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引言
现在的交通工具发达之程度,早已是今非昔比!
眼下——昨天还在伦敦,今天就在上海,中间也就十几个小时,可谓弹指一挥间。
回望整整一百年前——约1600名赴法勤工俭学的20岁上下的年轻人,从上海出发到法国,需要途径香港、海防、西贡、新加坡、科伦坡、吉布提、苏伊士运河、塞得港,耗时40天左右,可谓旷日持久。
唐代大诗人李白《早发白帝城》云: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白帝城在今重庆奉节,江陵在湖北,均在长江沿线,相距八百多里。倘若比较“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千里马,“一日还”的确颇有点“舟楫为舆马”的速度了。
但是,这是建立在海拔自西向东不断降低(奉节超过1000米,宜昌500米,江陵是25-31米)而且顺流而下基础上的。
如果是逆水行舟,情形则是完全不同,不仅速度缓慢,还必须使用许多纤夫。众所周知,著名的三峡就在此区间,包括附近区域,江河、溪流两岸山峦耸立、逶迤绵延、层峦叠嶂,形成一系列具有险、秀、奇特质且各具特色的自然峡段。在下水时,有时要纤夫倒拉纤以限制速度,更困难的是上水,全靠纤夫合力拉纤而上,号子声声,空谷回荡,俨然一道特殊的风景线。
以前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其实纵观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因交通不便带来的各民族、各地区之间的交流异常困难的地方还有很多。单说一个新疆,历史上就有许多人迹罕至的地方,在独库公路贯通之前,去往伊犁也是障碍重重。
众所周知,徐霞客留下了一套十卷本的《徐霞客游记》,该书是集合徐霞客近三十年通过遍游名山大川而形成的共约60万字的鸿篇巨制。徐霞客家学甚好,幼年敏而好学,博览群书,尤其是寄情于地经图志,儿时便有“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的鸿鹄之志。经年的知识储备后,便四处游历,前后达三十年,几乎直至他的暮年。穷其一生,踏访四海与九州,足迹所至,无不探幽寻秘,还解决了诸如“长江的正源在金沙江”等问题,他自己在旅行家名号之外还是卓尔不凡的地理学家和文学家。在那个交通严重困厄的岁月,以亲历者的身份踏访名山大川,显然是常人难以企及的。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是需要通过舟楫才能远距离出行的,尤其是在南方。南方雨水充沛,河流众多,设若没有舟桥,往往只能望而却步。文天祥在《发崔镇》中就说过“南人乍骑马,北客半乘船“。在历朝历代的文人骚客留下的许多著名诗篇中,也都有乘船的记载。
02我的老家河港湖汊星罗棋布,舟船是代步和载重的重要工具
我的老家在江汉平原,那里水系如蛛网般密集,池塘、沟渠、湖泊、江河应有尽有,举目可见。
湖北是中国绝无仅有的“千湖之省”,众多的湖泊大都是古代云梦泽淤塞分割而成,西至荆州市,北到武汉市,东临黄石市,南达湖南岳阳、湖北咸宁一线,如此形成一个方框,湖北省的众多湖泊主要集中在这个地势相对低洼的区域,尤以长江、汉水沿线附近更多。
尽管和上世纪50年代相比,湖北省的湖泊总数量与总面积分别减少了13.38%和66%,但面积大于0.1平方公里的湖泊还有958个,现存的湖泊面积还有2438.6平方公里。其中大于1平方公里以上的湖泊为217个,相当于上世纪50年代的41.57%。
