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学离家,到工作,苏海晴至今已有七年没有回到羊角镇。
当初她抱着侥幸逃离,以为她将会如同重生般拥抱一个精彩纷呈的异样人生,却是跌进一个更沉的湖潭里,后来她才渐渐明白,内心的世界就是所有的世界,不论她走到哪里,她所能看到的世界模样都不可能脱离她早已盖棺定论的灵魂模型,对她来说,世界像是一滩含义不明的纷杂液体,五光十色,稀里哗啦地流进她决定的模子里,义无反顾变成她的样子,怎么也无法扭转。
此次回家,是为了爷爷的葬礼。
苏海晴在城市里如同浮萍一般漂泊,白天混在千篇一律的面孔里机械工作,夜晚躲在公寓里喝酒抽烟,早已精疲力尽。
父亲告知她爷爷去世的消息时,她正喝得大醉,躺在床上头晕目眩。
“如果有时间的话,回来一趟吧,给爷爷上柱香。”父亲的声音像是穿越重重山脉到达她的耳际,带着山间的潮气和遥远,以及模糊不清的希望云雾。
她流着泪连连点头,爷爷的死亡似乎变成黑暗楼梯上一个标写着“紧急出口”的指示,在晦暗不明里泛着滢滢绿光,她慌不择路地顺着它走,狼狈地逃离,向着一个死亡标志而逃。
照片里的爷爷严肃地板着脸,消瘦的黝黑脸颊,深陷的眼窝,高高的鹳骨就像鸟拱起的翅膀,高挺的鼻梁则像是鸟的脊骨和翘起的尾巴。爷爷的脸是一只背向的鸟。
苏海晴站在爷爷的遗照前,脑海里浮现出另一张老人的遗照,也是这样干瘪消瘦的黑色脸颊,深深凹陷的双眼,苍老的嘴唇,同样哀伤的黑白色调。
她曾经用幼小的手在那张遗照上缓缓划过,从额头,眉毛,眼睛,鼻子,耳朵,嘴唇,她的手在黑白色彩里游走,像是游走一片冰凉的黑白湖水之中,不知道死亡的她,也不知道悲伤,世事与她隔着一层厚重的白纱,她不知进退,不晓明暗,只会用手,在一张已逝老人的黑白照片上,来回抚摩,像抚摩一个陈旧的褶皱。
现今她明白这是遗照,这是死亡,这是不回头的远行,这是不留痕迹与话语的永久消遁。但对她来说,爷爷其实只是一位普通的老人罢了。
是的,一位普通的老人。就是这样,没有办法因为死亡或者离别而强迫自己突然加深对某个人的的感情,爷爷在苏海晴的记忆里只是一个微弱的回声,没有原声的呼喊就宛如不存在。
这一次,死亡的呼喊让他重新在她的记忆山谷里现音,也只是微弱的一点空气震颤。
满堂是黑压压的沉重之气。
这是一个死亡的场所,人们被死亡的颜色涂抹成一片肃穆的黑和静。
苏海晴看着红肿着眼睛坐在姑婆之间的奶奶,身边的女人们用怀抱支撑着她的身体,一边低声劝慰着一边为她擦拭着涌流不止的眼泪。苏海晴站在那里看着悲痛的奶奶,竟然就像在看一个路过的丧夫之妇一般。
“啊呀,海晴真是好多年都没有回来了,完全是大姑娘了,在外面还好吧?”出神间,姑妈走到苏海晴的身边坐下,黑色套装,关切的眼神,温暖的触摸,低声而亲和的话语。
“嗯,还好。”苏海晴就像一个疲倦的远客不知如何应对殷勤的主人,目光不敢与姑妈长久对视,说完就赶忙低下头,啜饮着手中的茶水。
“海晴现在还是在做人事吧?听你爸爸说,工作很辛苦啊。”大伯也走过来,一股呛鼻的烟气也随之而至。
“对对,是的。”苏海晴越觉窘迫,她找了个借口迅速离开了大堂,一个人悄悄转到后门边上的一个小杂草园里。故乡的故人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久别重逢后的亲切,只有无穷尽的无所适从。苏海晴一直是个薄情的人,对他人,对自己,似乎都是寡义鲜爱的。
她背靠着灰色围墙,粗粝的沙粒质感,粒粒抵着她的背,如同一粒粒小小的尖锐牙齿。
“呼~”苏海晴长舒一口气,打开随身挎包,点燃一支烟,很快,缭绕的烟雾便在青白色的空气里缓缓升腾,不知为什么这个形状让她突然想到她在B超仪上看到的那个孩子,蜷曲模糊,暧昧不明,满屏奇怪的阴翳,交杂不清的线条,烟灰色的乱点。
她仰起头看见白色的天空,把头皮紧紧抵在那些如牙齿般的沙粒碎石上。
不知道上面有没有我的倒影?她想着。在呼啸而来的冷风里,空洞地流下泪来。
晚上,苏海晴早早地躺在床上,放空地望着房间的天花板,白色灯罩上布满陈旧的灰尘,有几只灰色飞虫在旋绕着。“在那里的它们会不会感觉很热呢?刺眼的光线不会让它们讨厌吗?就这么喜欢光吗?只要在光面前不停旋转,就很开心了吗?”
