笑了笑，拱手向我告辞了。我心中想着念奴，见韩剑走远，便急忙去找她。我对念奴说：“你要去哪里玩啊？”

念奴惊讶道：“这么快？”

我说：“什么这么快啊？念奴姐姐，你还有什么好玩的，教教我。”

念奴说：“我们一起跳'踏歌舞’吧！”

说罢，念奴用脚踏地，边歌边舞，时而摇头晃脑，时而扭腰摆臀。我和春儿拉着念奴的手，学着她的样子，在梨树林中一块草地上欢快地跳着唱着。

突然，念奴松开手，倒在草地上，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好开心啊！”

绿草间有数不尽的野花，还有掉落的梨花，微风中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念奴用纤纤手指捻起一朵梨花，叹道：“梨花好美啊！可惜最终要枯萎化作尘埃。”

春儿笑道：“念奴姐姐是梨花仙子，永不凋谢。”

念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说：“哎呀，我的春儿妹妹，你好会夸人。”

念奴坐起来，问春儿：“你觉得我和你李姐姐哪个更美？”

春儿看着念奴又看着我，仔细比较着，说：“念奴姐姐身形好，李姐姐脸型好，念奴姐姐眼睛好看，李姐姐鼻子好看……总的来说，念奴姐姐要略胜一筹。”

念奴笑道：“春儿真会说话，下次再给你带好吃的。”

春儿走过来，抱着念奴的腰说：“姐姐说话算数哦！”

念奴掐了一下春儿肥嘟嘟的圆脸，说道：“那是一定。”

我说：“念奴姐姐，你不要走了，好么？”

念奴站起来，笑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下次有闲再来找你。”

在随后的半年中，念奴经常过来教我化妆，我渐渐学会了。我和念奴很快形影不离，两人情同姐妹。

韩剑经常来找我，看得出来，他对我有意思。但我只想着和念奴在一起唱歌跳舞，没有过多地理会他。

06：

天宝七年，一日，正是暮春时节，我和念奴观赏完梨花，便坐在亭子里下棋。这时，贵妃来了，我和念奴赶紧站起来向她行礼。贵妃对我“哼”了一声，然后笑着对念奴说：“皇上想看你和她一起歌舞，你去安排一下。”

贵妃走后，念奴问我：“贵妃好像不喜欢你，你得罪过她么？”

我也很困惑，说：“我不知道，她好像很讨厌我。贵妃很霸道.....”

话还没有说完，念奴把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看了看四周，然后对我说：“妹妹，别在这里乱说。既然皇上想看我们一起歌舞，那我去安排一下，你须按照我的要求去做。”

念奴开始编舞，我主舞，念奴主唱和伴舞。我很开心，认为皇上很器重我，便和念奴开始练习。我非常认真，每一步都熟记在心，生怕出现差错。我们在练习中，经常吸引很多梨园弟子和宫人前来观看。

大家开始称我和念奴是“梨园双娇”，说我们如果在长安城举行一场歌舞，一定能够轰动全城。能够和自己崇拜的人并列，我心中就像喝了蜜一样。念奴却不动声色，我不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

十几天后，皇上来了，和贵妃坐在楼台上观看我和念奴的歌舞。梨园弟子齐声奏乐，旁边围满了人。念奴唱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我拿起剑，按着平时的节奏起舞，念奴在我身旁伴舞，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我抬腿往前走，念奴突然伸出右腿，我被她绊了一下，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往前跨了很多步，摔倒在地上，剑也丢到很远的地方。大家都停止演奏，全场没有声音，都在看着我。我惊恐万分，不知道怎么办。念奴对着我说：“妹妹，你怎么走错位置了？”

我感到困惑，不是一直走这边么？我抬头看向皇上，他颜色非常难看，突然他起身离开，宫人赶紧跟上。贵妃再一次用蔑视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仰头跟着皇上离去。我知道自己又惹祸了。

念奴说：“妹妹，都怪我没有提醒你。”

韩剑过来问我什么原因，我只是摇头。我很难过，我想皇上不会再看我舞剑了。果然他没有再安排我出演。

随后这两年，我一直在默默地练习，再也没有独自演出的机会。韩剑一直在鼓励我，有时会用笛子帮我伴奏，让我很感动。

念奴则经常受到皇上召见，名气越来越大。有一次，皇上命念奴在兴庆宫勤政楼为长安百姓唱歌，以表君臣百姓共享太平盛世。当日欢声雷动，百姓争先观看，场面几乎失控。皇上亲自为她作曲，命名为“念奴娇”。

而我悄然无声了，“梨园双娇”只剩下念奴这朵花独自绽放。不过，贵妃好像不再对我冷淡，不再对我有敌意，我渐渐放下心来。

一日，张云容走过来告诉我，说皇上要在明年上元节时举行一场盛大的歌舞会，让我独舞。我心中大喜，终于有机会向长安百姓展示自己的才华，说不定，我能和念奴姐姐一样成为长安的红人，甚至还有可能像师父一样轰动整个京城，声名远播。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念奴。念奴笑道：“好啊，你有出头之日了。”

我很感动，说：“姐姐，其实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在一起，你唱我舞。”

念奴笑道：“傻妹妹，你终究是要嫁人的。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韩公子对你那么好，为何不跟他在一起呢？”

我说：“那姐姐为什么不嫁人呢？”

念奴说：“我表面看起来很光鲜，也有很多追求我的人，其实他们并不是真心喜欢我，我是知道的。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宫女，而我是宫廷里的一名歌妓，给人行乐，供人消遣。”

我说：“姐姐，我是贱民之女，身份低微。我们姐妹以后相依为命吧。”

念奴看了我良久，说：“好吧！”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在认真演练，希望在上元节时好好表现，一举成名。十几天后，念奴找到我，说明日是清秋节，要我和她一起去登乐游原。我很高兴，一口就答应了。然后念奴找到王美人，我得到了王美人的准许，但是在天黑前须回宫。

07：

第二天日升时，念奴牵着一匹毛驴，在宫门外等候。她让我骑毛驴，我不好意思接受，最终我们两人轮流骑着。

念奴在街市上给我买了一些礼物，又买了一些糕点。街道越走越窄，前面一个脏兮兮的少年拦住了我们。他衣裳破烂不堪，双手捧着一只母鸡，母鸡耷拉着脑袋，和他一样有气无力。少年约莫十三四岁，露出羞涩的笑容，说他们好几天没吃饭了，叫我们行行好，买下他的鸡。

买鸡干什么？我很为难。念奴从身上掏出一点碎银给到他，说：“我身上就这些，你拿去吧。鸡我们就不要了，留着自己吃吧。”

少年两眼放光，接过银子后不停地向我们鞠躬，然后转身往前小跑，消失在一个小巷子里。

我说：“姐姐，你真是好人。这些钱应该可以买一头毛驴吧！”

念奴说：“我看到他们，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我很同情他们。”

正走着，突然几个小乞丐冲过来抢走了我手上的糕点，我和念奴都吓了一跳。等我们反应过来，几个小乞丐已经钻进巷子里了。

我非常生气，要教训他们，追了上去。念奴在后面喊，叫我算了。我转过巷子，不禁呆住了，又破又脏的矮房子一片连着一片。

一群身着破破烂烂衣裳的孩子惊恐地看着我，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这时，从矮房子里钻出了一个衣服打满补丁的老女人，接着刚才卖鸡的少年也出来了。少年指着我，口里说着话。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见那个老女人对我鞠了一躬。

我笑了笑，也对她拜了一下，便转身离去。念奴牵着毛驴在巷口等我。我们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突然从后面传来吆喝声，我们转身一看，来了几个身着统一衣裳、肥头大耳的壮汉，后面有两个汉子趾高气扬地骑着马。

念奴拉着我退到一旁。那几个肥头大耳的壮汉用棍子赶开小商贩。百姓吓得连连后退，不敢吭声，有几个来不及走开的，菜摊被壮汉直接掀翻。

念奴低声告诉我，这群人是国舅的家丁。我骂了一声：“狗仗人势！”

念奴赶紧捂住我的嘴巴，说：“你不想活了么？被他们听到了，或要小命不保。他们弄死你就像弄死一只小鸡。”

见他们远去，我叹道：“奴仆都这么嚣张，老百姓怎么活啊？我以为大唐盛世，人人都过得很好，至少在长安。”

念奴转过头，瞪着大眼睛对我说道：“妹妹，听姐姐的，你以后千万不要这样说话，否则会惹祸上身！”

我见念奴很认真的样子，便不再多说了。

街边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好像刚才发生的事情不存在。我很不解，念奴说道：“见怪不怪，这种事情发生得太多，大家都习惯了。”接着她又笑着对我说：“你也要习惯，有些事情不该说的就不要说。”

08：

乐游原离念奴的家不远，北面正是宏伟的大明宫，看得清清楚楚。念奴非常兴奋，说：“每年的清秋节，我都会来乐游原。”

一只大鸟朝着大明宫方向飞去，念奴举起双手对着大鸟喊道：“我是秦娥，快停下来，带我去见萧郎。”

我问：“萧郎是谁？”

念奴哈哈一笑，说：“我的情郎。”

我问她萧郎在哪里，她说在天上。我很想知道念奴心中的情郎是谁，但她一直不肯告诉我。

念奴从腰间取下短箫，吹了起来，声音悠扬而哀怨。接着她唱道：“箫声咽， 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 灞桥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 咸阳古道音尘绝……”

