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日光灯“噗嗤”挣扎了两下,微弱的光晕弥漫开来,跟窗外灰蒙的云离奇般相似。势头高的枝叶被风打压得七零八落,不时有几股跑偏方向的,携枝带叶卷过走廊,声势浩大地撞向玻璃,震得木框子直晃,随即消散,空留一丝凉气冷不丁钻进缝隙,唦唦地挠得屋里人心神不宁。
陈其回过神叹了口气,环顾四周,后排有几个按捺不住的,装模作样低头写字,手已经伸进抽屉悄悄整理起书包了。讲台上视角的清晰度确实是每个人孩提时代最不愿意揣测的。她笑了,这么算算,一下子过去十多年了。蓄意多日的雨水倾倒下来的时候放学铃声刚好一并响起。这可好了,落雨的噼里啪啦声,高高矮矮的孩子嘴里欢呼着埋怨着冲出教室的喧闹声,校门口家长们走路打伞喊着自家小孩名字的,不耐烦地按喇叭催促的,一时间好像镇上的人全挤这儿来了。陈其慢吞吞收拾教案,混着人群淹入雨中。
夏天的雨就是这样,鼓鼓囊囊憋了好几天,逮着机会恨不得全倒下来。她拽着断了线标的伞柄左摇右晃朝西街走去,倒也没遭太多落汤鸡的罪。这伞是几年前去南京,碰上跟今天一样的雨,急急在摊贩手里十块钱砍来的,没多久就断了线标,看上去邋邋遢遢,丑极了。可换来换去,再没寻到比这更耐撑的伞,用着吧,挺好的。经过那家糕点店,再往右拐走两个路口就能看见自家老房子了,平时陈其会多多少买些虎皮卷,遇着这天气只好作罢,伴着湿腻腻的空气吃甜食,谁受得了?最后几步用小跑,啪嗒啪嗒拖着滴水的凉鞋,滴水的包,滴水的伞进了屋子。
“把地弄得这么湿,哪家人这样的,白读几年书!”
照例这几句,起初陈其还满腹委屈辩驳几声,没曾想对方越说越来劲,后来索性闭口不应了。绕过院子到厨房觅食,毫无意外又是吃腻了的红烧豆腐干,一碟子冷掉的面条。以往都形式般热一下细面,就着红烧卤吃光,把面换成米饭,就是往常的猫食。
橱柜隔间下层是爷爷的专属酒杯,家里堆了数箱高度数的白酒,多年来没断过。往往大清早就摆开摊子——一瓶白酒,几把豆子,脚边蜷着三两只白猫,对着它们说说笑笑。一天四顿酒,说不得,劝不动,偏偏后来得了帕金森病,住院、吃药,反复叮嘱禁止饮酒,依旧说不得,劝不动。
想到这里,陈其撇撇嘴一口气跑上三楼,关紧房门。
“饭怎么不吃!还比不过我的那些猫!”楼下又是嘀嘀咕咕好一阵子。
从小的印象里,爷爷就把猫看得比谁都重,以为长大就可以脱离这种奇怪的关系,没料到,还是回来了。
跟大多数同辈一样,陈其成绩平平地在本地上了个师范,不咸不淡地毕业,经历了点等待的折磨,好巧不巧被分配到老家的小学,做起了语文老师。这也算是她理想中的稳定了。只是住所方面,她一再坚持搬出去住,在陈其妈软硬兼施的劝说下还是妥协住进了离学校最近的老房子里。
当初爷爷退休,硬气地要求一个人住在这里,僵持了好些日子,没办法,陈其妈只好由着他,隔段时间回去探望一次。就这样,爷爷的猫越养越多,进进出出只跟它们说话,也时常拿它们撒气。直到好不容易让爷爷同意陈其住进来,陈其妈回家的次数就明显少了。
说起来,在只有三个人的家里,怨气还是很深的。陈其妈结了两次婚,也离了两次,拉扯着陈其长大,各中辛酸谁也不敢轻易去想。爷爷的观念始终是鄙夷,一个把面子看得比感情还重的老一辈男人,注定也是苦的。最大的区别是,有些苦是命给的,有些苦是自己给的。
无辜的陈其呢,更多的是排斥。
夜里睡不踏实是陈其最苦恼的,对她来说,这里太空荡。长年累月的住校生活让她习惯了在有人的地方进入睡眠,假期回家,也必须要跟陈其妈挤一个床才能睡。为了帮她改掉这习惯,陈其妈没少费工夫,常常在女儿房间陪到睡着再回去自己的房间,可半夜,陈其总要突然醒来跑过去钻她被子里。惹得陈其妈也睡不好,最后不了了之,就挤一挤吧,总比夜里被吵醒好,可不容易睡着叻。
