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那年,父母决定将我送到外地读书,那是县城的中心小学,读预备班,离家百公里远。
父亲不差钱,不介意学校多收三倍的赞助费,只为不愿我像他过去那样窝在用旧牛棚改造的课室上课。他多次说过在那样的教室读了几年书仍能闻到牛屎的味道。
母亲不舍得,但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权衡再三,答应将我送去母亲她亲四叔所在的学校。
他们擅自做了这样的决定,从没问过我意见。或许有,母亲好像问过,带你去一个能和很多小朋友玩的地方,好吗?我期待地点点头。
哼,母亲是个骗子。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半个小时的快艇渡海,终于到达目的地。那是1987年,当时的国道坑坑洼洼,一路颠簸不说,大巴那难闻的气味让我的小肠胃翻江倒海,使我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极度厌恶乘坐长途车。还有当时从东莞到番禺需要过零丁洋,我们乘坐的快艇速度很快,摇晃飘忽,母亲一路上都紧紧的抱住我,生怕我被抛下海。
百公里的路程,对于四岁的我,似乎是到了世界的尽头。但我不怕,因为有父母在身边。
四叔公和叔婆在教师公寓等着我们,一进门就热烈地寒暄起来。叔公叔婆都很喜欢我,叔婆抱起我一个劲地赞我可爱,叔公看见我也眉开眼笑。
叔公叔婆都是这学校里的老教员,叔公是教导主任,叔婆是普通教师。他们只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华姨也是这学校的教师,二女儿红姨是医生,三女儿莹姨在读高中。那时三个女儿都还没结婚,叔公叔婆把我当成亲孙子一样。
父亲与叔公在茶几喝茶攀谈,叔婆抱着我带母亲四处参观公寓,四岁的我其实也不算轻了,母亲一个劲地劝道:“四婶,放下枫仔就得了,他自己会走路。”“不怕不怕,先让我抱抱枫仔。”叔婆笑得很慈祥。
参观完公寓,叔婆又带我和母亲去逛校园,经过了三层楼的教务处、崭新的教学楼、宽阔的操场还有鲜花满地的校内花园。
我印象最深的是花园,到处都是漂亮的花花草草。
“叔婆,这是什么花?”被叔婆抱在怀中的我问。“那是太阳花。”“这个呢?”“牵牛花。”
就这样,叔婆不厌其烦地与我一问一答,并简单讲了一些花的特性,还说回去公寓可以教我怎么种花,我开心得拍掌叫好。
一旁似乎被冷落的母亲微笑着摇摇头,走过来凑近我的小脑袋问:“和叔婆玩得开心吗?”我说当然开心。母亲又说,以后在这里住好吗?我又说当然好。
不过我当时是以为父亲母亲也会和我一起在这里住才会这样回答。
母亲是个骗子!
三人逛完回去公寓,父亲和叔公还在聊得起兴,母亲和叔婆于是加入,而我就在一旁玩耍。
叔婆早就专门为我买了很多玩具,有积木、玩具刀枪、模型车、拼图等等,我兴奋地捣鼓起来。大人们喝茶叶、咖啡,叔婆专门为我冲了杯果汁。
大人们谈论的话题我没什么耐心去听,只知道父亲偶尔会对叔公说什么拜托了、辛苦了之类的话,而叔公也好像在推脱什么,偶尔他们又会不约而同地看着我,而我却几乎一直忘我地摆弄着眼前那堆新鲜玩意。
父亲突然喊我过去他们那边。
“枫仔,你长大了,要读书了,以后你就在这边跟叔婆叔公一齐住,好好学习。”当我意识到父母将要留下我离开的时候我心突然紧张起来,我不再想玩玩具了,我立刻坐到父母中间拉着父亲的手说:“爸爸,你、你不要走,我要你,要妈妈!”我几乎要哭出来了。父亲摸摸我的头说:“傻孩子,爸妈又不是不要你了,每过一阵子我们就会来探你的呀,想我们还可以打电话呀,到了寒暑假我们也会来接你回家的。”
不管父亲说什么,我也只是一个劲地摇摇头,眼泪一点一点地流,嘴里不断地“唔唔”,小眉头紧锁。同时我好像是为了博得同情似的转过头看母亲、叔婆和叔公。母亲似乎有点哽咽地摸摸我的小脑袋,叔公轻叹了一口气,叔婆也关切地看着我。但铁石心肠的父亲却一直没有给我想要的回应。我终于大哭了起来。
“好啦,好啦,不舍得,妈妈不舍得枫仔,我们回去,我们回家,来来,来妈妈身边。”母亲边招呼边把我抱过去她怀里,我伏在母亲胸口哭个不停。大人们一时也沉默起来。
那时正是八月,暑假未完,学校里很安静,刚刚下过一阵小骤雨,天空格外的清明,午后的阳光非但不毒辣反而和蔼可亲起来,蝉鸣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样的环境对于四岁的我来说有着催眠的魔力,慢慢地慢慢地,我的哭声开始有气无力,我慢慢地打了一个又一个呵欠,最后不知怎的,我就睡着了,就在母亲的胸口。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紧紧抱着我坐在快艇上,快艇冲破一个又一个大浪最后飞起来,飞上天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一直飞回我家里。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独自躺在叔婆的床上,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慢慢地开始抽泣起来,我知道父母已经走远了。
母亲是个大骗子!