歌声嘹亮，划破长空。附近游玩的人都抬头看向我们。

夕阳西下，我有点着急，再不走，就回不去了。念奴说：“难得出来，明日我陪你一起去找王美人说情。”

我知道她和王美人关系很好，也想在乐游原上看一次夕阳，便留下来了。鲜红色的夕阳低低地挂在西边山顶上，旁边的云呈暗红色，有一种凄美的感觉。

念奴在山顶上边歌边舞，婀娜多姿的身材映照在夕阳下，好美啊！

念奴说道：“你看夕阳又大又红，多美啊！”

念奴坐下来深情地看着夕阳，而我更多的时间是在欣赏念奴。念奴虽然没有贵妃的雍容华贵，却有一种独有的娇媚，就像是坠落凡间的仙子。

在宵禁开始之前，我们一起回到了念奴的家。念奴住的地方是一个大院子，有点像宜春院，属于宫廷的外教坊。念奴去伙房里端来两碗汤饼。此时，有几个女子的歌唱声传了过来，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我打开窗，看见几处楼阁有灯火，不时从那里传来女人的笑声。

念奴告诉我，这里是宫廷专门挑选歌妓的地方，据说是前朝宜春院的旧址。念奴负责教习并带她们入宫献艺。凡有姿色且歌舞好的女子，官府的人就会把她们送入宜春院，成为宫廷的歌妓。这些人，大多是穷人家的孩子，或是沦落风尘的女子。三年前，念奴被贵妃安排住在这里，作为宫廷的内人，与王美人保持联络。念奴在这里每月有饷钱，虽然也不能随便出门，但没有宫廷那么严格。

念奴的房间宽敞干净，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桌上放着一张古筝，旁边放了一些手抄的文章。我轻轻抚摸了一下古筝，古筝发出深沉的声音，余音经久不绝。

吃完汤饼后，念奴取出两个夜光杯，斟满酒递给我。酒是酱红色的，我第一次见到这种酒，还未入口，就闻到一种奇异的香味。

念奴说：“这是皇上赐给我的葡萄酒。”

我喝了一口，感觉有一股甘甜直入心间，不由得多喝了几杯，念奴陪着我喝酒。然后她端坐在古筝边，伸出纤纤手指，轻拢慢捻，琴声犹如涓涓流水，又好似山风吹过。我双膝跪坐在她对面，如入云雾之中。

接着，念奴用左手急速拨动琴弦，右手有节奏地敲打古筝，声音变得苍劲有力，我好像看见整装待发的士兵准备奔赴疆场。念奴轻唱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我激动不已，站起身来，随着歌声和音乐，假装握剑，跳着师父教给我的“浑脱”舞。念奴的琴声越来越急促，我越跳越兴奋。

渐渐地，我有些醉意，开始站立不稳，步法也乱了。念奴把我扶到床边，我倒下去，口里还念着：“姐姐，我今天很开心。”很快，我就睡着了。

09：

第二天晨起时，我醒来了，想起宫内规矩，心中害怕。念奴一直睡着，好像醒不过来。没有办法，我只好独自回到梨园。王美人知道后，叫人打了我二十大板。春儿流着眼泪把我扶到房间里，我痛得直叫唤，臀部都被打烂了。我躺在床上哭泣。

念奴来了，伤心地说：“都怪姐姐不好。我昨晚喝多了，没有来得及和你进宫。刚才我找了王美人，都是我的错，与妹妹无关。”

第二日，韩剑也来看我，说：“你胆子真大啊！竟然私自在外面留宿。”

我努着嘴说：“你不安慰我，还取笑我。”

韩剑赶紧向我赔礼，接着他又安慰我好好休养。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后才能下床，臀部一直痛，半年后才完全恢复。我再次错过独舞的机会，皇上好像非常生气，看见我甩手就走。我很伤心，而更让我伤心的是，我和念奴的差距越来越大，我害怕有一天她不愿和我在一起。

皇上晚上也经常召念奴进宫为他唱歌。为了让念奴夜行，宫人在街上为她点起了灯。后来，念奴搬回了宜春院，我很开心，可以每天见到她了。但是念奴却变了，对我很不耐烦，也不愿和我在一起玩。我想，念奴姐姐可能是觉得我不配和她在一起了。

这年，我已经十九岁了，春儿也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个头只比我稍矮些。我加紧练习，希望能和念奴日月同辉。

一日，念奴从华清宫回来，竟然躲开我，直接进自己的房间去了。春儿过来告诉我，贵妃不知为何又被皇上遣送回娘家了。几天后，我听说皇上又把贵妃接回来了。

这时，廊檐下发出幽怨的笛声，我知道是韩剑在吹笛子。我走近前，韩剑停下来，叹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我记得这首诗，便说道：“这是王少伯写的诗吧？”

他说：“我来长安本想有一番作为，没想到在这里吹了六年的笛子。我准备离开这里了。”

我知道他志向远大，也知道他一直想和我做夫妻，但是我不想离开梨园，我喜欢歌舞，想和师父一样成名。

十几天后，韩剑来梨园向我告别。春儿不在，我一个人去送他。我们走在长安城的街上，他牵着马，我跟在他身边。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凛冽的寒风在耳边呼啸。走了约莫一里路，韩剑停住了，对我说道：“十二娘，你不要再送了，我们就此别过。你若有心，就来找我，我会一直等你。”

我说：“你也知道宫中的规矩，满了十年才可以请辞。”

韩剑说：“我有办法让你离开，我和高力士的门下很熟。”

我内心很复杂，看着韩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韩剑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随后他拱手向我告别。韩剑走后，春儿哭了好几天，我心中也有点失落，其实我也很喜欢他。韩剑去了洛阳，后来成了一名守军将领。

10：

转眼又到了第二年，春风拂面，梨树开始吐露新芽。我路过左教坊，听到有女子的歌声，是念奴和女乐师许永新在对唱。两人唱的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许永新歌声高亢，在念奴成名之前，是宫廷第一歌妓。念奴年少时，也曾经得到过她的指点。

我站在外面，静静地听她们唱歌。两人的歌声都无与伦比，只不过，许永新神态朴实端庄，而念奴眼色迷人且姿态娇柔。两人唱罢，我急步走进去，说：“姐姐，你为何不理我？”

念奴拉着我的手，走到外面，对我说：“妹妹，我现在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都不小了，你不要老是缠着我。”

我非常难过，说：“连你也讨厌我么？我知道我不如你，但是我会努力的。我会和你一样优秀。”

念奴说：“哎呀！妹妹，你在说什么啊？我真的有事情。”

我大声道：“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念奴看着我，叹了一口气，拉起我的手，说：“妹妹，你不要生姐姐的气。有些事情，我做得不对，还望你能谅解......”

这时贵妃来了，我和念奴连忙向她行礼。贵妃看着前方，冷冷地说道：“念奴，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念奴低头说：“奴婢不敢。”

贵妃脸色和悦起来，转过脸对着念奴柔声说道：“念奴，我一直很欣赏你，你莫要让我失望啊！你先下去吧，我有话和十二娘说。”念奴应了一声，看了看我，便离去了。

贵妃微笑着对我说：“皇上喜欢看胡人跳舞，我来教你，你用这个舞姿，再结合你的剑，我想皇上一定会喜欢的。”

我听了大喜，赶紧谢过贵妃。贵妃进去和许永新说话，许永新看起来很开心，不断点头。

几天后，听说皇上带着念奴去东都洛阳巡游，我心中更感失落，每日认真练习，希望也能够得到皇上的厚爱。

不久，贵妃找来了董庭兰，他善弹胡笳，声音时而苍凉，时而激昂。我穿上胡服，拿起剑跳起了胡旋舞，赢得了全场喝彩。

皇上赞我身形矫健，英姿飒爽、刚柔并济。后来，皇上经常召我进宫，看我舞剑，我在梨园的名气渐渐替代了念奴。但是我始终得不到向长安百姓展示才艺的机会，在长安，我依然默默无闻，名声远不如念奴。

贵妃又找来黄幡绰，他唱的歌激昂雄壮，深得皇上赏识。念奴渐渐消失了，甚至连大众出演时也没有见到她。元日时的宫廷宴会，贵妃安排许永新来唱歌，念奴不知去哪里了。

我很少再看见念奴，就算见到她，她对我也是冷冰冰的，甚至当我不存在。我也赌气，索性也不理她，我们两个成了陌路人。

我听春儿说，念奴现在很少出门，也没有出来唱歌，大家都不知道她在房间里干什么。有时候，我听到幽怨的琴声从她房间里传出来，想进去问候她，但想到她如此待我，我又放弃了。

那年，梨园连续十几天都在下雨，宫廷没有举行歌舞，我们也没有排练，我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屋檐下，看着梨树林。梨树上绿叶繁茂，片片沾满水珠，地上满是梨花。以前念奴经常来找我玩，我们曾经坐在檐廊下，一坐就是半个时辰，看着雨中的梨花，听着雨声。

念奴的房门依然紧闭。我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我真希望她把房门打开，然后走出来，拉着我的手，说：“妹妹，我误解你了，是我不好，我们一起去看梨花吧。”