母亲推门进来,端着一份果汁,一只手拄着拐杖,身体倾斜,她赶紧爬起来,搀扶母亲坐到床边。
“你爸爸昨天买了一个新的榨汁机,给你榨了一杯橘汁,我记得以前家里有一个榨汁机,你每天放学就去给自己做果汁喝。我就不明白,哪有那么好喝。”母亲把拐杖放在床边,苏海晴接过橘汁喝,清爽的甜味。
“你一个人在外面辛苦,要不这次回来就不要再去了,在家里找份工作,好好休息一阵。”母亲的眼睛看着苏海晴,但苏海晴却觉得她不是在看她,她只是把她的眼睛当成一个必须停靠的点,这个点只不过恰好是她的眼睛。
“是不用回去了,我已经被公司炒鱿鱼了。”苏海晴放下橘汁,重新躺倒在床上,想象清冷的橘汁沿着口腔到喉咙到达她干瘪的胃腩。
母亲显然没有料想到苏海晴的回答,她轻声“啊”了一句,很快便点点头:“也好也好,反正就不要再去了,大城市再繁华光鲜,那也是别人的地方,你在那里呆着,只是越来越累,身体也要垮掉。你从来没有听过我们的话,这一次就听一听,先别急着回去,就在镇子上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苏海晴抬眼往母亲看去,母亲坐在床边,她的暗灰眼睛看着她前方的某一个点,白色的灯光照在她憔悴衰老的脸上,每一条皱纹和每一个暗斑都蒙上一层哀戚的白光,再加上她的淡白色睡裙,使母亲看起来显得遥远而悲伤。
苏海晴默然躺着,看着母亲在白光里生硬分明的下颌线,仿佛看见了很多年前的饭桌上,愤怒的母亲,被掀翻的饭菜,尖锐的骂声。
她被罚跪在桌前,哭得满脸泪水,透过泪眼,看见的,也是坐在餐桌上的侧着脸的母亲,生硬分明的下颌线,像一把凛冽的刀刃线条,泛着冷光,往苏海晴的眼睛刺。
“妈,今年春天,我堕了胎,4个月大的孩子,其实我不可惜,一点都不可惜,我养不了孩子,不会,养不来,只是偶尔想起来,还是会觉得自己杀掉了什么。还只是电脑里一个看都不看清楚的模糊图形而已,有什么可惜的呢,为什么人要为根本都不存在的东西可惜呢。”
苏海晴目不转睛地望着白炽灯外的浅色灯罩,刺眼的白光无遮无挡地对着她流泻而来:“我活得可失败啊,混混沌沌地过,有一些想要留住的东西,有一些想要留住的人,结果还是什么也没有留住,到现在,什么都没有,空空的,白茫茫的,就像没有活过一样。是我的问题吧,我费尽心力离开了你们,还是搞砸了自己的人生。人生太苦了,我拒绝让那个孩子出生,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总之,反正,我是不可惜的,我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