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在邱青城的同学录里庄严而又一丝不苟的写道:“请不要忘记我。”
高兴放下笔想了想又拿起来,普通的结尾句号在高兴得左涂右画下,变大变小,变成一颗模糊的桃心,最后也难逃变成一个孤零零感叹号的命运。
高兴的心意在一张改来改去的同学录里缴械投降。
十七,八岁一无所长的小姑娘,哪个有底气当着全班的面在心上人前放肆。
高兴漫不经心地放在邱青城桌兜里。屁股还没做热,又“腾”地站起来再次拿回同学录。在“不要忘记我”和笨重的感叹号间,加了一个“们”字,它拥挤地在感叹号和“我”之间站稳脚跟。
没有谁能透过这张面目全非的同学录,知道高兴背后的百转千回跌宕起伏。毛鹏鹏李倩丁御都不知道,高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从和邱青城认识以来,她的感官越发不受控制。眼睛总是跟着他毛茸茸的后脑勺。脚也不听使唤地总想凑到他跟前。
为此,她特意去奶奶掌管的土地庙里卜了一张辟邪驱鬼的黄符。
“丫头,你求这符干啥?是不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奶奶点着香,虔诚地开始向佛像祈祷。
“各路神仙和土地公,我亲自去菜地里采了点瓜果给你们尝鲜。愿各路神仙能保佑我们家平安喜乐。水平最近感冒老是不好。他媳妇也不上点心顾家,打起个麻将没完。高见高兴这两个家伙托你们的福身体好着了,就是成绩马虎,麻烦各路神仙多费心了。”
这状都告到大罗神仙这了,我奶奶无愧是妇联一把手。
这祷文我已经听了十来年了,其中心思想千年不变始终以我爸高水平为圆心,向我老妈也就是她永不满意的儿媳妇扩散,向我们老高家的老老少少,向憨态可掬的我还有我的死对头高见扩散。
但她从没未自己祈祷过什么,一次都没有。
我家旧址在山西省高平县的高家村。
我爷爷是南下老干部,论摸样是人中翘楚。一个月还有80块工资。算得上是远近闻名的高富帅。前半生把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了党和人民还有一尘不染的绿军靴,为数不多的后半生与肺癌晚期苦苦斗争。
我爷爷把一生求而未得的愿景和不甘心都溶在了我爸的名字里——高平,以一生平步青云步步登高为人生指示,以有朝一日我爸能成为高平县的父母官,有幸能管理整个高平为终极目标。
没过几年我爷爷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风平浪静地走了。那年头,死人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再平常不过。
我奶奶领着微薄的军属抚恤金,往后的日子积极投身于“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的农村发展建设中。老天不作美,三年大旱。
在干燥贫苦的一天,冥冥之中自由安排。我奶奶深受天意恩赐,双手合十跪拜在土地庙前孕育出我爸的新名字——高水平。
无巧不成书,改名字的第二天,瓢泼大雨,久旱逢甘霖。此举让我们老高家在整个高家村声名鹊起,奠定了我奶奶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
一道黑影携着篮球从后门溜进来。
同学录的填词造句在高兴脑袋里反复打转,那娇憨的模样倒映在邱青城黑白分明的眼睛里。
“姓名高兴,绰号猪老二,性格高贵,特长吹唢呐,最喜欢的食物糖醋里脊,口头禅“你是不是喜欢我” ,留言板“不要忘记我们!”
邱青城一脸的不满意说:“这写的都是什么啊!最早给你发的同学录,你就写了这么一句话。其他人把留言板写的满满当当,你倒好跟打草稿似的。看来我们的同桌之情走到了尽头。”
“可是我绞尽脑汁都想不到你的优点,我骗不了自己。”高兴两手一摊一耸肩,两眼无辜。
“我们老邱家都是有暴脾气的,给你个机会重新说。”
在他摩拳擦掌之际,高兴已经快人快语先声夺人狗腿儿的说:“大家都是读书人,何必动手动脚呢。是小的眼拙,欣赏不了您这种大脑长在脸上的帅哥。”
在邱青城的胖反射弧辨析这句话是骂他还是夸他中时,高兴已经拿出笔记满满的地图册,上面是用红黑蓝三色笔,五花八门标写的考试重点。
她小心翼翼的翻开世界地图。双手里里外外的在邱青城洁白的校服背后擦干净。
起先邱青城死活也不愿意,十分抗拒。但所有的抗拒都抵抗不过高兴。
高兴能自由在邱青城身上擦手的心路历程可以概括为:绅士的反抗—被打—屈服—算了吧
在与高兴一系列斗智斗勇无果后,只好无奈的默许了高兴没皮没脸的行径。
这甚至不知不觉的成了两人的默契。
按照惯例,高兴像以往屏住呼吸,像是进行一种盛大而隐秘的仪式。
无论多少次打开地图册,都还是会被看过不知多少遍的自然风光而震撼,即使只是在纸上。
整个世界印在1:100000000的比例尺中,那都是高兴高三生活的刀口舔蜜中的蜜糖。
大自然是高兴当之无愧的“心上人”。
“你知道世界上最美的草原在哪吗,我建议你说不知道”。高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世界地图。
“不知道”。邱青城照顾高兴的情绪很上道的说。
“在咱们国家新疆那拉提草原,这个草原在那拉提山北坡。你闭上眼睛想一想你踩在咯吱咯吱作响的草甸上,一股带着草原味道的微风,不管你愿不愿意,它一拥而上。
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它已经去下一个人的怀抱。你控制不了它,只能敞开手随时对它欢迎光临。”
突然,高兴眼睛一眯,话锋一转,无缝对接道:“草原形成的原因是该地区由于降雨量不多,背风坡,降水少,所以高大的乔木生长不起来”。
我怎会有如此突如其来的转变?
