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是我妈的长姐,比我妈大十二岁,离开我们有十多年了。
她们的故乡是黑龙江省呼兰农村。我五岁时去过那里,只记得睡在长长的炕头,醒来浑身都是虱子咬的包,就没有什么印象了。
妈妈排行老三。兄弟姐妹中,只有她读书并考到了呼兰师范学校,令全家人引以为傲。嫁人的大姨用自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资助三妹读书。多年过后,每每提起往事,妈妈都语含感激。毕业后妈妈分配到黑龙江省边疆的一个小城。虽然离老家远,但终于落户城镇,跳出农门。
妈妈工作成家以后,一晃好几年过去了。她有了哥哥和我,有了关系,有了调转户口的活动能力。妈妈想帮大姐,而最好的方式就是将大姨一家从农村转到她所在的城镇。她送礼、托人、花钱,最后如愿以偿,将大姨一家从老家弄到身边来了。
那时的我有十岁左右吧,什么都记得。我记得那些脸上挂着土灰鼻涕的外甥外甥女,那些在表嫂怀里嗷嗷待哺的侄子侄女,那么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好像从天而降,参差不齐地站在我面前,他们背后是北方边陲清冷的春风和美丽的落日余晖。
现在,大姨和她的儿女们不用再脸朝黄土背朝天了,他们有了城里的身份,过上了比原来好的日子。他们的孩子也摆脱了农村户口,这真是人生的一大转折。他们的到来,对于我,意味着多了很多亲属;对于妈妈,意味着多操很多心;对于他们自己,意味着新生活的开始和希望,也意味着背井离乡的困难和艰辛。
作为母亲,大姨一定是欣慰的。如果她知道梦想这个词,这应该就是她的梦想。让孩子过上好日子,只有在城里才能实现,现在这个梦想不再遥远。一年又一年,他的儿女家底殷实了,家境变好了,大姨也成了60多岁的人。
一次过年,大姨来我家。她边和妈妈说着话,边从口袋里掏出几元钱。她给哥哥五块,给我两块。那时的我自然是不高兴的,撅着嘴将钱扔到沙发上。大姨于是很尴尬,又赶紧掏出三块钱塞给我,可我那天还是不太高兴。
又有一次,我正帮妈妈在家做晚饭。门铃响了,只见大姨手里拎着一只挣扎的活鸡站在门口。原来,那天是妈妈的生日。大姨心里记着这个日子,特意抓只鸡赶来给妹妹庆祝生日。也是从那天起,我这个当女儿的记住了妈妈的农历生日。
几年后,大姨夫生病去世了,大姨没了老伴。那时侯念初中的我还不谙世事,对生老病死感觉淡漠,我不知道大姨是怎样慢慢习惯一个人的日子。
大姨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她的大女儿,我的大表姐,精明能干,找了本地一位体育老师结了婚,日子过得最好,是大姨一家人的顶梁柱。
大姨和大表姐住一起,她想找点事做。她决定去收破烂,却遭到儿女们的一致反对。他们对大姨说人岁数大了,还走街串巷的,多辛苦;他们对我们说,老人出去捡破烂,不嫌丢人,我们做儿女的,还丢不起这个人呢!
