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寻人启事

小说作者:树生苔

【一】

漆黑的夜色弥漫了整个京都,皇城也躲不过去。

守夜宫人提着宫灯从长长的宫墙下走过,没有一个人说话,长夜静得让人窒息,只能听见鞋底踩在雪地里“嘎吱嘎吱”的声音。后宫,一如文人墨客笔下那般幽深安静,难窥其貌。

提着琉璃宫灯的宫人路过一方黑漆门的宫殿时,顺着门口的灯笼可以看见上面的字“养旧宫”。这是太祖皇帝题的字,里面住着新帝即位后先帝的嫔妃们,也称先妃、太妃。

到这一代先帝只留下五位有位分的嫔妃,太后仁慈,特地把她们安置在了一处颐养天年。

养旧宫里。

银丝炭把屋子烘得暖融融的。四个宫装女子正围炉夜话,从容貌上已能看出年华已逝,美人沧桑。

“宛妹妹没过来,是又生病了么?”年龄最长已过五十的平太妃问道。

“年前老毛病就犯了,一直心口疼。”身材有些发福的王太妃回道。

“前几日太后也派人来问过,瑞王四处搜了好些名贵药材来也不见效。瑞王孝心可嘉,只是宛姐姐向来身子骨弱,名贵的药材克化不了。”悦太嫔接道。

坐在最角落的悯慈作势喝起了茶,沉默不参与这个话题是她一贯的行事。

她记得悦太嫔曾因为宛太妃阻碍而只能止步于嫔位,两人一直势同水火,后来先帝驾崩,宛太妃之子早年进封瑞王,而悦太嫔之子只是个华严郡王,太后又把她们安置在了一处,大势已去,悦太嫔恐是怕得罪宛太妃才放下身段示好,在众人面前和解。

悯慈最怕参与这后宫斗争,昔日先帝在时宁贵妃最为得宠,皇后势弱,两派争得如火如荼。悯慈便尽力隐藏自己,时常去与太后为伴,太后喜欢她低调无争,便给她抬了位分晋了慧嫔,她便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一生。

宁贵妃党见先帝不怎么去她宫中,不受宠爱,皇后党见她无子只有个不靠前不接后的公主,没什么威胁,加上她自己也只是锁在宫里伺弄花草或者陪太后说会子话。于是她便在这后宫争斗中被漏下了,无波无澜到了这养旧宫养老。

悯慈其实对自己这一生还是很心满意足,到了后宫这虎狼之地她也勉强为自己辟出一方安静的小天地,虽然不得先帝欢心,但女儿还是寻了个品行端正的世家子弟,夫妻和谐。就算她现在去了也没什么遗憾,只希望在这余生里不生事端。

“唉,宛妹妹这是心病难医,妹妹对先帝痴情,先帝去时几乎带走了宛妹妹半条命,这岂是药材能医的?”王太妃一贯心直口快,一言点出了真相。

提起先帝众人皆是一怔,脸上神情有怀念的亦有哀伤,只悯慈仍旧是平静。

不是悯慈绝情,她快忘了自己这个天下君主的夫君究竟是什么模样了?因为宁贵妃盛宠,他们的夫妻之情不过是按例每年的几次见面,实在少得可怜。

她只能依稀记得先帝年轻时眉毛很是浓密,眼睛像黑琉璃石一样明亮,看人的时候会习惯拧眉,你觉得他怒了,下一刻又柔情如春风让人沉迷,是个恩威并重的天子。但先帝并不经常对她笑,他的笑吝啬得只给宁贵妃,那个让后宫诸人嫉妒到咬碎银牙的女子,既生了纯美如莲的容貌又有着出口成章的才华,悯慈觉得自己并不嫉妒她,这样完美的人是应该得到那一份独有的荣宠。

人一沉浸于回忆,夜就短了。

悯慈都忘记大家是何时散的,只是由婢女搀扶着回了自己的寝殿,刚进殿就闻到了自己常薰的苏合香,在寒夜里也让人安心。

“妹妹的寝殿一直很雅致。”突然身旁有人说话。悯慈回过神来,不知王太妃何时跟自己回来的。

“姐姐快坐,宿芸快沏茶来。”