你当然不知道。但邱青城晓得。
两年狼狈为奸的同桌之情,已经让邱青城心知肚明。高兴突然的见风使舵,准是班主任地理老师黄实,正隔着后门玻璃偷窥谁在自习课上不复习讲闲话。
邱青城看似划重点的重复:“这里还位于背风坡降水少是重要考点。”
班主任慈祥的点点头,拿着大茶碗儿走远了。随即,高兴松了一口气,继续畅谈那拉提草原如何是人类的视觉盛宴。
有一种悄无声息的眼神攻击叫班主任在你身后,有一种无懈可击的默契防守叫高兴邱青城。
“猪老二,打球啦。”丁御迫不及待拿好篮球在教室外叫高兴。
是是是,你没有看错也没有听错。
猪老二是大家对高兴的昵称。起因是一次语文老师在讲台上深情并茂的讲述五代后梁太祖高温,排行老三,故有人也叫梁太祖高温 高三。
角落处一个班级活跃分子接嘴;“我们高兴在家排行老二,吃的和猪似的,你们也可以叫她猪老二”。
全班哄堂一笑的看着高兴,最大的笑声就在高兴的耳边连绵不绝的响起。
高兴的脸臊的通红。掩着手窃窃私语的对她的同桌邱青城说:“帮我个忙。”
“什么?”邱青城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道。
“麻烦你不要笑这么大声,收一收你的后槽牙。”高兴咬牙切齿的提醒她的“好同桌”。
赐给高兴外号的正是在门口专心致志运球的丁御。新生报道那天,俩人就因为都没有按要求带父母参加长城高中入学典礼而结缘。
我和丁御是脚前脚后相继进高一五班报道,我像膀大腰圆窝囊猥琐的刘能,她像城乡结合部的谢大脚。我们初识后微笑寒暄,“以后就是同学了,相互照顾哈”。
表面亲和平静的伪装下波涛汹涌着山西刘能和四川谢大脚对时尚品味的较量和蔑视。
我和丁御什么时候变成好朋友的?
从我知道丁御爱吃甜食,讨厌壁虎,会把腿毛攒成蒲公英。从我和丁御在一起不说话也不尴尬能一起看未删减版色戒的时候。从我和丁御徒步八公里就为了第一个吃自助的时候。
从我知道除了我丁御还有很多好朋友不嫉妒她们的时候。从我俩行事能合二为一,也能独来独往的时候。从我发现有趣的书好看的电影就想和丁御一起看的时候。从我心甘情愿把第一口食物给丁御咬的时候。
从丁御怎么吃都不胖让我恨的牙痒痒的时候。从我和丁御在一起长了14斤肉想掐死她的时候。从我给丁御拍照比我自拍还上心的时候。从丁御能分得清我是真生气还是假装不在意的时候。
丁御是什么时候把高兴当好朋友的?
丁御忘记爸爸很久了,和那些总缠着妈妈问个不停地小鬼一不一样的是丁御从不问让妈妈难过的事。
所以她从不缠着妈妈问,“我的爸爸是谁?他在哪?他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别的小朋友有爸爸来接送的时候,我爸爸去哪了?”
在别的孩子睡前有故事听,有洋娃娃陪,有父母的守护时。丁御只有空荡荡的家,有闪烁不定的灯,长久陪伴她的是枕头下电力十足的电棍。
那是丁御七岁时偷偷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枕头下的电棍让丁御难得睡得香甜安心。
一天,高兴不顾丁御明里暗里的拒绝,硬是死皮赖脸地非要和她一块睡。
说实话这一夜丁御根本睡不着。高兴沉睡比醒着还活跃,又是磨牙打呼,滚来滚去又是放屁说梦话。
丁御小心翼翼地把手探到高兴的枕头下,在快要能抽出小电棍瞬间。
高兴突然从枕头上上弹起来,“丁御,别怕。要抓你就抓我。”
梦话还没说完,一股电流萦绕在高兴的脖颈。丁御手忙脚乱地拍打高兴。幸亏电池快干了,电流不强。
丁御不知道该如何向高兴解释小电棍的存在,她该怎么说呢?
“这是我妈给我买的玩具。”这么说高兴会怎么看待她的家庭?
“我也不知道枕头底下怎么会有根电棍?”这么说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丁御确实之前有想过向高兴坦白家里一切的矛盾纠纷,但她没有准备好如何去自然的接受高兴对她施展的安慰。
“丁御,别想那么多,这不是你的错。”
“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丁御该怎么告诉高兴,她一点都不相信明天会更好。高兴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吗?
麻劲儿一过。
没一会高兴搓搓惺忪的眼睛,从手指缝里看见丁御藏在身后露出半截的电棒。
“丁御,我脖子好麻啊。”
丁御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是该说“小时我妈老加班,我不敢一个人睡就买了电棒”。
还是说“上次我们家进小偷,我靠这个保护了自己”。
无论怎么解释高兴你一定会觉得我是个怪人,不想再跟我玩吧。
高兴看着丁御百抓挠心欲言又止的样子,什么都没问假装还没睡醒的揉揉眼睛“我就说毛衣不能放床头,静电特别大。”
当即转身继续睡过去了。丁御熄了床头灯,把电棍扔到老远。伴着高兴的背影,十八年来第一次睡的如此踏实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