比较而言,湖北省的湖泊主要集中分布于长江及其支流汉江之间。因此,常常有人称之为"江汉湖群"。其原因是长江在这个千里江段恰似九曲回肠,忽而向南蜿蜒,到了湖北监利、洪湖和湖南岳阳一带又急剧向北蠕动并在武汉一带再度蜿蜒南下。于是,经过自然的截弯取直,从而形成了众多的弓形湖泊,不仅在长江以北广袤的江汉平原生成众多湖泊,而且在长江以南的湖南省常德、岳阳和湖北省咸宁、黄石一线,也分布了不少湖泊。
在江汉平原,最大的湖泊就是洪湖,目前的面积是344.4平方公里,是湖北省最大湖泊,也是我国第七大淡水湖,从行政区划看大部分归属洪湖市,还有少部分是归属监利县。百里洪湖与湖南省的八百里洞庭湖隔着长江相辉相映,广义上的两湖平原就是涵盖了以长江与汉水组合的江汉平原与湘江、澧水、沅江、资水汇集而成的洞庭湖平原,这里地势低洼,海拔通常不足30米。从洪湖市城关镇过江到岳阳市也就二三十公里,可谓近在咫尺。从某种意义说,历史上以此为中心的湖广在地缘上具有某种共通性。
洪湖市是我更狭义的老家,洪湖市除了洪湖,还有不少湖泊,其中千亩以上的湖泊就有大沙湖、大同湖、土地湖、里湖、沙套湖、肖家湖、云帆湖、东汊湖、塘老堰、洋圻湖、后湖、太马湖、金湾湖、形斗湖等20个。在我小时候,我家附近就有湖泊,经常听大人提起的就有“大湖”“雁湖”等,据说这个雁湖就是雁南飞或北归时歇脚的地方。
至于河流,洪湖市境内也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主要河渠除南沿长江、北依东荆河外,区域内还有内荆河、“四湖”总干渠、洪排河、南港河、下新河、蔡家河、陶洪河、中府河、老闸河等大小河渠113条,总长度达900公里。邻近我老家所在乡镇的河流主要是洪排河、东荆河。
除了湖泊、河流,还有许多沟渠,这些同样是随处可见。从我们大队来看,就有一条横贯四个生产队的东西走向的中长渠,还有一条在第一生产队和第二生产队之间的南北走向的水面也有七八米宽的壕沟。
这些星罗棋布、密如蛛网的河湖沟渠主要有以下功能:
——形成天然湿地和生态屏障。可惜以前认识不足,围湖造田,造成生态的极大破坏和难以挽回的损失。
——适应生物多元化发展趋势,通过水生动植物的养殖,发展多种经营,促进经济发展。比如洪湖莲藕、野鸭、螃蟹、小龙虾等举世闻名。
——利用水资源的盈亏调节水资源的分配与再分配,变水害为水利。比如,上文提到的我家附近的河宽约百米的洪排河、河宽约十米的中长渠就是调集许多劳动力在上世纪60、70年代开挖的,起到了有效调节水资源,减少洪涝灾害,调节农业生产灌溉的作用。
——四通八达的河湖沟渠中行船荡舟可以用来载重和代步。
我们小时候,走个人家,上个学,出个远门,是很不好走的,那时连自行车都很稀罕,靠的完全就是两条腿。我在读初三的时候是在十几里地之外,来回都是走路;还有一次到离家比较远的湖里抓鳝鱼,和小伙伴走散,迷路,绕了一个大圈子,当时不知道走了多少冤枉路,只知道从中午时分一直走到夜幕降临,现在查地图才知道那天居然是赤脚走了约18公里,其中还不包括回头路;去县城读高中,得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走八公里路才能搭车。
有人可能问,既然那么不方便,为何不坐船?列位,那时的河流沟渠之间有许多水闸或水坝,船只只能在特定河段通行,并非畅通无阻。此外,一个生产队也就一两只船,农户家庭并不拥有船只。再说,为了一个人动用船只效率也不高。
事实上,生产队的船只主要是服务于农事的。我们生产队的水稻田有一部分比较近,在插秧和割稻时基本上是肩挑手提,但也有一部分离我们村子比较远,估摸着有七八公里。如果还是采用这种人工方法,就会降低效率,而且粮食洒落的现象也比较厉害。这个时候,运输的方法一个是仅有的手扶拖拉机;一个就是发挥沟渠的作用,利用木船装载运输。
