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生活就在此刻

我们出去到这个世界上,遇见一些不可思议的人,他们成为我们生命中的线索,我们于是就追随着这些线索往下生活。

Chania对我来说是一场风暴。我在克里特岛南部错过轮渡再坐车回北部,没做攻略,急于离开,在正午烈日下暴走3个小时,一个人毫无头绪几乎崩溃。然后我拉着行李箱去游泳,遇见Miloud,在一直盘算着离开克里岛的某个时刻,在散步的海边晚上九点半,我突然意识到:现下正是最好的时刻。这一刻我正喜欢,为什么急着离开?

Chania如今对我而言,是茉莉花香,和胸前口袋装满茉莉花的背带裤。

在遇见Miloud之前,我几乎憎恨Chania。在遇到Miloud之后,我开始非常非常喜欢Chania,因为半夜12:30灯塔边的海浪和金黄的半月,因为Miloud陪我一同走的路、闻的花香、看的日落、拍的照片、喂的猫。我一直急于离开Chania,东奔西走,但是在离开的这一刻,我才发现,在Chania意外停留认识Miloud,正是最打动我的片段。

Miloud是接近自然的人,我的意思是,他是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人。钢筋水泥、灯红酒绿,无法改变他。他简单而天真,活在这一刻。快乐,自由。他和我一起采集花瓣树叶,闻花香,捡知了脱掉的躯壳,喂猫逗狗,看太阳改变大海的颜色,看日落时分天空色彩的变化,发现美的取景框,拍照。所有这些我一个人自然都会去做的事情,他与我同步,我们两个人走在路上,去做同样的事,不曾商量。

我开始认真听他讲话,是当他提起夕阳西下时大海改变色彩和情绪基调。我那时想:他看事情的角度怎么和我一样?他又说道:“这个世界,应该是不分国界的,所有人在某种程度上都应该是连接在一起的,国界是无法界定我们的,我们活在同一个星球上,我们认识的朋友就是我们在这个星球上的线索。”

那天下午大约7点半,我穿着比基尼在Chania的Koum Kapi Beach,太阳正要落下,我打算在海滩右边的角落里独自扎帐篷。我游泳时看到一个三四十来岁的男人时不时看着我,我揣测这又是心有二意的人,即使他有一次走近笑着问我是不是在水下拍螃蟹,我也只是简短给予回应,继而钻进水里。

他坐在左边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我上岸看夕阳,他终于又走过来跟我说话。我是很提防和很怀疑的,大致断定这又是一种无聊的搭讪。但不能过于无礼,所以搭话,一句一句地聊。我穿着比基尼,不过他倒是目不斜视。他问我来自哪里,于是谈到那一句国界。多聊一点,一点一点。我开始怀疑,这并不是一次那么无聊的搭讪。

克里特岛八月晚上八点的天空,光线开始变得金黄,他提出为我拍照。他来自非洲,九年前来到克里特岛,觉得这里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方之一,于是一直就留在这里。他的英文不好,说的话大多由一到三个单词组成,我一直在努力听懂,他也很努力在表达。

他说我不能一个人在这里露营,因为海边酒吧通宵达旦,半夜会有人来这里喝酒,不安全。他说:“我家就在这附近,你可以来我家住一晚,第二天你再出发。我也带帐篷外出露营过,接受过别人的帮助,所以相同的,现在我想帮帮你。”

我说:“不用了,谢谢你,但我还是在这附近找个地方扎帐篷好了。”

他看着我说:“真的不安全。”

见我还是犹豫,他说:“你不要想些乱七八糟的,你在我家住一晚就走了。”

我继续和他多聊,想更确定一点。带着一半的提防,我决定信任他。我决定相信我的直觉。

他开门,亲了亲猫咪,我走进他家。好干净,好整洁。完全不像是一个男人的家。一切井然有序。他准备晚餐,给我们两个人摆了餐具,好看又简单。我这两天既走路又被晒,不怎么说话,就听着他说话。

他说我们都是大自然的孩子,我们从大自然来,也应当亲近大自然,为什么要拒绝和远离大自然,去追求过多的钢筋水泥呢?大自然是孕育着我们的子宫,我们与天空大海森林是一体的。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应当要吸收和散发积极的能量,这些能量的磁场,当你接近时,你是可以感受得到的。不要过多地为明天忧虑或为昨天悲伤,今天,就是今天,生活就是专注于当下这一刻,就这一刻。我活在这一刻,每天都是快乐的。

我几乎是瞪着眼睛听着他说完这些的。我快要忍受不了他破碎的英语了,我前一阵子看的电影《深夜加油站遇见苏格拉底》里的生活哲学,眼前这个陌生人正在一字一句地讲给我听,不仅讲给我听,而且亲身实践着。

Where are you, Dan?