可大姨终于不顾阻拦,去收破烂卖破烂了。她卖了两年还是三年,我记不清了。我们去大姐家,看到院子里堆着一座座小山,瓶子一堆,报纸一堆,铜铁一堆。大姨坐在捡回来的垃圾里左手一扬,右手一抛,分捡着乱七八糟的杂物。
有时候去看她,见家里没人,我就到附近找她。当看见一个瘦小的背影推着一个三轮木板车,在街边慢慢挪动,我就喊“大姨!”,大姨回头看看我,然后继续前行。木板车上堆着电视机壳、缠绕的铁丝、旧书、酒瓶。我要帮她推,她不让。我跟她回家,看到路上有酒瓶废报纸,就帮她拾起来丢到车上。
她在大街小巷捡着,在风霜雪雨里捡着,她早出晚归捡着,也心平气和捡着。她赚到了钱,一分一毛一块,她手里慢慢有了些积蓄。时间久了,没人再说什么了,她的子女和邻居慢慢接受了这个老太太在做的事,终于习以为常了。那段日子应该是大姨最快乐的岁月吧。她脸上的笑模样多起来。她会一个人坐着喝点酒,夹起菜来放到嘴里,再端起酒杯抿一口,吧唧吧唧吃得很香。
几年以后,大姨开始力不从心。她的眼睛花了,手脚也不利索了,她不能再捡垃圾了,跟大表姐家搬到楼房去了。大姨不习惯住楼房,楼房不能随便抽烟吐痰,天地那么小,没事可做。她喝酒,喝多了就骂人,骂死去的大姨夫,骂她的子女,从大骂到小,又从现在骂到过去。大表姐很烦恼,有时候跑到我家来诉苦。
后来,她搬到和她亲近的小儿子家住,偶尔也去另外两个儿子和二女儿家小住。最后她搬出来,一个人在离儿子们不远的一间平房住。她身体弱了,但还没什么大毛病,自己做个饭还能应付。孩子们就在附近,三天两头就过来转转,大家也都放心。
每年过年,我们就去大姨家吃年饭。这是一年一度的家族聚会。小叔大伯三姑六婆,大大小小二十多口人一起过年。媳妇们提着鸡鸭鱼肉过来做饭,孩子们跑进跑出,男人们打麻将。灶台的香味弥漫在屋里屋外,大人小孩的欢笑声此起彼伏。吃饭的时候,大人一桌,小孩一桌。大姨和我妈我爸作为长辈坐在正位,我和哥哥也被奉为嘉宾坐在旁边。长板凳搬来了,表哥表嫂表姐表姐夫围坐一桌,我们一起向大姨和爸妈敬酒,小孩向长辈拜年讨红包。这时的大姨眼睛笑眯眯地,时不时劝我爸妈喝酒。年饭的鞭炮声劈劈啪啪响起来,碗筷声,倒酒声,碰杯声,说笑声,混成一团。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是经济变化巨大的二十年。这些年间,表哥表姐的生活有了很大改善。再过年团聚,眼见桌上的菜肴一年比一年丰盛。他们搬到了更好的住处,儿女也相继长大了。大表姐夫当了官,在权力范围内陆续为这些亲戚提供工作赚钱的机会。可不久,我就听妈妈讲大表哥不满意大姐夫的安排,说他偏心,帮助二哥多。再后来,三表哥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拿着刀子去找大姐夫。我看到过大姨在妈妈面前掉眼泪。那时的我,正忙着高考,他们的这些家庭矛盾,我听过就忘了。
我终于离开家乡去上大学了。有一次学校放映电影《过年》,看到银屏上和和美美的一家人,随着生活条件的好转,兄弟姐妹叔伯妯娌之间发生了许多矛盾和冲突,在大年初一吃团圆饭时大打出手,最后不欢而散。看着看着我就想起了大姨一家。
毕业后,我每年过年回家去看大姨。岁月不饶人,大姨日渐衰老了,尽显老态。再见面时,是在我结婚的饭桌上。她与新婚的我和先生坐在一起,嘴巴里抿着食物,我得靠近她大声说话。那时的她,已经生病很久了。
我们结婚的喜气没有冲走大姨的疾病。不久,老人去世了。
我的大姨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她不识几个字,一辈子为子女操持劳作。她尽一个母亲的本能,让她的孩子生活得更好,而她也确实实现了这个愿望。她走过的年代发生过很多故事有过很大变化,可她依然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我一边长大,一边目睹大姨后半生的衣食住行和喜怒哀乐,看着她一步步迈向老年。她平凡的家常琐事在我眼前慢慢发生的那些年,我没什么感觉。现在,在大姨离开后多年,由我这个倔强的外甥女在这里缓缓讲述她的故事,是因为,我自己的苦乐人生也已经展开;在我同样慢慢变老的岁月里,每当想起她生前的这些点滴,我的内心,除了感动,只剩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