我们生产队有两条船,农忙的时候可以派大用场,壮劳力撑着竹篙运人运物;等到农闲的时候,则搭起一个架子,把木船放上去修补,并用桐油刷几遍。小时候,趁大人空闲的时候,我也学着撑船,刚开始时船不听使唤,但好在熟能生巧,多做几次也就会了。木船大修的时候是船身反过来的,我们小朋友就在船体下面捉迷藏或者学着时迁贴在房梁上那样贴在船檐下让其他小朋友找。
03小时候与沟渠为伴的别样人生
如果从更狭义的角度看,我的老家是在北面的东荆河与东面的洪排河之间,东荆河畔不远处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东荆河旧称“沔水”(汉江故道)和“南河”,由监利的陈家湾进入洪湖境内,上起府场李家口,下至新滩七一沟。在洪湖市的市境内约92.5公里,常年河面宽60米,水深达6米。在向东流经郭口、施家港、朱市、白庙后,折向东南而行,在中岭水分两支,其中北支入仙桃境内唐咀河,南支注入长江。
我的老家就在靠近南支的不远处,几乎就在大堤下。不过,母亲那边的三亲六眷,还有我姑妈一家子,基本上是北支以北(图中箭头所示),离我家有七八里至十几里之间,此时就需要在两条支流上摆渡往返。
因为要放牛、砍柴、玩耍,东荆河大堤是我儿时最常去的地方。在我家后面的东荆河大堤形成了一个垂直的约90度的大堤堤面,因此,在河道边上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沙洲,里面种植了不少树,还有稻田、鱼池。在夏天不涨水的时候,我还习惯于在夏天到那里乘凉。
骑在牛背上放牛,看东荆河水一路东去,偶尔会看见有人荡着双桨的船只如一叶扁舟经过,间或还有更高级一点的机动船突突突地冒着一股青烟驶过。那些机动船,发动机有的在船尾,我们称之为“推牯子”;有的在船头,我们称之为“拖牯子”。我们小朋友就会对着船只大叫“要荡桨的儿啊”,因为我们生产队有一个年长我五六岁的异姓哥哥名叫“耀堂”,而我们那里的土话把“荡”念成“tang”,故有此恶作剧。
到了汛期,涨水很厉害,水深可以升高到十多米,沙洲里面也进了水,最厉害的时候离堤面仅仅只有一尺左右。这个时候,就会有更大号的,有2、3层的船只过往,估计有巡视水情的达官贵人端坐其中。河中的大轮,如同大堤上呼啸而过的吉普车一样,令人艳羡不已。那时,我没有丝毫的恐惧,却是憧憬着这些在当时看来颇有现代化气息的交通工具能够载我走向远方。
在上小学之前,有四年左右是寄养在没有儿孙,被人家私下里称为“孤老”,被大队定为“五保户”的外婆家。外婆家门口也有一条通往湖区的渠,河面也很宽,到了夏天,有一道风景线昼夜交替展开:晚上,有悠扬的笛声传来;白天,会有渔民站立在竹排或只能容纳一两个人的迷你型小木船的中间,两只鱼鹰(鸬鹚)分立两头,渔民手握一根竹竿的中间,不断用竹竿两头轻拨水面,小船就能够非常轻快地前行。这样的场景我在2015年去桂林漓江和2012年去宁夏坐羊皮筏子过黄河,也见到过。
小时候在外婆家度过的童年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无忧无虑,备受呵护。在离开外婆回到家里上学后,还是要经常跨过东荆河的南支与北支的两个渡口去看望外婆。再后来,我上大学要出更远的门,一度也是习惯于过这两个渡口,到一个集镇然后就此出发一站一站地到达目的地。最开始的渡船是木船,后来变成了水泥船。非常巧合的是,靠近南支的那个渡口的摆渡人的一个儿子,居然在几十年后的上海碰见,他现在已经是有不菲身价的服装老板,在2020年疫情发生后做防护物质赚了不少钱。
小时候坐摆渡船一次也就一分钱、两分钱,小朋友可以免费,当然后来是涨价了。在每一次坐摆渡船的,都有不舍和希冀,包含着对故土的眷念和去往远方的憧憬。
滋养着老家父老乡亲的再一条河流,就是洪排河。这条河流是人工开挖的,并与东荆河相交,交汇点有一个比较大型的电排站。因为家族中排行老二的堂兄在那里工作,我这个排行老十的小弟有一次还走了十几里地专程去看它的雄浑气势。由于这条河离我家相对比较远,没有多少机会光顾,除了因为去看二叔顺便有两次在这里游泳,除了一眼可以看到水下一两米的清澈澄明,就没有太多的记忆了。