“今日就不劳烦婢女搞得鸡飞狗跳的。我们阖了殿门说说话,这长夜冷寂,刚刚在平太妃那里也未曾与妹妹说上话。”

王太妃是先太后的侄女,出身高贵但因为父亲是武将也染了些豪放男儿气,不是先帝所好的温柔女子,故而也不得盛宠,受家族荣荫到老而已。不过由于王太妃是先太后侄女,也时常与她在太后寝宫遇见,两人也算在宫里说得上话的。

悯慈听她的关了宫门,只留暖阁里一盏灯,两人坐着聊天。

王太妃拿起小桌上悯慈白日刚抄的经文,叹了口气:“唉,妹妹文采在我等里也算是拔尖的,未见得输于宁贵妃,容貌也这般清秀,怎会就不得圣宠?”

悯慈阖了半目,不让自己露出一点不该有的情绪。

“姐姐太高抬臣妾了,贵妃高才,臣妾实在差得远。”

王太妃见眼前人还是一幅无欲无为的模样,心里又是惋惜又是怒其不争。最终也只是落寞道:

“我虽然是个俗人,不识得那些舞文弄墨的东西,但昔日妹妹替太后抄诵经文的时候我却一直在旁,妹妹的书法连太后都连连称赞,抄了经文更是过目能诵。有一年我还趁妹妹不注意拿了妹妹案上的诗文装作是自己作的给先帝看,先帝震惊不已,问了我好几次还说我是石头开花了。妹妹这样的才华,何以先帝在御花园考校众妃诗文时让宁贵妃拔了先?这且不说,但连我这样的俗人也觉得那样平平无才的诗不该是妹妹所作,为何妹妹要在先帝的面前隐藏自己?让自己得不了宠?”

王太妃的质问让悯慈有些惊讶。自己以为自己藏得还挺深的,没想到还是被人看出来了。其实不是她想藏,实在是其中因由难言。

悯慈低声道:“荣宠至极可能于别人是件好事,可我却并不觉得是好事,站在高位也得受众人的艳羡与算计,其中辛酸只有自己知道,倒不如平安到老的好。现在能这样与姐姐说说话,春天看看花我便觉得是极好了。”

“难得能听到你说句心里话。你从来不爱说话,你说得也对,只是我始终觉得为你不值。”

“值不值也要看愿不愿意。”

王太妃有些愣,此时的悯慈才真正拿眼睛看着她说话,悯慈在宫里一直是个透明的存在,只有此刻她才看到悯慈身体里更多的东西,柔软而坚韧,是后宫女子里少见的,她一直很羡慕她能保持初心。

两人又坐了一会聊了些宫里旧事,王太妃的奴婢来请她才依依不舍去了。

悯慈送走了王太妃就命人取了灯洗漱睡觉。屋子虽然是暖的,但她却仿佛能听到殿外的寒风呼啸。

心绪不宁睡了过去,朦朦胧胧间看到了一些旧时场景。

悯慈看到自己刚入宫时的那一桩事。

那时她不过十四,是被遴选入宫的秀女。父亲只是个两袖清风的从五品翰林院侍读,在她被选入宫时母亲翻遍自己嫁妆才凑够一百两金银首饰让她在宫里打点,父亲一直告诉她不要自命不凡,要懂得“守拙”,所以她在宫里才格外低调小心,不露半点与人的不同。

她一直谨遵父亲教诲,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行差踏错才出了那一桩事的,不过幸好不为人知,她才能格外小心平顺到老。

那是一个雨夜。

悯慈本来在凤藻宫学习礼仪,累了就去荷花池边散散心,一同行的还有三个秀女。可不料突然下起了大雨,秀女们四处躲雨就走散了。

悯慈躲到了一个亭子里,亭子接着一处宫苑,夜里却漆黑不点灯。悯慈有些害怕,本打算等雨停了就走。没想到却听到宫里有痛哭之声,一向谨慎小心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过去看。可能那就是命中注定吧。