我正想着，突然，念奴的房门打开了，念奴背着一个挎包走出了房间，关好门，转身往我这边走。她看见我，掉头往侧面走，直接走入雨中。

我赶紧到房间里拿出一把油纸伞，跑到檐廊外，拦住念奴，问道：“你要去哪里？”

她还是不理我，我拉着她的手说：“你要离开梨园么？”

她冷冷地说：“我去哪里与你何干？”说完，推开我继续往外面走。我追上去，喊道：“姐姐，在下雨呢，等天晴再走吧！”

念奴转身，横眉冷目看着我，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到脸上，身上全部湿透，胸脯一起一伏。她大声说道：“雨一直在下，你没看见么！何时天晴？你说啊，你说啊！”

我摇头道：“我不知道。姐姐，我哪里做得不对，你说出来给我听。”

念奴没有回答我，转身要走，我拉着念奴不让她走。她甩开我的手喊道：“你走开啊，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被她推倒在雨中，伞也掉落在地上。我哭道：“姐姐，你为什么生我的气？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和你一起唱歌跳舞。你不要走！”

念奴两眼瞪着我。良久，她抬起头，口里念念道：“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消失在雨中。我趴在地上放声大哭，春儿跑过来把我扶起，问我念奴姐姐为什么要走。我摇了摇头，哭道：“我也不知道，她好像很恨我。”

我慢慢转过身来，王美人站在檐廊下看着我，眼里充满了落寞的神情。我路过她身边时，她淡淡地说了一句：“回去洗个热水澡，小心着凉。”然后转身走了。

我独自坐在房间里，听着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瓦上，内心难受极了。我不明白，念奴为什么会讨厌我？她唱她的歌，我跳我的舞，我应该没有得罪她啊！

难道是许永新与她有矛盾？我找到许永新，许永新得知我的来意后，笑而不答，过了会儿，她说：“你想多了。念奴是一个好女孩，过些日子，就会好起来的。”

11：

几个月后，贵妃又开始对我冷若冰霜，皇上也没有再召我进宫，我也不想再跳胡旋舞。我去找念奴，念奴紧闭房门，不让我进去，我只好哭着离开了。

又到了清秋节，我想着念奴，便去找她。外教坊的人告诉我，念奴和几个姐妹出去喝酒了。街上依然很热闹，到处是歌声和喝彩声。我在一家酒楼里找到了念奴，念奴正在唱歌，旁边围了一堆男男女女，大声说笑，互相敬酒。念奴好像喝了很多，脸红通通的。她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对众人笑道：“我妹妹来了。”

念奴拉着我，向客人介绍。我对她说：“姐姐，你跟我回梨园吧，别在这里了。”念奴满嘴都是酒味，说道：“妹妹，梨园有什么好的？这里多快活，每天多自在。”

我劝念奴不要喝酒，她立马把脸沉下来，说：“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走吧！”说罢，念奴和客人们继续喝酒唱歌，不再理会我。无奈之下，我只好离去。

当初的梦想已经很难实现，想要和师父一样红遍京城是不可能了。我向春儿打听韩剑的消息，得知韩剑还没有成亲，想到自己年纪也不小了，我决定离开梨园去找韩剑，和他做夫妻。

数月后，传来安禄山造反的消息，很快又传来洛阳被攻陷的消息。我和春儿都不知韩剑的下落，那段时间，我非常焦急，春儿每天以泪洗面，我不停地安慰她。

天宝十五年三月初，我和春儿收到韩剑的来信，是从南阳那边托人捎过来的。韩剑所在的军队被叛军打败了，他回到了老家睢阳，成了太守许远的部下，当了一个军官。我和春儿终于安下心来。

韩剑要我和春儿尽快离开长安，说叛军目的是拿下长安，要我们往南阳方向走，去睢阳找他。

皇上和贵妃依然在看歌舞，听梨园弟子唱着“霓裳羽衣曲”，沉浸在欢乐之中。叛军已经攻到潼关，皇上这才紧张起来。高仙芝和封长清闭门不出，被皇上赐死。接着，皇上又调来哥舒翰，可是他也坚守不出。如果潼关失守，长安将危在旦夕，大家都惶惶不可终日。

我和春儿在梨园做宫女都已满十年，可以离宫了。我找到春儿商量，决定尽快去睢阳投奔韩剑。在得到准许后，我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梨园。王美人呆坐在檐廊下，我走过去向她告辞。

王美人青丝已经布满白发。这次她一改以前的严厉，嘴角微微一笑，说：“十二娘，过去我对你刻薄，你却没有记仇，你是个好人。”

王美人嘱咐我路上小心，随后又让宫人牵了一只毛驴给到我们。我非常感激，也希望她能安好。王美人叹道：“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我和春儿出了宫门，离开了梨园。我在那里度过了整整十个春秋，望着梨园的院墙，我感慨万千。此时，梨花已经盛开，太液池旁杨柳依依。

我始终放心不下念奴，便往她的住处方向去。我们到了外教坊，念奴正站在大院里，旁边有几个人在往外搬东西。她比以前瘦了很多，头发凌乱，没有梳妆打扮，即使这样，依然遮不住她的美丽容颜。

念奴看见我们，露出了惊讶的眼神，随后微微一笑，说：“两位妹妹来了。”

我告诉念奴，现在长安非常危险，很多人都离开了。我劝她和我们一起去睢阳。

念奴说：“我也知道叛军往长安方向来了，也听说叛军攻下了洛阳，在那里杀人放火。这里已经没有人管了，官府的人都走了。”

我说：“我们早点离开这里，等风头过了再回来。南阳这条路我走过，非常安全，路上人很多，随处有村庄和客栈，还有官府的驿站。”

念奴说：“我听官府的人说，朝廷能打仗的军队都在边关上，来不及救驾，潼关的守军都是从各地拼凑起来的，根本挡不住安禄山的虎狼之师。长安的禁卫军都是酒囊饭袋，平时只会欺负老百姓，长安怕是保不住了，早点离开或许是好事。”

念奴决定和我们一起逃亡。她很快就收拾完了，只有一个包袱。我觉得奇怪，问：“姐姐，你就这点东西？”

念奴说：“其实我没有留下多少钱。宫内给我的饷钱，我有时给到姐妹们，有时会给一些穷孩子。”

念奴从墙上取下一把钢剑送给了我。我把剑轻轻拔出，上面刻着我的名字，另一面刻着念奴的名字。念奴告诉我，这是她去年托人打造的。我非常感动，原来念奴姐姐并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友情。

念奴又到后院牵出自己的毛驴。我们三人轮流骑着一匹，另外一匹用来驮行囊。由于担心路上会遇到强盗和窃贼，念奴让我们把值钱的首饰都处理了一下。

我和念奴买了很多糕点给春儿，春儿很高兴，说道：“多谢姐姐，等回到睢阳，我每天做饭给你们吃。”春儿一路上有说有笑，她告诉我们，十二年前，哥哥韩剑带着她离开家乡来到长安，现在终于要回去了，非常开心。

春儿还得意洋洋地说，她哥哥从小到大都很疼她。春儿从小失去父母，是韩剑把她带大的，他们兄妹感情非常深。

此时，长安城已有很多百姓出城。我们跟着人群往南阳方向走。念奴一直戴着面纱，她爱干净，每天都要换洗衣服、洗澡。后来没有办法，念奴也和我们一样，三四天才擦洗一下，换一下衣裳。

12：

一路上，我们看到三五成群的逃难百姓，他们扛着行囊，拖儿带女，行色匆匆，都是从长安出来的。此时出行很容易，官府没有盘问，也不需要登记，可能他们已经忙不过来了。

这条路我很熟悉，十年前，哥哥带着我，沿着这条路来到长安寻梦。哥哥或许早已不在人世，我的梦想也已经破灭，现在要沿着这条路逃难回去。当年是太平盛世，如今成了乱世，那时我只有十五岁，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老大不小的姑娘了。

路上的村民看见我们都很紧张，向我们打听长安的消息。有些村民在搬家，准备离去，他们说，现在强盗很猖狂，大白天也跑出来抢东西。我们有点紧张，但是看到路上人多，还有一队队的官兵，便放下心来。

驿站和客栈都住满了人，我们有时候和他们挤在一起，有时候暂住在老百姓家里，有时候睡在外面。春儿和念奴都很能睡，倒下就睡着了，而我要折腾很久才能睡着，经常要忍受春儿的鼾声。有时候，在朦胧中，我看见念奴在为我和春儿盖被子。

我们一路东行，约莫走了二十多天。这天上午，天气闷热，念奴走累了，站在树阴下休息，我和春儿到路边的山沟里打水。突然有人在喊“强盗来了”，我和春儿站起来往回看，都呆住了。念奴被三个强盗围住，其他人吓得四处逃散，远处还有十几个强盗在抢东西。

领头的是一个胡子拉渣的中年黑大汉，他凶神恶煞地对着念奴。黑大汉扯下念奴的面纱，盗贼齐声叹道：“美人啊！”

黑大汉走上前，用手去摸念奴的脸，念奴打了他一个耳光。强盗笑道：“哎哟，小美人，脾气还挺大的嘛！”

我和春儿两人蓬首垢面，站在远处瑟瑟发抖。几个强盗看见我们，走过来撩开我和春儿的头发，对着黑大个说：“这里还有两个美人。”

我拔下发簪，刺中了一个强盗的手，这个强盗捂着手痛得哇哇叫，鲜血从他手上流了下来。他怒气冲冲地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按跪在地上。黑大汉拿着刀走过来，恶狠狠地说：“美人，你想死么？”