在洪湖市境内还有一条河与我有点渊源,那就是内荆河。内荆河有南北两源,其中北源(主源)出自荆门石宝山罗汉坡,南源是梅槐河,两水均汇入长湖,西通沙市,东经荆门、江陵、潜江、监利及洪湖,干流水程全长约300公里。
之所以和内荆河有渊源,是因为在县城读高中的时候,学校就在内荆河一条支流的边上。在读书期间,学校组织我们到国营小港农场去劳动,我们就是坐机动船从支流进入内荆河的。具体可见《16岁时烧过60多人吃的大锅菜》,不赘述。
04首次遇见长江
经常在横穿我们大队的中长渠游泳、抓鱼且从读小学一年级到读完初中三年级经历的三所学校也都要走中长渠往返,也经常在洪湖市境内最大的河流东荆河大堤放牛、砍柴、玩耍,偶尔还去过洪排河在降水时浑水摸鱼——这就是我在十四五岁之前的生活圈——上不超过十五里,下不超过十五里,就在这个以我家为圆心的半径里转圈圈。
其实,当时的我只是我所栖息的那块土地上绝大多数父老乡亲生活样式的缩影。在那段相对闭锁沉静的岁月,囿于交通的阻绝,不少人穷尽一生也没有走出那片由河港湖汊编织而成的水乡。
我算幸运的!1980年的夏天,我因为考上了在县城的省重点中学,终于在依然是懵懂少年时有机会去往我父亲在上世纪60年代初曾经工作过几年的地方——新堤镇——在长江上游不远处有著名的岳阳楼,下游不远处则是著名的赤壁大战古战场所在地。
新堤镇曾经的名称是新堤市。从历史看,她是因相互贯通的长江和内荆河而兴的。由于地处长江沿岸,而以前内河航运异常繁忙,往来船只中转,大江南北贸易,新堤逐渐成市,成为沟通两湖地区的重要枢纽,也成为辐射江汉平原的桥头堡。在上世纪20、30年代,新堤工商贸易飞速发展,成为湖北省境内靠长江沿岸能够与武汉、沙市、宜昌媲美的四大外贸通商口岸之一,也是湖北省境内的八大集镇之一,这里有海关,美、日、英、法、俄等国以及临近的湖南、江西、安徽和稍微远一点的江苏、四川等省纷纷在此设商务会馆、银行、贸易公司、商店、教堂、庙宇、私宅、祠堂等。
正因为地位特殊,早在1926年10月10日,民国湖北省政府设立了新堤市,并直属省政府管辖。即使是新中国成立后,新堤也被赋予了重要地位,1949年5月26日成立的沔阳地委、沔阳行政专员公署、沔阳军分区就是在新堤市成立的,整个行署辖区包括了现在归属武汉市的汉川、汉阳,现在成为省辖市的仙桃市(当时名称是沔阳县,包括现在的仙桃市、洪湖市),现在归属荆州市的洪湖市、监利县、石首市,现在归属咸宁市的嘉鱼县、赤壁市(原名蒲圻县)。
在中国,城市的地位与繁荣及其持续性,是与交通等基础设施的完善程度休戚相关的。在伟大的先行者写的《建国方略》中,新堤与武汉在交通方面是有分工的——武汉市只建设公路桥贯通长江两岸并连接武汉三镇,而连接京广的铁路线是在新堤附近。后面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长江上的第一座公路铁路大桥最终还是在武汉建成了,新堤地位开始衰落,之后随着铁路、航空的持续大发展,长江航运和内河航运不断萎缩,使得仅仅依靠航运的新堤每况愈下。
新堤就在长江边上,离我家有70多里地,父亲在县城工作的那几年,目不识丁的母亲去探望并试图劝说父亲离开“武斗”日益严重的环境回归乡下,就是穿着一双布鞋走过去再走回来的。
轮到我坐车去县城,没有选择全程走路,而是走几公里到我们公社的郑道湖或更远一点的黄家口公社的西湖,然后搭车。开学前两天,我一个人摸黑去赶车。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出远门,第一次坐客车(手扶拖拉机、板车不算),临近县城时第一次看到柏油路,进入城区后第一次看到达到或超过三层的楼房,所以,一路上充满新奇感。但当我看到道路两旁的房子明显开始密集起来,还有一个工厂外面堆满了稻草(后面才知道是造纸厂),我意识到已经进城了,这时可能是因为近乡情怯的缘故突然感到很紧张,因为这意味着我将一个人独立面对学业与生活,独立面对各种人与事。
