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日本女郎
徐志摩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低头”是一个女子最普通的行为,那一刹那流露出的温柔即使是主人公自己,也可能是毫不经意、毫不察觉的。诗人却能从这及其简省、很难附带复杂情绪的短暂行为中,感受到一种特有的“温柔”之情,这是诗人之心的第一层敏感。
“温柔”是女性身上常见的性格特征,在日本女性中更是共性状态。对这种“温柔”做进一步的形象表达也可以有许多不同的选择,如“三月的阳光”、“母亲的怀抱”、“小儿安睡的摇篮”等等。诗人徐志摩则将这份温柔定格在一朵水莲花上,而且是一朵凉风吹拂下的水莲花。凉风中的水莲花给诗人带来了“温柔”的感觉,这是诗人之心的第二层敏感。
在这敏感中,首先包含着诗人超出一般人的“物”感。诗人对凉风中水莲花的形态有着细腻而准确的观察和认知。水莲花花色淡雅、花瓣娇嫩。凉风中的水莲花会出现轻微摇曳的身姿和微微抖动的花瓣。但是这种摇曳和抖动的幅度可以说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水莲花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并没有荷花那样高出水面的枝叶。对这种肉眼几乎观察不到的物态及其变化的把握,正是诗人和许多伟大的艺术家不同凡人之处。
其次这层敏感中还包含着诗人将物态人形化的能力。诗人将凉风中轻微颤动的、娇嫩的水莲花的形态,人格化为日本女郎特有的“娇羞”的情态。年轻女性呈现“娇羞”情态时,除了会脸红,也还往往伴有低头(或低垂眼睑)、含胸这样轻微的体态变化。诗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二者的相似之处:①下意识不知觉;②幅度小不易察觉;③一过性,持续时间短等等。然后将这种特征相似的“物态”与“人情”关联在一起。从语言层面看这只是一种修辞技巧的运用,从创作思维说则需要具有一种能够穿透“物态”与“人情”的敏感。
所以,给诗人带来温柔之感的并不是凉风中的水莲花,而是水莲花一样娇羞的日本女郎。
但是如果我们将诗歌做这样的改动:
最是那娇羞的女郎,
一低头都是温柔,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这依然可以表达道别之意,但首先是画面的风格发生了变化。这时的画面是写实风格,呈现出一个清晰的女性形象;而原诗则是水墨意境,是“人面莲花相映叠”的感觉,画面构图的层次也更为丰富而有交错感,更能衬托离别时的迷离情绪。其次是道别之情的变化。这时诗人仿佛是一个旁观者,在冷静地观察、叙述女郎的不舍;而原诗表达的则是诗人对美丽女子的依依惜别之情。
赏读诗歌不仅是读懂诗意,更主要的是读出诗美、品出诗味。而诗美、诗味往往就蕴藏在诗人独具匠心的“敏感”地带。所以,发掘敏感的诗心就能抵达最浓郁的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