待悯慈走近之时,那连着亭子的宫苑确实是有一个人,却是一个男子。因为漆黑不点灯,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得他跪伏在一个灵牌前痛哭流涕。

“母亲……是儿子不孝,认贼作母,既不能侍养您到老,更连您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全然未尽孝道。儿子对那让我们母子分离的毒妇也是恨极,只她被众人护佑着使儿子满腔仇恨无从得报,儿子真是恨极呐!”

“母亲……”

一声声痛呼也让悯慈心里揪住了,原来宫里还有这样的失意人。

“可是母亲,儿子实在不知为何要留这首《河南府试赎帖,赋得乡饮酒诗》给我,儿子读了许多遍也不解其意,母亲究竟想告诉儿子什么?”

《河南府试赎帖,赋得乡饮酒诗》,悯慈记得自己幼时读过,是唐代吕温所作,父亲书架第三层的全唐诗便有。里面好像有一句是“随云归帝乡”,难道是?

悯慈不知自己惊讶时已经出了声音。“谁?!”男子厉喝道。

两人都立在黑暗里看不清彼此,不过悯慈却感觉到来自男子强烈的压迫感。

悯慈轻声道:“我是……宫里的宫女。不该误闯你的地方的,只是听到你刚刚说的《河南府试赎帖,赋得乡饮酒诗》我恰巧知道。今天的事我保证不会说出去,你也不要说见过我可好?”

“哦?你读过书?好,你且告诉我答案,我便当作从未见过你。”男子道。

“酌言修旧典,刈楚始登堂。百拜宾仪尽,三终乐奏长。想同莺出谷,看似雁成行。

礼罢知何适,随云入帝乡。

“这首诗最重要的是‘随云入帝乡’这一句,帝乡喻义‘京’字,而随云入‘京’,‘云’字形像“言”字,两字合二为一则为‘谅’,想必你的母亲是想让你原谅你仇恨的那个人。这本是民间老百姓制的谜语,你不解也是正常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母亲是要我原谅那毒妇吗?”男子回身对着灵牌道。

“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儿子不要因仇恨而郁郁寡欢度日,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儿能无忧无虑呢?你也不要辜负她的苦心,放下仇恨才好。”男子身形一顿,似是沉思了片刻,才道:“我明白了。”

“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宫女竟然有此才华,且让我看看你长得如何模样?”男子说着就要去点灯。

悯慈心急连忙去抓他的手,不成想下雨鞋滑她竟往男子身上扑去,男子也是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接过她,她便倒在男子怀中。

黑暗中看不清脸,她只觉得他呼吸炽热。

“纤纤素腰,盈盈一握。你一定是个美人。”男子低头在她颈间嗅了一下,“是迦南香,我记住了。”

悯慈的脸已经烫如火烤,从小到大何曾与男子这般亲近,黑暗中又如此暧昧,真是失礼至极。她赶紧挣脱了男子小跑向亭子,男子也没再点灯,只沉沉笑着对她的背影道:

“明日我还在此等你。”

悯慈自然没有再去那个宫苑,也怕被人知道此事,于是再没用过迦南香,也不敢在众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半分文采,与男子私会可是滔天罪过,她必须将这件事掩盖过去。

她不知道那个男子究竟是何身份,也不敢打听,更不敢去看第二日他是否还在那个宫苑等她,想起他她便觉得心惊,虽然一再斥责自己不能绮想,可总能回想起他在她颈间轻嗅时炽热的呼吸。那是她一生唯一的一点绯色,被她埋得很深。

悯慈醒来时天光已明,婢女奉了水与她漱口。宿芸擦了擦她额头上的汗道:“娘娘昨夜又睡不稳了,明日还是燃安息香吧。”