Here.

What time is it?

Now.

What are you?

This moment.

——《深夜加油站遇见苏格拉底》

我怎么撞见了你?

他又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关于几个世界首都等等,我困得受不了了,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就回房间睡觉了。

第二天醒来是星期一,他陪我逛街买东西拍照,他一周休三天,昨天今天和明天。他拍照的审美和我完全一致,所以当走到某个角落,我想要拍照,他也想拍我。好自然,好轻松啊,你不用觉得尴尬,也有人懂你的意思。去闻花香,采树叶,看海,拍照,喂猫喂狗,看星辰。

我是打算下午6点时候坐车走的,但是我在沙发上大睡了一觉直到八点半,完美地错过了傍晚的班车,幸好Chania到Heraklion的班车每小时一班直到夜里11点半,所以我醒来后依旧打算要走。Miloud说不行,但还是尊重我的决定,拉着我的行李陪我去车站。

九点的天已经黑了,我抬头望着星星。Miloud陪我走过拐角的那棵茉莉花树,我摘了几朵又放在我背带裤的胸前口袋里。往前走,往前走,Miloud开始和我告别,说我是个好女孩,叮嘱我一定要注意安全,这么晚了到Heraklion不要一个人露营了,要找个旅舍住。明天从Heraklion就可以去圣托里尼了。我走着走着,在想着。夜晚好舒服啊,凉快,宁静,花香,靠海。嗯,我真的要走吗?

然后我说:“嗯,我明天走。”Miloud接着说:“对啊,明天你就可以去圣托里尼了。”我又说:“我想明天走。”Miloud说:“对,你今天到Heraklion,明天就可以到圣托里尼了。”我说:“不是啊,我说我想明天去Heraklion。”Miloud才停下脚步看着我笑起来,接着又像是安慰我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说我想去海边。于是我们又把行李拉回去,再走出来,去海边。

那就明天再去Heraklion啦。这一刻多好啊,为什么要急?就算赶去Heraklion,又怎样呢?

于是我们又走到街上,去闻花香和采树叶,拍照和聊天。我始终不觉得Miloud很亲近,我觉得他像是40岁的人,但是却纯净而天真,没有杂质,没有邪念,爱自拍,又快乐。我们像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人,但却有着相似的行为、视线和思想。我们永远无法相互理解,但是我们似乎又不需要相互理解。

月光下他在灯塔城墙上望着喧嚣的港湾,你看着他这个背影,就知道他是无法被钢筋水泥和灯红酒绿感染的人,他是属于自然的人,他爱这片美丽的土地,爱这片海,也爱他远在非洲的亲切的家人。

多留下来的这个晚上,我们爬上海边灯塔的城墙,坐在最高处,一面望着港口的喧嚣,一边听着深夜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深夜的海,有一种深沉又不可莫测的魅力。我坐在墙上吃虾,突然Miloud喊我看天上,我们都没有注意到的右边天上,挂着一弯橙黄橙黄的半月。瞪大,沉在城市上方的不远处。那一刻我都呆了,深夜的海浪拍打着岸边,我们坐在灯塔边的城墙上,看着月光映照在海面波光粼粼,又喧嚣,又宁静。那一刻我在想:就这一刻,还去哪里追逐呢?我只需要这一刻,我,就是这一刻。

我无法形容Miloud带给我的力量,他什么也不想做,他不想影响别人,他不想改变别人,他就是他,他活在当下这一刻,他开放他的心与人交谈,他喜欢花草树木,喜欢猫咪,喜欢大海,有一间小房子有一份工作,这就是他想要的。我有些愧疚我因偏见而先入为主。我也好奇他为何接近我,好奇他曾遇到多少冷漠的眼光。但我也知道,这些都并不能改变他。

Chania深夜灯塔海边的月光,想起会使我流泪。一个我急于要离开的城市,在最不经意间成为我似乎并不深切想念却也将不会动摇的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像Miloud一样。

此刻,就此刻,生活就在此刻。Miloud带我去闻花香,Miloud带我去深夜的灯塔海边,Miloud为我拍照,Miloud喂猫,Miloud游泳,Miloud对我说。

There’s never nothing going on.

There are no ordinary mom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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