学校就伫立在内荆河支流边上,出了校门左走看到桥头再右拐过马路,是一条小街,路面都是青砖或青石板,沿街是一个个的铺子,其风格有点类似上海的朱家角、七宝、枫泾等和上海周边的乌镇、周庄、同里、锦溪、西塘等几大古镇的老街,一直朝前走,也就十分钟工夫,就到了长江边。这里,有堆积如山的竹竿和许多类似竹床、竹篮、竹席等之类的竹制品,据说是从长江对面的蒲圻县运过来的。
上了长江大堤,的确是被震撼了!首先是江面很宽阔,估摸着有1.5公里左右,虽然比我后来看到的从镇江到上海的喇叭型且不断拓宽的江面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但比我之前看到的最大河流东荆河要宽阔好几倍,比我后来看到的同样是长江江面但仅有30多米的虎跳峡也宽阔得多,视线所及的江对面几乎是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其次,长江里面还有沙洲。
洪湖这个地方既然是湖区,就意味着在这个特定区域里是相对低洼的地方。也正因为此,不管是现在的洪湖还是过去与仙桃合体时的沔阳,都比较容易出现洪涝灾害。历史上民间常说“沙湖沔阳州,十年九不收”,就说明了这里灾情不断。此外,洪湖长江段属于广义上的荆江段,而历史上同样也有“万里长江,险在荆江”之说。1998年全国包括长江流域在内的七大流域发生大面积的洪涝灾害,最险在长江流域,而长江流域最险在荆江段,荆江段最险在洪湖及其上下游毗邻地区,泽.民同志拿着大喇叭喊出的“中国人民是不可战胜的”豪迈一语就是在洪湖境内说的。
05顺着长江往返于申汉之间
在新堤读高中的时候,有了许多次和长江亲密接触的机会。关于这一点,我在刚刚进入简书的时候写的帖子《儿时邻家阿远的五彩记忆之二:读书郎篇(2)》和《儿时邻家阿远的五彩记忆之四——淘气包篇(2)》中说过,无非是走在江堤上看烟波浩渺、看孤帆远影、看大轮上下求索、看白鹭翩翩起舞,听江中汽笛声声、听堤下人声鼎沸,在水势比较小的时候,穿梭于各码头看形形色色的各种轮船,还直接顺堤而下,在各种沙堆里游走、捉迷藏,抑或赤脚在江水拍打但十分澄明的细沙上行走。一旦走到江水边,似乎自己融入了滚滚东流去的长江,也如同那逝去的流水可以涌向天边、走到深海。
当然,惊险的一刻总是那么铭刻肺腑。在高考之前的预考来临之前,尚未进入主汛期,我们四个男同学悄悄地相约去长江游泳,先在码头下的井架下戏水,然后试图游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而其中一个同学却被冲到了江中心,幸亏在江中心沙洲处的一艘船火速拦截救下了他。不然,他很可能就是我一生中亲眼见到的因为一起玩水而溺亡的第二个人。
之前不曾记载却值得写的还有一件事。1981年的一天晚上,本应该晚自修的我和隔壁一个班的一个男同学出去到江堤上散散步、吹吹风,在朦胧的夜色中,迎面走来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到了近处,才发现男的大高个,典型的欧美人,女的是华人,娇小玲珑的,他们的双臂在身后交叉地握着手并肩前行。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看见外国人,也是第一次看见男女之间如此亲密地出现在户外。我们很好奇,用当时还很蹩脚的英语与他们对话,才知道男的是德国人,到洪湖来做羽绒服贸易的,女的是一个翻译。握手告别后,当时尚未成年的我们似乎嗅出了什么,与我们这些来自比较封闭的穷乡僻壤,之前耳闻目睹的种种过往迥然不同。与此同时,也在寻思,人家万里迢迢来到了中国,我们何时能够走出这块土地?