“还是燃苏合吧。”悯慈摇摇头。

就算先帝已去,她还是强迫自己不再点苏合香以外的任何香气,她只能喜欢苏合香。

刚刚用完早膳,太后身边的嬷嬷来了,通知悯慈皇恩寺里的宁太妃病重了,太后邀一众太妃过去探病。

悯慈有些心寒,先帝驾崩后最受宠的昔日宁贵妃自然成了众矢之的,宁贵妃之子夺嫡失败,被贬苦寒的燕地。宁贵妃为了避免太后的迫害,自愿削了发入了皇恩寺,从此长伴青灯古佛,但显然太后并没有咽下心中之气放过她,宁贵妃此次在劫难逃。

悯慈本来不想去,王太妃却来了,拉着她说:“你虽然不喜欢站队欺负人,但如今我们是受着太后的照顾,若不得她意,以后日子怕也难过,你还是同我去吧。”

悯慈见推辞不了就跟着众人去了,其实她心里实在不忍见着昔日那个超凡脱俗的女子落到被众人践踏的下场。

到了皇恩寺便有些感慨,那个曾经三千青丝如瀑的女子已经把头发削得干干净净,穿着一身最朴素无华的佛衣,面无血色,显然被折磨惨了。

太后坐在高位上,见她行动不便也丝毫不怜悯,让她给自己行礼。宁太妃跪了良久也不叫她起身,地上寒凉,宁太妃不一会就咳嗽不止。众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吱声。

“瞧妹妹这身子也是娇弱至极,哀家也心疼。先帝崩时也该将妹妹带了去,免得在人世受苦。”太后话里有话,冷眼看着跪伏的宁太妃。

宁太妃如此聪明的人岂不知秋后算账的道理,大约是大势已去,实在无可奈何,只好隐忍着未发一言。

“不过先帝最记挂妹妹,哀家也不能亏待了妹妹。听闻妹妹病重,我便命人熬了高丽才进贡的野山参给妹妹进补。妹妹快趁热喝了。”婢女奉上了一碗黑色汤汁,宁太妃却脸色一白。

众人心里也是寒凉。

宁太妃早已内耗太多,身体虚弱不堪,如若大补反而难以承受,甚至会因为猛药内伤而亡。太后摆明了借进补之药要让宁太妃丧命。

宁太妃却突然笑了出来:“姐姐就这样等不及了?要在佛门之地杀生,不怕损了自己的德行么?”

一贯骄傲不与众人来往的女子却突然站了起来望向众人:“我早知会有此日,只有心中还有一谜未解,实在去得不安心。你们里面有没人知道‘随云入帝乡’是何意的?这毕竟是个让陛下心心念念了一生的女子,我倒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在你们里面?!”

突然听到这么个惊人的事,连太后都惊住了。

“宁太妃可是疯魔了?在胡说什么?来人,快给太妃喂药。”

“不用你喂。”宁太妃自己将人参汤一饮而尽,凛然立在众人之中。

“哈哈哈!”她突然笑得狂放。“我知你们都恨我,嫉妒我,可你们知不知道自己恨错人了!我数十年的荣宠不过是偷了一个不知名的女子的,她至今连死活都不知道,却在陛下心里存了一世,临终前陛下才知道我不是她,便找遍了宫内所有爱薰迦南香的女子,还是没找到呀。这个人究竟是谁?!”

宁太妃已经形态癫狂,太后命人来摁住了她强行送进了后院等死。

悯慈手里的帕子绞成了一团,眼前忽明忽暗只能强打住精神。

她早该想到宫里的那个男子会是谁的,只是没敢去猜测,也不敢查探。可她明明在他枕边睡了十几年,他却还在找她,这真是个莫大的笑话。

太后也难消化这个事实,她明明报复了宁太妃应该志得意满,却在得知令先帝心心念念多年的人却不是她报复的人时有些受挫,太后令人搀扶回宫了,众人也心里唏嘘不已。

大家都道先帝对宁太妃痴心,荣宠万千令众人眼红,没想到这份荣宠却应该是属于另一个人的,真叫人感慨万千。大家议论着,回到养旧宫就各自回殿了,只是悯慈却被王太妃拉住。

“妹妹知道‘随云入帝乡’的谜底吗?”王太妃眼尖,她已经看出了悯慈的异常。

“不知道。”悯慈掩饰道。

“怎会不知道?若这宫中除了宁太妃之外还有第二人能解的,必然是妹妹无疑了。”