接着，黑大汉脸色变得缓和起来，说：“三位美人，不要这样，跟着我们好吃好喝，我不会为难你们。”

我举起发簪对着自己的脖子，说：“你敢动我，我就死给你们看。”

春儿尖声叫道：“姐姐，不要！”然后紧紧抱着我。

黑大汉狂笑一声，叫我和春儿站起来，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着我，然后指着我对强盗们说：“我喜欢这个女人，要在这里和她圆房。如果她不从，就把她妹妹砍了。”

一个强盗走过来把春儿拉到一边，让她跪下，然后举起刀，对着她的脖子准备砍下去。春儿放声大哭，我吓懵了，不知道怎么办。黑大汉冷笑着对我说：“怎么？再不答应，你妹妹就没命了。”

如果被强盗糟蹋了，我有何面目去见韩剑。我两腿发抖，站立不住，跪下哭道：“你们不要这样，我求你了。”

黑大汉对着春儿挥了挥手，强盗再次把刀举起来。念奴大声喊道：“等一下！”

强盗停下手中的刀看着黑大汉，黑大汉转过身来看着念奴。念奴对着黑大汉喊道：“放了我两个妹妹。如果我答应你，你可以放我们走么？”

春儿哭道：“念奴姐姐，不要啊！”

我两眼泪汪汪，看着春儿又看着念奴。几个强盗说道：“大哥，抓紧了，官兵很快就要到了。”

黑大汉大笑，对着念奴说：“好！我们虽是强盗，但是说话算数。”

说完，黑大汉上前想去抱念奴。念奴甩开他的手呵斥道：“别碰我。”然后走到毛驴边拿出宝剑，强盗们赶紧拿起刀看着她。念奴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走到我面前，说：“妹妹，你和春儿一定要等我回来。”然后把剑交给我，转身往树林里走。我对着她无奈地哭道：“姐姐......”

黑大汉冷笑一声，跟着念奴走进树林里去了。

我拿着剑跑到春儿身边，把她拉起来。春儿全身发抖，紧紧地抱着我。十几个强盗拿着刀紧盯着我们，其中两个贼眉鼠眼的家伙，互相使了一个眼神，便上来想拉走春儿。我挥动宝剑，不让他们靠近。两个强盗见我剑法不殊，犹豫了一会，又退回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黑大汉从树林里走出来，狞笑道：“想不到还是一个处子。”

随后，强盗们把我们的行囊扔在地上，把值钱的东西都翻出来，然后牵着我们的毛驴，大摇大摆地往东边走了。

看着他们远去，我和春儿赶紧跑进树林里。念奴赤条条地躺在草地上，洁白如玉的身躯全部暴露，两腿之间有血，身上有泥巴和草。念奴满眼都是泪水。我把她扶起来，把衣服给她穿上。

念奴坐在地上低声哭泣，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心中无比悲痛，坐在她身旁唉声叹气。

13：

我们又回到逃难的路上，坐在路边。念奴把面纱扔掉了，呆呆地看着远方。春儿好像还处在惊吓中，紧紧地抱着念奴，头靠在念奴肩上，身体不时地抖动。我看着她俩，心中难受又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幸好值钱的首饰都还在，我们可以拿去换些铜钱。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来了一队官兵，听说是被派去支援南阳的，队伍中夹杂着很多逃难的百姓。这支官兵有五六百人，领头的是刘校尉。

刘校尉认识念奴，说：“我在长安的酒楼里见过你，你的歌唱得很好听。”

刘校尉要念奴为他唱歌，念奴坚决不从。刘校尉大怒，打了念奴一巴掌，念奴跌倒在地上。他骂道：“一个歌妓，还自命清高。你若不肯，我杀了你。”

我和春儿赶紧把她扶起来。念奴捂着脸，痛得眼泪直流，嘴角流出血来。我对着刘校尉大声喊道：“我们都是老百姓，你为何要欺负我们！”

刘校尉向我走来，看着我，说道：“你胆子不小啊，敢这样和我说话！”

我也不甘示弱，喊道：“你们和强盗有何区别？”

刘校尉一愣，不再吭声。这时，一个瘦高个子的青年士兵走过来说：“刘校尉，我认识这几位姑娘。她们是好人，请不要为难她们。”

刘校尉看了他一眼，讪讪地说道：“罢了。”然后走开了。

我感到惊讶，念奴和春儿也不认识他。瘦高个子士兵对着念奴说：“我是从长安来的，姓孙，大家叫我孙六。那年清秋节，我在街边卖鸡，是你给了我钱。”

我和念奴这才想起来了。有孙六保护我们，我们有了安全保障。春儿经常找孙六说话，孙六很害羞，不敢正面看春儿。春儿告诉我，孙六比她小两岁。

孙六不爱说话，但是经常会给我们拿些吃的过来。经过多日的接触，春儿从他嘴里得知：孙六和他的伙伴们认识刘校尉，是以前的邻居，他们平时喜欢打架斗武，四年前，孙六就已经入了行伍。

我问孙六南阳情况怎么样。孙六告诉我们，为了防止叛军拿下南阳而包抄长安，朝廷正在征调各路人马到南阳加强防御。

官兵沿途进村抓男丁，甚至把老人也抓进来，有的直接抢村民的东西。村子里的人哭声一片，看到官兵就像看到土匪一样。

一起逃难的百姓告诉我们，他们害怕官兵，但是更害怕强盗。而比起强盗，叛军更可怕，他们就是野兽。我们三人听了都心惊胆战，害怕会遇到叛军。

路上又遇到几股盗匪，被官兵杀退。我们三人每天都战战兢兢。为了防止意外，我始终拿着念奴送给我的剑。大家都乱哄哄的，只顾往前走，不断️有人离开自己的村庄，或往东走，或往南走。队伍中，有人加入有人离开。

又走了十几天。突然，孙六和两个士兵押着一个满脸是血的黑大汉走了过来，我仔细一看，竟然是强暴念奴的那个强盗。孙六对刘校尉说道：“我们在前面遇到一伙强盗，抓住了这个领头的，其他几个都被我们杀了。”

刘校尉先是称赞了孙六，然后大声命黑大汉跪下。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照着黑大汉的脸，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指着他骂道：“你这个畜生，我要杀了你！”

黑大汉看着我，露出惊恐的眼神。我恨不得将这个人剐了，刚拔出剑，被孙六拉到一边。孙六问我怎么回事，我正要说话，念奴突然冲过来，抢过我的剑，对着黑大汉的脖子斩落下去。黑大汉的人头滚到一边，脖子上鲜血喷涌而出，尸身一歪，倒在地上。

站在旁边的刘校尉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念奴。念奴双手紧紧地握着剑，瞪着眼睛看着黑大汉的尸体，手脚和头都在颤抖。我和春儿赶紧把念奴拉到一边，不停地安慰她。

孙六走过来，向春儿打听，春儿摇了摇头。孙六好像明白，不再询问，便走到刘校尉说了几句，随后归队。在以后的日子里，刘校尉对我们特别好，不断地给念奴献殷勤，求念奴谅解。念奴被他缠得没有办法，告诉刘校尉没有记恨他。刘校尉这才放心，乐呵呵地走开。

14：

路过一个街市时，孙六给我们买了一匹简易的马车，对念奴说：“当初姐姐送钱给我，我一直铭记在心，如今我终于有机会还给你。”我们非常感动，觉得他是一个讲义气的人。

我们跟着官兵继续往前走，五月初，终于来到了南阳。南阳路上到处是奔赴前线的军队，他们日夜站岗，严阵以待。逃难的人，大部分南下去襄阳，剩下的一部分留在南阳，一部分和我们一样继续向东。

终于要和孙六分手了，春儿有点依依不舍，孙六没有说话，只是带着羞涩的笑容看着春儿。出城时，我们遇到了李龟年三兄弟和他们的家眷，他们准备去襄阳，说那里比睢阳安全。

现在是乱世，哪里安全，我们也不知道，而且我要去睢阳和韩剑成亲，便看了看念奴。念奴对我说：“妹妹，你和春儿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们是我的依靠。”

我拉着念奴和春儿的手，说：“我们姐妹三人相依为命，永不分开！”念奴微微一笑，对着我点了点头。春儿很开心，蹦起脚来，说道：“太好了，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们决定继续往东北方向走，去睢阳投奔韩剑。几天后，我们路过一个村庄，眼前惨烈的景象把我们吓呆了：村庄全部被焚毁。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大部分没有头颅。残肢断臂随地可见，甚至两三岁小孩的头颅也丢在路边，现场惨不忍睹。

我和念奴、春儿三人都蹲在地上呕吐。不远处的路边有一队官兵在修整，领头的军官满脸是血，很多伤兵躺在地上呻吟。一打听，才知道叛军已经接近南阳，唐军刚才击退了叛军的先头部队。叛军撤走时血洗了附近的村庄，把男人、老人和孩子都杀了，把女人都绑走了。

我忍不住骂道：“真是一群野兽，他们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么？”

我向军官打听睢阳和长安的情况。军官告诉我们，长安现在形式非常危急，叛军又派出大军进攻南阳。他说睢阳方面目前安定，叫我们不要往北走。出南阳后，路上逃难的人渐渐少了，百姓大多和平常无异，我们三人才放下心来。

