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天梦醒,你突然想起了某个人,却被告知他已离开人间。此时,你会感叹无常太迅速,始料不及,发现你们之间还有好多的承诺没有兑现,很多心愿再也完成不了时,于是就变成了心中永远的隐痛了。
我所住大楼一楼曾住着一对老人,我叫他们张伯和张妈。两个人的腿都不太好,都跛着。张伯拄着仗,是中风留下的后遗症,张妈呢?腿不知咋地天长地久地疼,慢慢也跛着了。
我搬过来时就不见他们儿女在身边守候,老人还照顾着他们的孩子。三五年后,孙子孙女长大了,也离开了。张伯每天提着一摞矿泉水去卖,一年四季,从早到晚守在操场边,等着玩球玩累了的学生来买,每天坚守着一天中短暂的下课间隙做点小生意。有学生在作文里写,张伯卖矿泉水和小零食的身影是黄昏的操场边一道永不凋谢的美丽风景。因球打完了,最渴望的就是水。
张妈呢拖着一条病腿,待学生下了课,拖着个麻口袋到教学楼办公室楼道里拾垃圾,或去翻翻垃圾箱。
张伯是从学校食堂退休的老工友,退休费养活着自己和老伴,还兼顾着几个孙子,显然是很紧的。日子过得很节省,除了买药,很少有别的奢侈。
同楼里的人,对这对老人都生同情,只要碰到需要帮忙拿的重物,就顺手搭把手,如果家中有些可卖的废品,也默不作声地放在他们住房边,外墙搭了一个偏蓬是专放废品的。自从我住在这幢楼以来,也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
每隔一段时间,我的办公室也会积下一些书报废纸啥的,我也给张妈攒着。到了一定时候,就喊张妈去拿一下。有时也顺手给他们抱过来。办公室的同事也都被我要求着这么做。
张妈大概是觉得我对她好,所以总是想着什么办法来还我情。张妈在楼旁边开了一块地,地里随季节种了一些蔬菜,基本不再买蔬菜。无论萝卜白菜,还是茄子辣椒,一旦可食了,总是先摘一些让我尝鲜。每天用袋装好子放在我必经的楼道边,等我下班路过取回家。那块地,张妈种得好,地整得很肥,青菜种得多,长势也好,大多都送人了,凡是帮过她们家的邻居们都得到过张妈的回馈。有时也吩咐我们自己去地里采。有时急了,就下楼去揪一把青菜回去下面条。
有一天,张妈与同楼里另一个拾荒的大妈起了争执。那天我正好碰到一个在骂骂咧咧,一个气得阴着脸闷不吭声,我便问了情况。然后宽慰张妈,不要与她争,也不必放心里去,吃亏也是福哩,为一点小利与人争,气病了不划算,再说您老实人,也争不过人家。您这边舍,那边得。您看,大家都把废品往您家门口放,很少有人给她,大家心里有杆秤的。霸道逞强未必多得啊?张妈是敞亮人,几句话一开导,气就顺畅了,脸上又洒满阳光了。
就这样,张妈对我越来越亲,自家做了什么好吃东西都要送我一点。最喜欢吃大妈隔年做的豆腐乳,非常出香,有我母亲的味道。张妈见我喜欢,自己舍不得,基本都被我吃掉了。张妈是做各种腌菜的好手,不仅常把自己做的送一些给我,还手把手教我学会了做好几样腌菜。我也学会了做卤豆腐,做各种小吃腌菜,怎么用辣菜一步一步做成冲菜,秋冬季节还亲手帮我压了一缸盐菜。还教我种菜园哩。自从我养了狗,因我是素食嘛,张妈连我家狗狗都挂心里,有了骨头一定是要留给它的。
渐渐地,张妈,似乎就象自己的一个亲人一样,每次无论哪里遇见,感觉都特别亲切,总要相互问几声冷暖。
后来张妈病了,很少再出来拾废品了,我给张妈攒下的许多废品,张妈总说等孙子回来了去拿。张妈说只是有些气喘,见不得风。我们都以为冬天过了就会好起来。
那是最后一次张妈出来晒太阳,张妈见我遛狗,便讲了几个关于狗通人性的故事。还说狗对中国人的功劳最大,就是因为狗用尾巴从国外沾了几粒稻种子,中国人才有了大米吃。阎王爷为了表彰狗的巨大功德,对狗说:"你以后就吃人的食"。但狗却听错了,听成了"你以后就吃人的屎”。我笑着说:"我家狗没听错呀,我家狗吃得比我还好。生活水平比我高。”因为我是素食者嘛。张妈听了呵呵笑起来。
后来不再见到张妈出来。我心惦着,曾故意喊开张妈的门,给张妈送了一包红枣。张妈脸色差了些,问张妈需不需我做些什么,如果需要我,就告诉,不要见外。张妈说:谢谢你,虽然不能见风,但在家里洗衣做饭还能做。我也就没深想。
接下来一段时间,朋友介绍了一个藏族女孩过来,在北京上大学,寒假后在我家义务补习英语,本来我一天的时间就安排很紧,多了一个人,多了一份事,还真是忙得有些晕头转向了。时间过得不知不觉,快到了过年时,女孩和狗都生病了。有段时间,我奔波着给女孩子看病,也给狗看病,很多要事都耽搁下来。女孩头疼是宿疾,查CT没问题,神经性头疼。我带她跑了几家医院。人一忙,就容易忘事,偶然也想起张妈,挂念她病好了没有。有事一打岔又忘问了。