“姐姐……”

“妹妹低调无争我明白,我是可惜妹妹与先帝陛下明明是相互爱慕的一双人,却要一生错过。其实那一日我偷拿妹妹的诗稿去给陛下看,他也曾问过我这个谜语,我解不出来,当时陛下的神色可真是失望极了。若陛下与妹妹早日相认也不会……”

“姐姐别再说了,宫中女子皆爱慕先帝,我也不是例外,陛下亦是姐姐的夫君,不当是一个人独占的,而且只是因为陛下未找到解谜人便会挂念,并不是宁太妃所形容那样。姐姐莫要太过感慨,时过境迁了。”

“你明知不是……”王太妃有些生气,这个人怎么如此冷心冷性,自己是看错她了。

悯慈感觉很疲惫,没有再解释,独自回了宫殿里。这次她真的要好好休息一下。

悯慈坐在床沿,很多记忆就浮现出来。

她记得自己进宫是十四岁,承恩时十五岁。那夜皇帝是随意点的她,宁贵妃在去年就被从秀女升为美人,在宫里是炙手可热。

悯慈却在一年后才能面圣,宫人给她沐浴后披着长发被送到皇帝寝宫,皇帝看了半宿奏折才在昏暗的灯光里缓缓而来,他有着浓黑的眉毛,琉璃珠子似的眼睛,他拧着眉撩起她的一缕头发嗅了嗅:“你喜欢苏合香?喜不喜欢迦南香?”

皇帝的动作让她恍惚,不过暗告诉自己不会是,也不敢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于是她思考了片刻才答道:“回陛下,臣妾只喜欢苏合。”

“原来如此,你生得清秀可人,可会笔墨?”皇帝不甘心,又问道。

“回陛下,臣妾愚笨,不会那些东西。”悯慈低下头。

皇帝的神色显然有些失望,眉头拧得紧紧,也没再说什么。他命人熄了灯宠幸了她,第二天封了她一个才人。便一年未曾见过她,这一年宁美人晋升为宁嫔,已有独宠的势头。

悯慈伺候了太后三年,太后让皇帝封她个嫔位,晋封那一日她又见到了皇帝,他的身形更为瘦削,显然是为政事所累,彼时他正为晋升宁嫔为宁妃而受太后胁迫,不得不分些雨露给她这个刚晋的慧嫔。

这次他都没有正眼瞧过她,喝了她奉的茶只待了半夜就心急火燎地走了。

那一次她却受孕,为他产下了皇七女,她一生唯一的骨血玉安公主,可他却连正眼都没有瞧过他们的孩子,只是把欣喜全放在了宁嫔刚诞下的小皇子身上。

悯慈终于明白宫廷凉薄,期待帝王之爱更是无望,于是她安心莳花除草,把自己锁在深宫里抚育她唯一的希望。

再不受宠的妃嫔一年国宴和年宴都会见到皇帝,悯慈位分不高不低,坐得离他不远不近。这也够了,她觉得这个位置很安全。

那次御花园试才她竭力把诗写得平淡无奇,果然宁妃占了魁首,她远远看着他欣赏的眼神,也曾想过如果自己敢大胆写一首让他看如何?还是算了,她必须护佑自己和玉安的安全。

她的诗虽然不出彩,但文理还算通,皇帝总算想起宫里有她这一号人,毕竟太后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因此宫中有许多女子对作诗一窍不通,写得十分粗糙的。皇帝觉得她比起之前所说算是进益的,就赐了她一支梨花簪,那是他除了每年份例赏赐外额外赏她东西,那支簪子一直在她妆匣中,不敢戴也不敢遗失,藏得好好的。

悯慈去妆匣里取出那支梨花簪,上好的羊脂玉温润如水,她用指尖摩挲那朵梨花,这么多年来她才发现原来梨花上缀了许多水珠纹,梨花带雨,是这样么?