不妙的是，念奴开始不停地呕吐，我知道她怀孕了。经过老家临颍，稍作停留，我们继续往东走。在临颍时，我向以前的街坊邻居打听师父和哥哥的下落，没有得到任何关于他们的消息。

不久，我们听说潼关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长安也被叛军攻破了，皇上带着贵妃、皇子皇孙、公主逃走了。不久又传来消息：贵妃死了，太子登基，皇上成了太上皇。

念奴咬牙切齿，说：“贵妃和她的家族害了皇上，也害了天下百姓，他们一家死有余辜。”

我很惊讶，念奴很少会说出这种话，看得出来，她对杨贵妃深恶痛绝。

后来我们知道：长安沦陷后，叛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连老妇人都不放过。住在宫外的公主、王子和王孙，不分男女老幼，都被叛军押到街上直接砍头。我还知道雷海青因不肯为叛军奏乐，被他们活剐了。每次想到这些，我都会不寒而栗，那时我们太悲惨了。

至八月初，我们终于到了睢阳。睢阳看起来还处在安居乐业中，没有出现兵荒马乱的情况。此时，念奴的肚子已经明显隆起。通过打听，我们找到韩剑的住处。

韩剑见到春儿，从屋子里跑出来，抱着春儿转了好几圈，说道：“妹妹，你可把哥哥想死了。”他们兄妹紧紧地抱在一起，旁若无人。接着，韩剑走了过来，先是和念奴打了一下招呼，然后走到我身边。我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下。

韩剑说：“来了就好。在这里，我会保护你们的，你们放心。我得知叛军进攻南阳，非常担心你们。”然后看着念奴，说：“念奴妹妹，孩子的父亲呢？”

念奴眼泪瞬间就出来了，不声不响走进屋子里去了。春儿忙向韩剑使眼色，我也看着他，示意他不要说。韩剑好像明白了，不再提这件事情。韩剑屋子里放了一架战鼓，墙上挂了一些弓箭和刀剑。

韩剑安排念奴睡一个房间，我和春儿睡一个房间，他自己睡在伙房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我和春儿把房间收拾了一下，便住下来了。

春儿整夜打呼噜，我无法入睡。第二天，我找到韩剑，说：“我换个房间吧，和念奴姐姐一起睡。”韩剑听了很不乐意，说：“到了我这里，你心里还是只有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拉着他的手说：“韩剑哥哥，你误会我们了。”韩剑甩开我的手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这次真的生气了，不敢再提换房的事。

晚上，韩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吹笛子，笛子发出凄凉的声音。春儿和念奴都在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不知道。我问念奴韩剑吹的是什么曲子，念奴说是“折柳”。

我走出去，坐在韩剑旁，轻声说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韩剑停下来，看着我。我问道：“韩剑哥哥，你在想念长安和洛阳么？”韩剑叹了一口气，转过脸，说：“国破山河碎。我想起昔日太平之时，心中伤感，故吹奏此曲。”

我想起逃难时的坎坷，也不禁长叹一声。韩剑说：“你来投奔我，是无奈之举吧？”

我心中一酸，说：“韩剑哥哥，我来投奔你，是真心的。念奴姐姐经历了很多事情，她现在很痛苦。等她好起来后，我会和你好好商量我们之间的事情。”

韩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不知道他是开心还是无奈。接下来，我们两人都很少说话，直到夜深才各自回房睡觉。

15：

几天后，念奴央求我去帮她找打胎药。我们找到一位有经验的郎中，他年近六旬，据说帮过很多女子打过胎。不过他劝念奴不要这样做，很伤身体。我也对念奴说：“姐姐，你把他生下来，你不喜欢我们就拿去送人。”

念奴坚决不肯，说：“这是孽种，我不能把他生下来。”

我见她如此坚决，也不好再劝。郎中给她开了几副草药。念奴吃了好几天，不见效果，她急了，趁我们不在，加大药量，然后在院子里疯狂跳舞。我和春儿回来时，她还在屋子里蹦跳。我吓坏了，叫她停下来。

念奴哈哈大笑，好像疯了一样，突然站立不稳，我们赶紧上前扶住她。这时，从她下体流出了血，胎儿也流出来了。

我和春儿去郎中那里抓了药回来，叮嘱她不要下床。我把鸡汤端给她，说：“姐姐，老郎中告诉我，只要坚持服药，不要劳累，两个月后就可以恢复。他说治好过很多人，要你放心。”

念奴笑道：“有劳妹妹了。”

这时，韩剑满面春风走过来，对我说：“十二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跟着韩剑出了院子，约莫走了两百步，来到一个屋子里。里面已经收拾好了，我问韩剑这是干什么。韩剑笑道：“这是我朋友的房子，我把它买下来了，送给念奴住。”

我不解，问他这是为什么。韩剑说：“念奴是一个歌妓，和我们住在一起不合适。等她搬走后，你就可以和春儿分开来住了。这里离我们家也不远，可以互相照应。”

我惊呆了，没想到韩剑会说出这种话。我气得全身发抖，喊道：“韩剑，你在说什么？你要赶念奴走？念奴是我姐姐，你看不起她就是看不起我。”

韩剑吓坏了，赶紧向我赔不是。我转身往回走，韩剑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我回到韩剑的家，直奔念奴的房间。念奴正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我扑在念奴的怀里放声痛哭。念奴非常惊讶，拉着我的手，问我怎么回事。我没有回答，一直在哭。这时，韩剑也走进来了，说：“十二娘，我错了，你不要哭好么？”

念奴对着韩剑厉声呵斥道：“韩剑，你若欺负了我妹妹，我定不会饶你。”

韩剑连忙说不敢。

这时，春儿听到响声也跑进来了。春儿看到我在哭泣，又看到韩剑在旁边不停地赔不是，便对韩剑大声道：“哥哥，你为什么要欺负我姐姐。”

春儿说着说着眼泪出来了，哭道：“哥哥，你知道么？若不是两位姐姐，我早就死在逃难的路上。”

我们姐妹三人哭成一团。韩剑先是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春儿，然后低着头，不时发出叹气声。

连续几天，我都没有理会韩剑，春儿也对他没有好脸色。我不想再和韩剑提成亲的事情，他伤透了我的心。不久，韩剑出去操练兵马，没有回来。

念奴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感觉下面不再疼痛，可以下床，便出来走动。我怕她旧病复发，不让她干体力活。

这天，我从街市上买菜回来，韩剑带着一队士兵从我身边路过，看见我，他走过来向我搭话。韩剑身穿铠甲，威武雄壮，我不禁多看了他几眼，心中一阵暗喜。突然想起之前的事情，我脸色一沉，转头就走，韩剑跟在我身旁，边走边求我原谅他。

我说：“昔日，卫子夫以女奴身份成为汉武帝的皇后，太上皇曾经宠爱的赵丽妃也是一名歌妓，他们都不在乎，你为何有那种想法？念奴姐姐美丽善良，多才多艺，有几人能比得上她，你为什么会看不起她。”

韩剑说：“我已经知错了，你给我一次机会吧。其实我也知道念奴是个好人，我也一直把她当做妹妹。”

我没有再理会他，一个人走了。我想和韩剑成亲，也想和念奴姐姐在一起唱歌跳舞。念奴劝道：“妹妹，韩剑是个好男人，也是一个好将军，他对你是真心的，你要理解他。”

我想了好几天，觉得不应该那样对待韩剑。

冬日的阳光非常暖和，这天，韩剑请了二十几个弟兄来家里吃饭。我和春儿做饭，念奴看见后，也要过来帮忙，我把她扶到房间里，不让她出来。

韩剑见我不再生他的气，非常开心，找来干草铺在地上，和弟兄们围坐在院子里喝酒，大声说笑。韩剑的弟兄们看见我，纷纷起哄，有的还称我为嫂子，要我和韩剑一起舞剑。由于剑器被强盗抢走了，我取出念奴送给我的宝剑，小心翼翼地和韩剑一起舞起来。

韩剑的剑术很好，却非要学我的样子，扭着腰走起了碎步，跟着我起舞。大家都在笑他，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没有办法再跳下去了。站在屋子里的念奴捂着嘴在笑，我心中大喜，很久没有看到她这样笑了。

我忍不住了，把念奴从屋子里拉出来，要她为大家歌唱。念奴很爽快地答应了。她唱歌，我在旁边舞剑，大家好像都看呆了，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念奴虽然是一般百姓打扮，依然是秀丽端庄、楚楚动人。歌声吸引了附近的百姓，他们都站在院子外看着我们。

现场喝彩声不断，我不禁感叹，上次和念奴一起当众献艺，还是在九年前。我舞完剑后，念奴独自站在院子中央高唱道：“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韩剑双手击掌大喊：“念奴妹妹说得好！”说罢，拿来一个碗，倒上酒，拿起来端给念奴，然后举起自己手中的碗，恭恭敬敬地对着念奴说：“念奴妹妹巾帼不让须眉，我敬你。”

念奴豪爽地举起酒碗，和韩剑一起把酒喝了。韩剑举起手，对着弟兄们喊道：“弟兄们，男儿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葬尔。如今，胡儿乱我大唐江山，祸害华夏，我等当竭尽全力，誓斩胡虏，以报国恩。”

韩剑再次把酒倒满，和弟兄们一起举起碗，齐声喊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然后都一饮而尽。