过年后下了一场大雪,想起很久没见张妈出来晒太阳了。这大寒的天,见风就咳嗽的大妈挺得住吗?趁拜年顺便问候一下老人家。第二天我敲开门,门缝间露出张伯一张沉郁的脸,我说了新年祝福,问张妈好吗?张伯铁冷着脸没说话,只敷衍着嗯了一声就把门关了。又过了几天,再问,张伯说张妈五七都快到了。我一听愣了好久,犹如晴天霹雳,一时身心分离,无思无念,腿疲软无力,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我哭不出来,笑不出来,就只有一个念头,谁来把我狠狠地暴打一顿吧。我是真的太欠揍了!生活在眼皮底下的一个人,走了这么久,我竟然还在问人家好不好。张妈大半个月不见的时间里,我在干什么?再忙再累,也有问候一声的时间呀。愧疚胜过了悲伤,我狠狠在墙上撞头,惩罚着自己,撞出包来不觉疼。强烈的思念和悲伤混合着无限的愧疚,如潮水般漫上心来,我关闭在房里,嚎啕了很久很久……我才知道,张妈在我心里其实就是母亲,只有母亲,每天才和你嘘寒问暖,只有母亲才会心惦记你,把最好的新鲜菜摘给你,只有母亲才手把手教你学会各种生活小技能……
过去多年了,写到这里,我还是泪流满面,忍不住伤悲,一时思绪中断了……我仿佛又经历一次丧母之痛。
张妈临走前,一定是很想见我一面的,可是没有人通知我,除了我们自己,谁知道我们在彼此心里的那份依恋和真情。张妈没有女儿,媳妇在外,很少过来。而我也没了母亲。我们就像一对母女,在对方身上寄托着那份无法表达的爱。每次想到这,我就无法原谅自己,心持久地沉浸在自责和愧疚中。
给张妈积攒下来的很多废品堆在仓库里,一时不知道如何处理,竟然成了心中一个很深很深的痛,一个永远兑现不了的诺言。一份深深的歉意。
其实还是有感应的,那天早晨敲开门,想去作问候,张妈就是在那天半夜走的。张伯不理我,因心里正忍着极端的悲痛,想着要把张妈悄悄运回老家去埋,不愿在四邻间张扬,也怕我有所发现,匆匆闭上了门。
我对张伯说:"清明的时候,无论如何请帮我在张妈的坟上插个青。”清明节前一天,我揣着钱,想交给张伯,没想到张伯前天半夜突然脑溢血,在医院昏睡了几天,也离开了人间。
儿媳办完了张伯的丧事,处理完了房子。那天我们在路上相遇,媳妇说张妈临终前经常对她念叨着我对她的好,说张妈半年前,就查出患了肺癌,但一直瞒着她,只是要她养着就行了,强行禁止她再拾废品。说着的人,和听着的人,此刻都是两行清泪无声地、长长地奔流个不止……人生这多意外,生命如此匆忙……
我们总是忌谈无常,觉得那不吉祥,哪怕将作古的老人也总以为自己是会长寿的。有信仰的藏地,生命无常是常挂嘴边的,流行着一句话:"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到”谁也无法保证见到明天的太阳。"从生到死如瀑流,速奔不息坠地坏"。即生命过程非常迅速,转瞬即逝的。他们老少一生都似乎在为无常做着很多准备,就是一生很多时间精力都在用精勤地行施善事和修行上,他们相信修善的功德不仅可护持今世吉祥,临终也会往生净土。可能因为一生都在做这种准备,所以无常来了时,非常淡然坦然。
汶川地震时,很多人因过于悲伤需要心理疏导,而玉树地震,心理师去了那里却无事可做。何故?藏民们在灾难面前是那么淡定,怀有坚韧的平常心。这就是观修无常的境界吧。既然无常从不曾远离过我们,我们为啥又要避之不谈呢?地震、洪水、车祸、火灾、癌症……哪样发生时曾与人有过预约呢?
佛经《因缘品》说:"黄泉路上无老少,有的胎中死,有的落地亡,有的爬行逝,有的行时夭折,一些青壮年相续而离世…”这些景象我们也是经常看到的,只是熟视无睹,或是假装不见而已,或者怀着侥幸,以为无常总是会与自己擦肩而过。一但有意外降临,因平常从来不曾思维,就彻底崩溃了。
如果当初我有这样的见地,我一定会在张妈离世前做很多事情,让张妈走得无牵无挂,也让自己心无遗憾,获得心安。
想做什么,不要拖延,赶快行动,比如对父母的孝心,对朋友的关怀,对远亲近邻需要表达的心意,不要让对方期待得太久太久,别再"让儿欲养,亲不待"成为我们永恒的心痛。生命活一天,也让爱活一天,爱等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