御花园试才后几日皇帝来了她宫中,他说她低头怯懦的样子甚是柔弱可怜,他那时候一直抚摸着她的头发,神情似怜似憾,看她的时候微微出神,后来她便再没见过他那样的神色,她于他不过是个平凡的宫妃罢了。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呢?悯慈觉得头很痛,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把自己藏在最深的宫苑里,不去打听任何事,可算是心如古井水。原来这样却是错了,而且让两人错过了这些年。

养旧宫另一边的寝殿里。

平太妃喝了好几盏茶了。宛太妃坐在旁边恨恨道:“为何会如此?先帝陛下心里究竟想的是谁?”

悦太妃看着宛太妃痛恨的样子心里隐隐有点解气。她们原来于陛下不过是一样的,连盛宠如斯的宁太妃也不例外,这样也好,她觉得很平衡。

她清了清嗓子:“平姐姐,宛妹妹,你们可曾记得宁太妃是为何受宠的?”

宛太妃皱眉:“难道不是永贺六年的选秀?”

悦太妃又摇摇头道:“我与宁太妃一同进宫,初进宫时宁太妃除了容貌略出众些,也与别人无什么不同。”

“那为何……”宛太妃疑惑道。

“不过是因为宁太妃在晖明宫与陛下初遇,陛下一见倾心,第二天就晋了美人。我彼时还只是个秀女,记得十分清楚。”

“晖明宫……那不是陛下的禁地吗?传闻其中供奉着被先太后戕害的陛下生母吴妃,先太后用调包计换走襁褓之中的陛下,然后陷害吴妃,让吴妃含冤而亡。陛下成年之后方知真相,对先太后恨之入骨,却也无计可施,后来也不知因什么原因竟然放下此事……”平太妃失声道。

“确实如此,陛下严禁宫中人探讨此事,知者甚少。我倒有个大胆的猜测,陛下在那宫中必定遇见过一女子,女子解得那谜却未让陛下见到容貌,让陛下倾心。后来陛下遇到宁太妃,其又能解得谜所以才误得了这份恩宠。”悦太妃淡淡道。

“哈哈……宁太妃也不过是个偷盗之辈,什么才女?什么绝色?”宛太妃只觉得解气,忍不住笑了出来,众人皆可悲,那受了数十年恩宠的宁太妃却比她们可悲更多。

“也不知是哪位女子,陛下也寻不得?”平太妃叹道。

“陛下病重时曾不再召宁太妃近前,只是暗令人在宫里寻找与我们年岁相当的宫人中甚爱迦南香的,后来听说找了些都不是,陛下病来如山倒,没撑住就……”悦太妃的声音越来越轻。

宛太妃却拿出帕子抹起泪来。

“宛妹妹为何哭了?”平太妃连忙宽慰。

“我只心里难受,陛下在时多次赞我身上香气好闻,我道陛下喜欢迦南香,本来我喜欢百合的也改用了迦南,没想到陛下喜欢迦南香却另有原因……”

宛太妃是先帝在时第二位得宠的妃嫔,对先帝情深意浓,知道自己原来也不过是个影子,心里自然疼痛。

“宛妹妹也是痴心人。”平太妃安慰道。

心里却有些轻松,她是众人里进宫最早的,与陛下相伴多年,是最端庄得体的妃嫔,对陛下也没有什么多的情意,她早知帝王心难测,情更是飘渺难求,于是不再期待,这样也让自己无欲则刚。

三人聊了半晌各自散去,显然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悯慈做了一个平生最大胆的决定,她向太后求了出宫令去见玉安公主,却中途去了皇恩寺。

宁太妃果然虚不受补,被那支山参激得元气大伤,已是弥留之际只等落气了,太后只留了一个宫人看守,悯慈很容易就支走了她。

看见悯慈来看她,宁太妃还是有些惊讶。她记得自己与这个慧嫔从未有过来往,她怎会来见自己?