高中读完,在忐忑不安中终于等来去上海读大学的通知书,虽然是之后几十年我们附近几个村再没有孩子能够考进的学校,但谈不上有多么兴奋,更多的可能是失落。不过,既然有书读,基本上实现了第一步的初始目标,亦即“吃商品粮”,做“公家人”目标,家里人都比较欣慰。
我深知,在两个弟弟小学都没有毕业的情况下能够把我供到高中毕业,父母和兄弟都作出了牺牲,尽管此时还仅仅是拿到录取通知书,我就已经开始盘算着以后拿什么回报他们。我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当时挺先进,价格也不菲的嘉.陵牌摩托车,当时也没有怎么想为什么首先把这个物件作为目标,后来琢磨了一下,也许是:一方面长期的交通不便往往使人坐困愁城;另一方面,只有更快捷的交通工具才能带领我们走向远方。
按道理,我们江汉平原一马平川,出门不是难事,但事实上在刚上大学那会儿,交通是真不方便。公鸡打鸣之前就起床,赶紧准备就在夜色中出门,步行七八里路,中间要过两个渡口,到达一个集镇,然后买去邻县县城的车票。到达后,在不出站的情况下,马上买从仙桃,经天门、汉川、汉阳去汉口的长途车车票,再直奔靠近长江码头的售票处买去上海的船票。折腾下来,如果每一步都能够严丝合缝地衔接好,就是整整4天,但通常情况下没有这么顺畅,尤其是寒假期间,至少就是5天一个单程。
如果是逆水行舟,从上海到汉口,在长江上就得整整三天三夜,到家无论如何得五天五夜,哪怕是最后的十公里,通常也得半天才能走完。在上大学那会,寒假常常只有二十天,换言之,路上跑一个来回就耗损了一半。显然,在近四十年前,“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一看”会是多么的不易!
农村的孩子出远门,在过去基本上是因为当兵、读书和做货郎,现在多了打工、旅游和探亲。我读初三,是向西走十几里;读高中,是向南走七十多里;读大学,则是向东走两千多里。总体看,四面八方都跑了,而且是越来越远离故土、远离父母,如今不算一个事儿,那时却是实实在在的背井离乡。
读高中,与长江相遇;上大学,长江载着我东奔西走;之后的漫长岁月,长江成为我的邻居。1982年8月底,在去往上海的途中,平生第一次看见了绵延不绝的青山,第一次目睹了鳞次栉比、风格各异的楼宇,第一次坐上有轨电车,第一次领略人群如此密集......当然,也是第一次看到停泊在码头的巨轮如同巍峨壮观的宫殿,第一次看见飞架南北龟蛇二山的武汉长江大桥,第一次坐上“东方红”巨轮看“锦水汤汤,与君长诀”的场景,还有那上下翻飞的白鹭、江鸥翩翩起舞和“极目青天日渐高,玉龙盘曲自妖娆”的壮丽图景。
06我与“东方红”巨轮的十年之恋
以前人们远行,主要是水运,水运中的主干道就是江运和海运。上海处于长江口和海岸线的中部,成为最大枢纽,这也是上海开埠后170多年来以码头吸引万商云集并迅速成为东西方要冲的原因之一。
长江是“黄金水道”,是横贯我国东西的水运大动脉,在上世纪90年代之前在客运中承载着重要的使命。在长江沿线,有四个最重要的城市,从上游到下游分别是重庆、武汉、南京和上海。在解放前,上海是全国最大城市,武汉第二,南京是当时的所谓首都,沦陷后武汉、重庆也先后充当过所谓首都。在今天,上海和重庆是四大直辖市,武汉、南京是特大城市。
长江航运管理局就设在武汉,下设上海、武汉、南京、重庆等管理局。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在了长江航运管理局工作,我在一次买好船票后还到他上班的地方溜达了一会。