大家群起激昂。韩剑从房间里搬出了战鼓，念奴非常兴奋，抢过韩剑的棒椎，双手有节奏地击着鼓，边击边舞动娇躯。韩剑和他的弟兄们在院子里随着鼓声跳起舞来。站在院子外观看的老百姓也进来，和他们一起狂欢。直到日落时，人群才散去。

韩剑笑着说：“念奴妹妹，你身体没事吧？”

念奴兴犹未尽，说：“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我和春儿都很担心她的身体，念奴连连摇头，说没有事。我对韩剑说道：“你对国家一片热血真诚，到时候，会不会把我和念奴扔下不管。”韩剑笑道：“你说的是哪里话，你和念奴、春儿都是我的妹妹，在我心中，家和国一样重要。”

16：

一个月后，我们在睢阳迎来了元日。这天，我们都早早起床了，大家互相祝福了一番。吃过早点，韩剑在门前挂上了新的桃符，然后杀猪宰羊，念奴端着木盆在旁边帮忙。我和春儿去街上买了一堆菜回来，有鱼、豆腐、芋头、萝卜、莲藕、菠菜、冬笋等。我们还到街市上打了两壶酒。

念奴撸起袖子，和我们一起洗菜、切菜。门口有成群结队的百姓，他们穿着新衣服，提着灯笼路过，还有舞狮子的舞龙的，热闹非凡，不时传来鞭炮声。春儿在院子里炸鞭炮，我好多年没有玩过了，非常开心，拉着念奴一起玩。念奴捂着耳朵，我故意戏弄她，鞭炮把她吓得花容失色，我和春儿在旁边放声大笑。

韩剑说：“十二娘就是喜欢作弄人。”

念奴笑道：“是啊，你要好好调教她，我这个妹妹顽性很重的。”

念奴非常开心，说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度过元日。

晚上，外面纷纷扬扬下起了雪，我们一家子围在一起喝酒吃菜，旁边点着炉火。我们喝着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大口大口吃菜，都顾不得俊男淑女形象。念奴带着我和春儿向韩剑敬酒，然后和他行起酒令来，两人各有输赢，喝得面红耳赤。我劝念奴不要再喝了，念奴说：“没事，这点酒难不到我。”

接着，我们姐妹三人手拉手跳起了“踏歌舞”，韩剑也加入进来，和我们一起边唱边跳。突然，念奴对着春儿使了一个眼色，春儿伸出脚绊了一下韩剑，韩剑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我被念奴一推，倒在他身上。韩剑抱着我，我无法挣脱。韩剑深情地看着我，我放弃了挣扎，也含笑看着他。

这时外面的烟花声响起，我挣脱韩剑的怀抱，拉着念奴和春儿跑到外面的屋檐下，韩剑也跟着出来了。只见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不断有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烟花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飘飘洒洒的雪花。

我们非常兴奋，嘴里哈着白气，不停地搓着手，跺着脚。到后来，我们姐妹三人都挤在念奴的床上，互相讲着笑话。韩剑也进来了，笑道：“让我也挤一下。”

我伸出脚把他踹下去了。韩剑笑道：“还未过门，就这么凶，等成亲后，看我不好好收拾你。”然后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灰溜溜地出去了。念奴和春儿笑得前俯后仰。不知不觉到了子夜，外面再次响起鞭炮声，此起彼伏。韩剑也在外面放鞭炮，然后要我们去看燃爆竹。我们太困了，没有理会他。

我们姐妹三人抱在一起睡了一晚。等我醒来时，天已大亮，念奴和韩剑已经在做早点。春儿的腿架在我身上，还在呼呼大睡。我起床穿上衣服，把春儿叫醒，此时韩剑和念奴已经端上热气腾腾的煎饼、蒸饼和羊肉汤。

外面白茫茫一片，屋檐下挂满了冰吊子，树枝变成一条条雪棍。我和念奴、春儿在院子里打起了雪仗。韩剑趁我不注意，把雪球直接砸到我额头顶上，我痛得眼泪都出来了。韩剑慌忙走过来，不停地向我赔礼。念奴帮我擦去头上的雪，对着韩剑嗔道：“要是砸到鼻子和眼睛，怎么办？你都不会怜香惜玉，妹妹怎会嫁给你。”

我很生气，抓起雪块直接摔在韩剑头上。韩剑摸着头上的雪，傻笑着看着我。我心情一下子好多了，和念奴、春儿一起开怀大笑。

很快到了上元节，吃过晚饭，韩剑带着我们逛街，看花灯，猜灯谜。我们四人在街上放起了孔明灯，灯上写着我们四个人的名字。我对着缓缓上升的孔明灯，许愿道：“愿上天保佑我和韩剑哥哥、念奴姐姐、春儿妹妹永远快乐，永远在一起。”

念奴叫我不要挽着她的手，让我和韩剑在一起。我说他有妹妹陪。那晚，念奴在街上和我说了很多心里话，她告诉我：

“我如果不优秀，皇上不会喜欢我；我如果太优秀，贵妃不会喜欢我。我是一个孤儿，六岁便被人送进了外教坊。十岁时，因为长相好，歌又唱得好，被官府的人送进了宜春院。我在梨园学习乐器和歌舞，皇上亲自教我声乐。我也见过公孙大娘舞剑，皇上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一年后，她便离开了梨园。虽然皇上喜欢贵妃，但是他也喜欢看我跳舞，喜欢听我唱歌。我十六岁时，第一次在皇上面前跳舞，皇上夸我'此女妖丽，眼色媚人’。后来我又在皇上面前歌唱，皇上称赞我'念奴每执板当席，声出朝霞之上’。那时，皇上每天都让我在宫中歌舞。我担心贵妃生气，便主动离开了宜春院。”

念奴又说：“妹妹，韩将军对你这么好，你们趁早把婚事办了吧。”

我担心和韩剑成亲后，没有人照顾她，便说：“姐姐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

话还没说完，春儿对我说：“姐姐如果不嫁人，我也不嫁，跟着姐姐。”

我和念奴都急了，说：“你不可以这样。”

春儿笑道：“我哥哥还没有成亲呢！”

念奴看着我，拉着我的手说：“妹妹，你年纪也不小了，要抓紧了。你不要管我，我已经好了。”

突然念奴感到下体疼痛，我们赶紧停下来扶着她，韩剑把她背回家。念奴说，可能是这些天玩得太开心，有点累。

上元节过后，韩剑去了军营，把弓箭、刀剑和战鼓也带走了，家里只有我们姐妹三人。我和春儿平时做饭洗衣服，轮流照应念奴。

天气寒冷，我端着炭火走进念奴的房间，念奴正在绣花。念奴说：“我给你们绣花，等你们大喜之日送给你们。”

我赞叹道：“姐姐真是心灵手巧。”

念奴说：“那几年没有什么事情，我跟着一个姐妹学的。”

我说：“姐姐，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有些可能是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好好活着，我们能永远在一起。”

念奴说：“我已经想开了，会好好活下去。我还要喝你们的喜酒，还等着抱外甥呢！我年纪也大了，只想找一个地方安居下来，闲时和你一起唱歌跳舞。”

我非常开心，抱着她说：“姐姐，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们是一家人。”

正说着，韩剑跑进来说：“敌军来了。”

我听了很紧张，说道：“我们终究没能躲过。”

韩剑说：“你们放心，我们会誓死保卫城池。”

我急了，哭道：“韩剑哥哥，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们怎么办？叛军可是一群野兽啊！”

韩剑雄壮地说道：“两位妹妹莫慌，去年我们就已经打败过他们很多次了。”

念奴对我说：“韩将军说过会保护我们的，他是我们的哥哥。”

这时，春儿也进来了，听到叛军的消息后非常害怕，全身都在颤抖。韩剑抱着春儿安抚她，然后说：“我们早已做好了准备，你们不要担忧。”

韩剑说完便走了。我叹道：“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春儿满脸愁容，念奴不停地安慰她。

17：

十几天后，念奴觉得自己应该完全恢复了，不听我们劝阻，和我们一起做事。一天，她下身又突然冒出鲜血，我赶紧又去郎中那里抓了几包药。几天后，念奴好了，不到十天，又出血，如此反复。郎中告诉我，现在在打仗，没有办法拿到新药，叫我去其他地方找。其他地方根本就没有，我们又找到郎中，恳求他想法子。郎中说多休养，不能干活，或许能恢复。

我很害怕，不再让念奴做事，她便坐在床上做刺绣。我和春儿每天都在打听战况，担心韩剑。睢阳几乎每天都在打仗，每天都在死人，有时候深夜都能听到战鼓声和呐喊声。

我和春儿很焦虑，念奴便教我们两人唱歌，来减少心中的恐惧。念奴对我和春儿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活下去。”在念奴姐姐的鼓励和安慰下，我和春儿渐渐安下心来。

院子边的一株老梨树，立在斜风细雨中。白色的花瓣上挂满了水珠，娇滴滴，悲戚戚，像是受了委屈的美人，向行人述说着往日的辉煌。

念奴喃喃道：“梨园的梨花应该开满了，梨园的弟子还在么？”我叹道：“原来姐姐没有忘记梨园。”

念奴深情地说：“我怎能忘记，我最快乐的时光都是在那里度过的，我一直梦想回到梨园。”