悯慈坐在她床沿给她送了一些水,宁太妃口干舌燥顺着就喝了。

“我记得初见你时你站在陛下身边,一身月白雪罗纱,恍如莲花仙子,真是美极了。”悯慈看着她,此刻的她哪有以往美貌。

宁太妃声音虚弱:“你究竟想说什么?”

“为何要冒充他人?你根本不是陛下找的那个女子。”

“原来……是你!”宁太妃激动的抓住悯慈的手腕。

“是我。”

“你为何不承认是你?让陛下寻了那么多年?”

“我并不知他在寻我。”悯慈垂睫。

“原来如此。我真恨……恨你让我装了那么多年。那日我在明晖宫外寻找她们说的曼珠沙华,我没见过那花便想一见,没想到宫内走出一男子,见到我十分欣喜,说‘原来你长这样’,他握着我的手问我是哪个宫的,我从未与一个陌生男子如此亲近,正是无措。没想到他是天子,又生得……那般潇洒。于是当夜我便承宠,那夜他问我可记得之前解的‘随云入帝乡’,我便知他认错人了,家父学识渊博,我自小便读了许多书,这个谜语又恰巧在元宵节听人提起过,我解得出来,便将计就计冒充了你……”

宁太妃声音越来越虚弱,但眼睛却沉迷在了多年前的柔情蜜意中。

“可是装一个人多难,陛下说我遇见他时薰的迦南香好闻,我便日日薰迦南香,他每每闻着我便心里不是滋味,我最爱的却是衙香呐。可我不明白为何自己装了那么多年却还是被识破,陛下病重之时问我还记得那夜在明晖宫安慰他的那些话否,他想再听听。我说不出来,陛下眼睛都灰暗了,他一直找一直找,在宫里找了许久,那些宫人都解不出谜,且那是个雨夜,陛下也未能清晰识出那女子的声音,于是陛下心灰至极。便召了皇后来也不再见我,终于崩在正清殿。”

宁太妃说完这些话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力气,脸色憋得赤红,她要去了。

悯慈只觉得心里疼痛难忍。宁太妃这些话让她多年的防御毁于一旦,原来她以为他不在意她,将自己深锁宫闱,对后宫之事不闻不问,一心躲避纷争,没想到却让他找了这一生。

“我比先帝好,我终于知道答案了,下去了我也不要告诉他……”宁太妃轻笑了一声,手放下了。她呼吸微弱,又过了几刻终于去了。

悯慈送走了她,步履沉重地走到门口,皇恩寺种了一棵参天的梧桐树,扶着那棵树她仿佛有了一点气力,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他站在树下背着手,她正要朝他走过去,他突然转身对缓缓而来的白衣乌发的女子笑道:“可算来了,叫朕好等。”

是了,那年在御花园她鼓起勇气第一次想走近他,他就是这样转身迎了宁太妃,于是她便再也没迈出过腿,也不知他一直在找她。

一阵风吹过树冠把树枝拂得沙沙作响,可这风今日却一点不寒凉,仿若一只温柔的手抚过悯慈的身体,又像那日他在她颈间轻嗅的鼻息。

悯慈自请入了皇恩寺,旁的妃嫔都不理解,王太妃也只是叹气:“我道你是个冷心冷性的,却没想到你却是伤情至斯了。”

玉安来看她很多次,悯慈也没有跟她提过一句关于她跟先帝的事,那个人一直存在她心里,可她也清楚,茫茫天下间两人是错过了便再也不会遇见,这就是命数。

天祚九年,悯慈看了皇恩寺最后一岁枯荣终于还是去了,太后赞她一生宁静无争,便给了她一个荣宠,让她晋了妃位,葬入距皇陵西半里的位置。

她与皇帝一生未在一起,连死后也得隔个半里,大概无缘,就是说的如此吧,半点强求不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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