在长江上的客轮原来是叫“东方红”号,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了名字,根据起点与终点、客轮的归属命名,比如汉口到上海,如果客轮属于武汉管理局,就是“江申线”多少号,其他还有“申汉线”“申渝线”等。我在读大学和毕业后的一段时间常走的是上海与武汉之间。
过去,在长江,重庆以东,可走万吨轮;武汉以东,可走五万吨轮;南京以东,可走十万吨轮。通常,在“东方红”巨轮上可以坐少则1200人,多则1600多人。
由上海出发,相对比较方便,可以由学校统一订购,也可以适当提前几天去购买。当时购买船票的地点在黄浦江边的十六铺客运站,显得比较破旧,以至于在上海人在形容一个人穿着破衣烂衫、举止邋遢的时候,常常被人讥讽为是“十六铺下来的”。现在这里的客运码头已经不复存在了,代之以被一座座高楼大厦。
读书那会儿,乃至工作后一段时间,上海到武汉没有直达的火车。如果要坐火车,需要从南边走株洲到岳阳,然后过江到洪湖,非常不方便;或者是走北边到郑州后再转武汉,不仅麻烦,费用也不省。至于坐飞机,当时规定是厅局级干部或大学教授才有资格,我那时只是家徒四壁家庭出来的初出茅庐的后生,根本不敢奢望。所以,坐船几乎成为唯一选择。记得最开始的80年代初,上海到汉口的五等舱船票是10元钱,后来慢慢就涨到了1995年的90元。当然,如果是四等舱,不是五等舱的3层铺位,而是上下2层,且人比较少,票价就上去了,至于三等、二等,更是水涨船高。
在坐船游走于上海与汉口之间的约十年中,我是从来没有买过三等舱或二等舱的。二等舱的客人一般是外宾或有一定级别的领导,我没有这个条件,至于三等舱倒是可以买但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原因嘛,就是囊中羞涩。再说,能够有睡觉的地方,一个大男人在哪里都可以将就,也就没有那么多讲究。
长江上的客轮体积很庞大,水面上有四层,水面下还有两层。船上买杂货、吃饭、看病、看录像、看报纸、洗澡的地方都有,甚至还可以寄信,吃喝拉撒、头疼脑热,在船上都不是问题。我读书的时候买的是五等舱,甚至散席也行,工作后基本上是四等舱。除了睡觉,我基本上在船舱的楼上楼下、船体的前前后后转悠,一会看看沿途风景,一会四下走动走动,不知不觉就是一天。
比较而言,我不太喜欢走顺水,也就是从汉口到上海。一方面,从家里出发,几乎就没有买到过到达武汉当天就可以马上顺利上船的票,要在武汉滞留,而我又没有钱住宿,只能是在候船室里和室外来回转悠,或者沿着江汉大道来回走,有时候刚想打盹,却碰到查票的人。另一方面,等隐约看到崇明岛的影子但还没有进入吴淞口的时候,《喜洋洋》《燕燕做媒》的曲子就响起来了,此时我就知道航程进入尾声,即将回到生活异常艰苦,经常吃不饱肚子的学校。
坐船也是一个美妙的体验,在客轮停靠的时候,旅客还可以下船到岸上走走。有一次下船仅仅差三分钟就差一点误船了。那是在一次停靠安庆的时候,我想下去买“豆瓣酱”,顺便爬一爬就在附近的“振风塔”,竟然忘记了时间。
自己在长江上的每一次游走,都是对故土的眷念和对新希望的期许。即使是1986年送来自湖北的女同学赴华中工学院(现华中科技大学)任教和1995年送哥哥嫂子在上海玩了以后回武汉,纵然船已经离开码头到了黄浦江中心,却也难以转身离开。
在十年之恋后,我再也没有坐客轮往返上海至武汉,甚至连再坐轮船上溯长江的机会也越来越渺茫。当然,与长江的零距离接触并不少,从上海市区去崇明岛、长兴岛、横沙岛之间,坐船是常有的事儿,让我还能够重温长江之绵长、之宏阔、之浩瀚。
滚滚长江,东流到海不复回。随着上海到武汉、重庆火车的直达,车速也越来越快,长江客运就逐渐淡出历史舞台并于本世纪初将长途客运彻底停运,于是坐船回老家的十年历史就成为了人生中的宝贵体验并永远留存在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