两个月后，念奴的下体又突然出血。我再次去找郎中，不料大门紧闭，听说他也守城去了。

我无奈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念奴。念奴脸色苍白，对我说：“妹妹，你恨我么？”

我感到奇怪，说：“姐姐，你在说什么？我为何要恨你？”

念奴叹了口气，说：“那年清秋节，是我故意把你留下来的，我嫉妒你，不想让你在皇上面前得宠。还有，我们在皇上和贵妃前一起跳舞时，是我故意绊了你一脚。”

原来，念奴一直想和赵丽妃一样得到皇上的宠幸。在她十六岁时，皇上就非常喜欢她。天宝四年，贵妃被皇上正式册封，不久，念奴搬出了梨园。

当念奴得知贵妃讨厌我，在和我一起跳舞时，故意让我在皇上面前出丑。贵妃对念奴很满意，准许她在皇上面前独舞和唱歌。皇上重新喜欢上了念奴，引起贵妃的不满。贵妃开始培养我，在皇上面前说我的好话，安排我在上元节时独舞。念奴知道后，故意在清秋节时让我在她家里留宿，导致我失去了机会。

念奴继续得到皇上的宠爱，皇上甚至在晚上也召念奴进宫唱歌。贵妃终于明白她的对手是念奴而不是我，当然她自始至终都讨厌我。冬日，皇上带着贵妃去华清宫避寒，让念奴陪侍。贵妃与皇上发生了争吵，被皇上再次遣送回了娘家。

回宫后，贵妃改变了方法，她知道皇上喜欢看胡人跳舞，便让董大为我奏乐，让我扮胡人模样，还亲自教我胡旋舞。果然我赢得了皇上的喜欢。皇上逐渐冷落念奴，最终再也没有召见她。念奴无奈离开了梨园，回到了外教坊。心灰意冷的她经常出入酒楼，为达官贵人甚至江湖游侠献唱。

我感叹道：“姐姐，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一直梦想着和你在一起唱歌跳舞，我也没有想过和你竞争。”

念奴叹了一口气，说：“当年，我以为你和贵妃一起算计我，那时我很生气。后来渐渐想明白了，妹妹不是那种人。”

经过十几天的调养，念奴情况有了好转，我让她继续卧床休息。

18：

这天，韩剑带着十几个弟兄来家吃饭。听说是打了几次大胜仗，他们把家里那匹瘦弱的马杀了。这匹马是孙六送给我们的，我和春儿、念奴都很难过，但是也没有办法，因为现在粮食越来越少了。

突然，窗外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又惊又喜，竟然是孙六。孙六额头上多了一条伤疤，比以前更瘦了，也黑了很多，他站在院子里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

我从伙房里走出来，向孙六问好。孙六见到我好像很激动，说他们在南阳汇合后，不久就同叛军作战，到今年五年，城池被攻破，刘校尉也战死了，守将去了襄阳。孙六已经是一个校尉，知道春儿在睢阳，一个多月前带着一部分人来到了这里，参加了张巡的军队，一起抗击叛军。

春儿听说后，从屋子里跑出来，对孙六问长问短。孙六不停地用手摸着头，春儿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孙六告诉我们，叛军非常残忍，很多人都饿死在南阳，尸体遍野。

听到这里，我不禁担忧起来，睢阳会不会和南阳一样的结局？大家已经开始吃不饱饭了，有一顿没有一顿的。

孙六走后，我告诉春儿，孙六是特意来睢阳找她的。春儿脸上含羞，说：“姐姐是在骗我吧，他没有跟我说。”我笑道：“孙六知道你在睢阳，是你告诉他的吧。”春儿娇嗔道：“哎呀，我不跟你说了。”然后转身就走，口里哼着曲子。

韩剑告诉我们，孙六剑法高超，作战非常勇猛，已经杀敌无数。春儿露出幸福的笑容，但是很快又消失了。

韩剑要回兵营，我拉着他的手说：“韩剑哥哥，你千万要小心啊，我还等着和你......”

韩剑面露微笑，说：“你在担心我么？”

我用手捋了一下秀发，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你，我希望你能够平安归来。”

韩剑轻轻地摸了一下我的头，说道：“你放心。”说罢，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半个月后，我和春儿去街上买粮食，每人只能买半斤麦子。路上全是排队买粮食的百姓，看起来都和我们一样没有吃饱。回来时，我们看到几个士兵走过来，其中一位正是孙六，春儿兴奋地向他招手。孙六在路边摘了一束野花，跑过来送给春儿。

孙六露出羞涩的笑容看着春儿，说道：“春儿姐姐，喜欢么？”春儿满脸含笑，一把将野花抓在手中，用鼻子闻了闻，说道：“好香啊！我喜欢。”

孙六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深情地看着春儿。这时，士兵在喊孙六，孙六转身跑了，和那几个士兵边走边说着什么。

我回来告诉念奴，念奴笑道：“看来我们很快就要吃到春儿的喜酒了。”

春儿难为情地说道：“念奴姐姐又在取笑我了，人家又没有说要娶我。”然后把孙六送给她的花插在瓦罐里，每天边浇水边哼着曲子。

几天后，韩剑伤心地告诉我们，孙六在和敌军交战中不幸战死了。我们都惊呆了，春儿难过了好些日子。那几天，她整日坐在窗前看着瓦罐里的花，直到枯萎还舍不得扔掉。孙六是个好男儿，我和念奴也很伤心，不停地劝春儿，她一直不吭声，眼里和脸上满是泪水。

春儿问：“哥哥，叛军为何非要攻下睢阳？”

韩剑说：“睢阳非常重要。南阳已经被叛军占领，睢阳如果再被攻破，江东将与朝廷失去联络，大唐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我问：“那为何不派人来支援呢？”

韩剑脸上露出忧愁，说：“我和雷万春、南霁云等将军多次与敌军厮杀，斩敌无数。但始终等不到援军。”

又过了些日子，韩剑回来时，来了几个将军，有个满脸伤疤、声音如雷的彪形大汉叫雷万春。另外一个高个子，一声不吭，两眼有神，叫南霁云。

趁着帮他们端茶倒水之际，我得知他们在商量突围，去寻找援军。看来形势非常危急，韩剑叫我们不要担心。

我几次想和韩剑谈我们之间的事情，希望他向我提亲，可是他每次都是急匆匆的，我还没来得及和他说话，他就走了。后来，韩剑叫我们不要随便出门，他的眼神怪怪的，我感觉他好像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19：

因为得不到食物，念奴身体越来越差，我又挂念着韩剑，每天都活在痛苦当中。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我肚子咕噜作响，似乎有一团火在里面烧。我和春儿去找食物，能下肚子的都拿出来，树皮也被我们剥光了。天气寒冷，没有野菜，老鼠也饿死了。念奴露出痛苦的眼神，对我说道：“妹妹，我好饿，好难受。”

我哭道：“姐姐，已经没有食物了。我们被敌军围困两个多月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又熬了两天，念奴瘦得可怕，眼睛深陷，骨头外面只剩下一层皮，嘴里叽里咕噜，好像随时都会断气。我眼泪直流，不忍心看她，又听到外面春儿在呻吟，便走出来。春儿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靠在门边。

我双手按着肚子坐在春儿旁边，感觉前腹好像贴着后背。春儿的圆脸已经变成尖脸了，头发凌乱、两眼无光地看着院子外面。春儿喃喃道：“念奴姐姐怎么样了？我们会不会死啊？哥哥好久没有回来了，外面也没有看到人。”

我也觉得很奇怪，好久没看到外面的人了。我安慰道：“妹妹，哥哥说过会保护我们的。”

这时，韩剑带着两个官兵脚步蹒跚地走了过来，我和春儿赶站了起来。那两个官兵耷拉着头，斜靠在院子的矮墙边。

韩剑拿出两块肉干给到我和春儿。春儿两眼放光，张开口就吃，我进去把肉干给到念奴。念奴看着我，艰难地说：“我快死了。你留着，不要管我......妹妹，你一定要活下去。”我哽咽着说道：“姐姐......你不要丢下我。”

韩剑进来了，看了一眼，说：“不行，太瘦了，一点肉都没有。”说完，转身往外走。

念奴用微弱的声音喊道：“韩剑，我帮不了你，也请你放过她们。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韩剑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念奴喘着气看着他。停了一会儿，韩剑出去了。我不知道韩剑想做什么，跟着他走出来。

韩剑对春儿说：“军中缺少做饭的人，我想让你去军营为官兵做饭。”

春儿拍着手笑道：“太好了，到时候我可以捎点吃的给两个姐姐。”

我也很开心，侧头再看韩剑。韩剑也在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让我感觉有些怪异。两个士兵好像不太愿意，一直看着韩剑。春儿说：“我会做饭，会做很多菜。”

韩剑对两个士兵说：“让她去吧。”两个士兵向韩剑抱拳，带着春儿先行离去。春儿欢欢喜喜地跟着那两个官兵走了。

韩剑突然跪下，对着春儿远去的背影大声喊道：“妹妹，哥哥对不住你啊！”

韩剑眼泪横流，鼻涕也出来了，头不停地撞向地面。我突然醒悟过来，蹲下来问道：“你让妹妹去干什么？”

韩剑哭道：“军中缺粮已经一个多月，百姓易子而食，军官家眷都被拿出来送给士兵吃，我也不能例外。”

