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野兽
大概是冬天的一个清晨,五点来钟。一个声音叫着我的名字,我以为是在做梦,想继续睡,可楼下的爸妈也听见了,他们坐起来,跟我一样竖起耳朵。那个声音又喊起来,拍打着门,像要把整个沉睡的红湖都喊醒。我感觉像是我认识的人,就爬起来,脸也没顾上洗,十万火急地跑下楼开门。
是晓东,从他毕业之后,我们好长时间没见了。但是我总能收到他的信,有时是邮递员送来,有时是以往同学捎来,有时,是从外面一进门,看见一封没贴邮票的信就扔在地上。我习惯了他的信的神出鬼没,像一个随机事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就像有的姑娘习惯了有一个漂泊不定的男朋友一样。
他跟我记忆中的刘晓东是多不一样了啊。他以前总是戴眼镜,长着直挺的头发,干净的皮肤。现在他不戴眼镜了,剪了个寸头,皮肤污黑干瘪,眼睛里那层喜气洋洋的神气也不见了,看上去,他并没有在看着我,而像在眺望一个什么远方,像匆匆忙忙急着去一样。他极力想显得平静,跟往常一样,还拿出一袋馒头和西红柿,跟我一起吃。我让他到我房间,他拒绝:“不,我们就在这儿聊一会儿。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之前他在信上说回去复读,被妈妈发现了,把三个舅舅都叫来批斗他,他坐在包围圈中,一句话也不说,阴沉得可怕。妈妈为了给他找工作,花了上万,好容易找得有眉目,她最伤心的是,儿子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自己,如此无情,像一个仇人。晓东被关了起来。
我们坐在我家门口,天刚亮,天空上堆满灰蓝色的厚厚云朵,像从画册上看到的、刮着暴风雨的大海。
“我今天就走。”他说。
“学费怎么办?”
“我找了我爸。”
他是前天去的,蹬自行车,那天刮北风,化州市很远,他迎着风疯狂蹬了四个小时,他握把的手被风刮得通红。他进屋的时候,他爸爸很吃惊,赶紧把让他进屋坐。
晓东站在门口镇定了一下,走到客厅。他准备好了所有的话,要跟爸爸说。爸爸会理解他的。爸爸要亲切得多。这时候,从卧室里走出来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小女孩,那女孩长得一点也不像爸爸,爸爸很高,可是,女孩却又矮又胖……她是他的妹妹。
后来爸爸答应给他第一学期的学费,他明白自己叫他为难了。从爸爸家出来,他站在外面,哭个不停。
这件事,到底没有保守住秘密,妈妈也知道了。叫来两个舅舅,三个人一起打了他一顿,昨天晚上打的。今天天不亮他就跑出来,什么也没带。他不会再回家。
晓东说,“妈妈可能要搬出大院子,像红湖最贫贱的少数人一样,住出租屋。”我知道,她是带着可怖的狂暴的神气打儿子的,像打这世上最凶狠的仇人
“我现在,真正是个孤儿了。”说这话时,他带着思索的表情,仿佛在思索自己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仿佛他饿坏了,全心全意嚼着嘴里唯一的一块馍,要把那馒头里所有的糖分都嚼出来。
从小到大,我跟他都长颠倒了。晓东在三好学生乖乖听话的外表下,有着胡思乱想狂暴不羁的东西。我呢,一直是个坏学生,可是内心里我懦弱、怕事,直到现在,别人一举手,我还下意识地想挡避,总以为要挨打,总想有个权威来领导我,这个权威在初二时是晓东,后来又换过很多人。
晓东后来的事情,我是听许沛说的。他把许沛也鼓动得去了化州,跟他上一所大学。晓东一到学校,就急着找兼职,他找到一份在酒吧当服务生的工作,别人都是打车上下班,他骑自行车。有一次是大风天,外面飞沙走石,他心急火燎地赶到,领班斜眼一看,笑起来:你自己去照照镜子,头发像疯子一样,谁还敢让你服务。
我想,这个服务,是什么性质的服务?但我难以启齿去问许沛。
他很少在寝室,也很少上课,老师几乎不认识他。他总是在外面,跟同学们说,他在哥哥家吃过了饭,他给自己虚构出一个庞大的家庭,有哥哥、嫂嫂、侄子、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可在学校,如果不是许沛,他就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而许沛,如果不是在高中就认识,现在也不会跟他做朋友。“他变得很奇怪,总是心事重重,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很快他离开酒吧,后面两年,他的兼职听上去令人恐惧,在他常去的一家职业介绍所里,他的那一页备注栏写的是:医学院学生,擅长干与死人有关的工作。
毕业时,他在一个丧葬一条龙服务店里工作,给死人化妆。找到这个工作,晓东很是高兴,因为收入颇高,且没人跟他竞争。许沛说,大家开始躲着他,因为……他身上好像老是有股味,挥之不去。“小军,你没有见到现在的宛贤,跟他几年前判若两人。如果说穷,大家都是学生,都没什么钱,如果说为找工作发愁,那谁不发愁?可是他格外不一样,说话声音都变了,有时候给他打电话前我都害怕,那是一个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声音,总在赶时间,挂电话就像用刀子切。你劝劝他,让他别那么操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国家不会不管我们的,就算国家不管,还有家里人啊。难得他妈妈会狠心看自己的儿子被活活饿死吗?我不相信有这种母亲。”
我却明白晓东。他像一头流浪在世上的野兽,只是他能力有限,没法把自己养育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