看了看表,2:34。陈其打开灯,打开电视,音量调低,好让房间有白天的感觉。自己则靠在床上发呆。
尖锐的猫叫把她惊了一寒颤,听上去像是两只猫相互掐架,爪子削过地面“呲呲”直响,双双压低了喉咙发出“呼呜”的警告,紧接着扭成团撕咬的声音被其中一只猫的哀嚎生生盖过。一下子又恢复安静,只有低低的呜咽,在逐渐弱下来的雨里断断续续。陈其鼓起勇气走到后阳台往下望,黑遭遭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声音辨别出不远处确有只虚弱的猫。
这种事情在乡下再平常不过了,不知道哪家的猫出走,碰上了抢食的呗。她低着眉正想着,准备走回房间,余光瞄见二楼西房灯亮了起来,然后是中间楼梯的灯,最后是院子的灯。陈其看见亮堂堂的院子里,种着各色的植物,密密盛盛的,夏季长势正好。来了这么久,只知道院子里都是些不知来处的猫,想不到仔细看看,打理得精心。也是,人老了,大把大把时间得打发呢。可是一个人得有多孤独,才会养这么多猫呢。
瘦削的爷爷披着衬衣颤颤巍巍走下来,嘴里念叨着什么,寻寻摸摸地把墙角的黑色小猫抱在怀里走了进去。陈其不禁有些恍惚,一米八几的狠角色,什么时候缩得这么小了,弯腰的时候都快跟边上的薄荷草树一样矮了。她努力克制住心里异样的情愫,陈其坚信,他们相互之间是没有真正的亲情的,只是不巧同住了一生的邻人罢了。
第二天一早陈其匆匆出门,看见爷爷坐在门口给昨晚出现的那只猫喂食。热面条的时候陈其有偷偷观察这只猫,全黑,瘦骨嶙峋,只有半截尾巴。
下班回来的时候,爷爷还是在给那只猫喂食,只听他不停地嗔怪黑猫怎么就不肯吃饭。陈其怀疑,他这一天没有过。看到橱柜里少了一瓶酒,才放心下来,走过去盯着黑猫看。她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猫,或者说,没有细看过任何一只猫。全黑色的茸毛透着一股诡秘,半截尾巴略带血痕,乍一看像是兔子。但它的眼睛晶莹剔透,泛着绿色的光,想读懂它,却发现它抢先一步读懂了人眼深处的心,那时便不敢再多看一眼,仿佛继续下去,灵魂就会被关进它的眼睛。陈其被惊住了。
良久说了句:“可能病了,给它送去兽医站看看?”
“你少来,我当了一辈子兽医了,还不知道病没病?”他一下子激动起来,陈其赶忙抿抿嘴走开。
两天三天,爷爷一直抱着这黑猫,陈其也不再去在意。到周末才发现,黑猫不见了,爷爷没有提及过。只是每天傍晚都在厨房里鼓捣,用抖得几乎干不了精细活的手拿刀切肉,手指使不上力,就手掌整个压在刀柄上,另一只手托住切肉刀,不停地剁,直至制成肉末。开锅,放热水,倒入肉末煮成肉浆。放入米饭,少许盐,小火煮十分钟,盛出,待凉至常温后装进小玻璃瓶。处理完后,两手往后腰处一交叉,握着瓶子走向远处的竹林。有时候回来瓶子满着,有时候瓶子空了。
风雨无阻。
不久,陈其争取到了去另一个城市工作的机会,搬出这个厌倦反感的老房子于她而言是多么迫不及待,以至于将这个消息告诉爷爷时也是一脸春风,难以抑制离开的喜悦。
“什么时候?”
“明早就出发!”
爷爷不再吭声,慢悠悠往竹林里走去了。
临走的早上,大动干戈地收拾行李,饥肠辘辘。
陈其打开橱柜,依旧是一碟微凉的面条。她开锅热油,打两个鸡蛋,轻易就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面。一口下去烫着了嘴,陈其突然停住了。她想,可能这段日子并不是自己单独一个人吃饭的。
“爷爷,我走啦。”陈其第一次喊得这么轻松。
他没有回答,陈其也不敢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