我两腿发抖，瘫软在地上，说：“你刚才给我们吃的是人肉？春儿是你的亲妹妹，你连她都要吃，你还是人么？你们和叛军有何区别？”我的脸在抽搐，声音在颤抖。

韩剑一边低头哭泣，一边说：“为了守住睢阳，我们没有办法。”

我拉着他的手哭道：“春儿千里迢迢来投奔你，一路上千辛万苦，躲过了叛军，也躲过了强盗......你说过会保护我们的......孙六为了春儿，舍生忘死来到睢阳......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春儿胆小善良，你们怎么下得了手！我们将来下了地狱，有何面目去见他们。”

韩剑泪流满面，抬起头，木然地看着前方，没有回答。我心如刀绞，说：“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皇上知道么？外面的人知道么？”

韩剑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摇了摇头，眼泪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

20：

韩剑接着说：“叛军把我们当作畜生，随意强暴杀害。睢阳守住一天，淮南的老百姓就多一天太平之日，大唐江山就多一天希望。”

韩剑说完，牙一咬，站起来往外走。我喊道：“明日是不是临到我了。”

韩剑停下来，回头对我说：“无论怎样，只要我在，就不会有任何人伤害你。”

我说：“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你的心意。”

说完，我走过去拉着韩剑，来到桂花树前，说：“我现在指天为媒，指地为订，以桂树为月老，和韩剑哥哥成亲。”

韩剑呆呆地看着我，突然上前抱着我不放。那天，我和他跪在桂花树前，拜了夫妻礼。

我拉着韩剑的手说：“韩剑哥哥，我今生今世都是你的人。”

韩剑布满伤痕的脸上露出笑容，笑容中带着酸楚，说：“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或许我这次离去，不会再回来......”

我捂住他的嘴，说：“念奴姐姐可能活不过今日，妹妹也走了，你一定要活着回来。”然后我摸着他的脸，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疼地说：“你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伤。”

韩剑拉着我的手，把头凑近，想和我亲嘴，却又停了下来。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上前抱着他，和他一阵长吻。

终于，韩剑停了下来，深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双手抱拳，说道：“夫人保重！”说完，转身要走，我喊道：“夫君，多杀叛军，为我们报仇！”

韩剑再次对我抱拳，转身大踏步远去，再也没有回来。

我回到屋子里，念奴在呻吟。她问我：“春儿呢？”

我放声哭道：“春儿走了。”

念奴眼泪出来了，对着房顶说道：“春儿……我可怜的妹妹。苍天啊，你为什么要在我死之前，让我知道人世间最悲惨的事情。”

我已经泣不成声。念奴吐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对我断断续续地说道：

“妹妹，我知道你对我好，对我有意，当年我不该那样对你……我十岁那年，见到了皇上，被他的眼神和才华所迷，从那刻起，我就把自己当作皇上的人。他不仅是皇上，也是我心中的情郎，是我的萧郎。他从未嫌弃我的身份，我心中十分感激......他喜欢过我，却不能留我在宫中，因为有贵妃......我虽是一个歌妓，但一直是清白之身，直到遇到强贼......我现在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我死了，你把我烧了，把我的骨灰带回长安，那里是我的故乡......”

停息片刻，她又把头转回去，看着房顶，低声吟道：“箫声咽， 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 灞桥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 长安路远音尘绝。音尘绝……”

很快，我就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不多时，念奴咽气了，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看着房顶。我趴在她身上放声大哭，眼泪都快哭干了。我找不到柴火，在院子里挖了一个浅浅的坑，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她拖出来埋了。我在念奴的坟土上，用小石子堆上她的名字。

韩剑是我的夫君，春儿是我妹妹，念奴是我姐姐，一天之内，他们都走了，永远离我而去。

21：

三天后，城池被叛军攻破。我身上又脏又臭，躺在床上等死，连自杀的气力都没有。叛军看见到我都捂着鼻子，有个军官模样的中年男子走过来说：“你是韩将军的夫人，叫李十二娘？”

这个军官告诉我，他们这些人原本是唐军，由于开战之初主将李滔叛变，他们被迫投降了叛军。

他塞了几个煎饼和一些干粮给我，告诉我，慢慢吃，不然会被噎死。

我喘着气问：“你......怎么知道......我是韩将军的夫人。”

他说自己是陈留人，去年腊月来过韩剑的家，韩剑当时喝了点酒，告诉他们的。那天我和韩剑比试剑舞，和念奴姐姐一起为他们表演歌舞。

我缓了一口气，继续问：“韩剑现在在何处？”

他说不知道，守军全部死了。沉默了一会儿，他问道：“那个唱歌的姑娘呢？”我含泪道：“死了。”他长叹了一口气，又问道：“韩将军的妹妹呢？”我哀声道：“也死了。”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带着人走了。

又过了两天，屋子外人喊马嘶，那个军官进来告诉我，他们要撤退了，唐军很快会来收复这里。临走前，他发誓要杀死叛军主帅尹子奇，为我们报仇。

第二日，外面非常安静，我吃了点干粮，觉得自己有点力气，便壮着胆子走出屋子。我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外面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吹过，树叶飘零。

念奴的坟土上插着三支白色的菊花。我很惊讶，走过去，看着在风中晃动的菊花，想起了韩剑、念奴和春儿，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我走出院子，沿着街道往城门方向走。街道上，房门有的开敞，有的紧闭，有的半掩着。路上随处可见白骨，地上到处是残枝败叶。

街上空无一人，静得可怕，好像是鬼城。我很快就走不动了，用手扶着墙壁，然后慢慢坐下。

突然，城门方向传来马蹄声，唐军来了。他们逐家逐户地寻找幸存者，从屋子里抬出了很多干扁的尸体，都是饿死的。战前，城里军民共有四万余人，如今剩余不到四百人。

我后来才知道，我们以不到一万之众，消灭敌军十几万。因为有这些勇士，拖住了敌人二十多万大军，让朝廷能够组织反攻。朝廷在一个月前已经收复了长安，十天后又收复了洛阳。

在这片土地上，从不缺少好男儿。面对凶残无比的叛军，我夫君和守城的将士浴血奋战，为国而死，没有一人投降。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们对得住朝廷，对得起天下百姓。叛军进城后，看到惨像都心惊胆战，平时杀人不眨眼的他们竟然放过了我们这些幸存者。

我请人把念奴的尸体挖出来，不敢看她，让人把她烧了。军营的伙房里有一个老兵卒，他告诉我，将士们吃了两个多月的人，都是城中的女人和老弱病残的百姓，头骨和残渣埋在后面的院子里。有时候，将军互换家属给对方和士兵吃。我听得心惊胆战，内心一片悲凉。

我四处寻找韩剑的遗骸，始终没有找到，不知道他埋在哪里，便在城外为他和春儿做了一个衣冠冢。

几年后，睢阳城渐渐恢复了生机，也有很多人向我提亲，都被我拒绝了。我告诉他们，我的夫君叫韩剑，是睢阳的一位将军，是为国捐躯的英雄。

那些年，我经常梦见韩剑、念奴和春儿。有时候，我希望有奇迹出现，希望韩剑和春儿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可是我知道不可能了。

在睢阳之战结束的第七年，我前往洛阳，打听我哥的下落，没有任何消息。洛阳城里乞丐满街，到处是残垣断壁，整个城市好像被火烧过了一遍。

几个月后，我回到了长安，把念奴的骨灰罐埋在乐游原上，就在当初和她一起看夕阳的地方。我在旁边种上了一株梨树，朝着大明宫后面的梨园。

长安城已经不复繁华，大明宫很多宫殿都倒了。天空下起了小雨，还有零碎的雪花，我独自站在乐游原上，叹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念奴姐姐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和赵丽妃一样，成为皇上的妃子，被皇上宠爱。可惜她生不逢时，遇到杨贵妃这样的对手，最终只能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而我的愿望，是想和师父一样成名，与念奴姐姐在一起，演绎人间最美的歌舞。——到头来，我和她都是黄粱一梦。

22：

说完，李十二娘擦了擦眼泪，深深叹了一口气。小姑娘们双眼含悲，两腮垂泪，哽咽道：“没想到师父经历了那么多，有这么多的秘密。”

小弟子问：“师父，梨园还在么？”

“梨园已经空了。五年前，太上皇也驾崩了，梨园弟子全部散了。太上皇多才又多情，曾经是个好皇帝。”

“师父，你是不是经常想念他们？是不是很难过？”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往事历历在目，犹如昨日。不过我早已把它放下了，只是偶或想起，还是会有点伤感。”

小姑娘们发出感叹声。李十二娘继续说：

“我从学习剑舞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八年，尝尽了人间悲欢离合。期间，我遇到了我的师父公孙大娘，遇到了我的夫君韩剑，遇到了春儿妹妹和念奴姐姐。

“他们给了我爱，让我永记在心，即使在战乱年代，我依然有活下去的勇气。

“活在这个世上不容易，尤其是我们女人。孩子们，你们也要努力地活着。”

此时明月已经高挂在梨园上空。李十二娘站起来，拿起身边的剑——当年念奴送给她的，上面刻有她们两人的名字，再次轻轻拔出。李十二娘在梨树间起舞，宝剑所过之处，片片梨花飘落而下。李十二娘收起剑，仰望夜空，清唱道：

“昨夜相思在天涯，今日欢颜为谁家？梨园升起旧时月，一剑舞落长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