叔婆发现了我,赶忙过来安慰:“可怜的枫仔,一定哭得饿坏了,来吧,跟叔婆出去吃饭。”叔婆抱着我去到饭桌,桌上已经做好一桌饭菜,都是我平时最喜欢的。“番茄煮鸡蛋、梅菜琢肉饼、鱼香茄子,你妈妈临走时特意交待要我做你最爱的菜,还把一些独特的配方留下给我呢。另外我还蒸了一条鱼。”叔婆笑着招呼我和叔公上桌食饭。
我肚子真的很饿,加上这么香的菜,我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于是我、叔公和叔婆就开始吃饭了。说真的,叔婆烧的菜比母亲烧的好吃多了,那晚吃完饭,我几乎都忘记了自己被“抛弃”的小忧伤,小心肝里的空虚感马上被美味的饱腹感填得满满的。
叔婆太厉害了!
“叔婆,这条是什么鱼?扁扁的。”我指着叔婆刚才说多蒸了的那条鱼问,又开启了我“问题少年”的模式。
“那是条多宝鱼,枫仔,多宝多宝,庆祝咱们家今天开始多了你这个宝贝!”
由于学校还没开学,叔公叔婆都很悠闲。
叔公个子高瘦,头发倔强地往脑后生长,是典型知识分子模样,读书时要戴上粗框老花眼镜。看起来会有点严厉,但其实对人和蔼可亲,只是我总还是不太敢主动跟叔公说话。
至于叔婆,她跟一个普通小奶奶差不多了,到点上个市场买买菜做做饭,闲时种种花草走走朋友,人缘好心态宽。现在我来了,她干什么都几乎带着我,因此我很快地逛遍了县城的市场、码头和公园,认识了很多街坊邻里,我俨然和本地的小孩没有什么两样。
是的,我想不到自己原来如此的没心没肺,父母离开没多久,我就开始玩得不亦乐乎了。真的,叔婆叔公对我真的很好,视如己出,还有三个阿姨也很喜欢我。最小的莹姨知道我来了,还特意从高中赶回家陪我玩,她一见到我就抱起来狠狠地亲了我的小脸几下,给我糖果,还带我去学校游乐园里玩滑梯。我也认识了一些新的小伙伴,一起淘气一起飞!
日子尽管快活,但其实暗地里我也会想念家乡,那里还有我的弟弟、奶奶、姑姑叔叔、小伙伴,还有,哼,还有那心肠如铁的父亲和大骗子母亲!
我讨厌他们!
话须如此,但当我听到叔婆带来的这个消息,我还是兴奋得心血沸腾。
“枫仔,你妈妈说两天后过来看你,刚刚打来的电话,可惜你没在。”叔婆迫不及待地对刚回来的我说。
“哦,是吗,好。”我故作专心地玩弄手上的蝉壳,那是刚刚和小伙伴在树林里捡到的。叔婆见到我这样的反应一脸疑惑。
说实话我也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紧张、焦虑、厌恶、兴奋、期待甚至还有失望,一个四岁的离家小孩该怎样同时处理这六种不期而至的复杂心情呢?
父母说再过来的前一个晚上,我少有地失眠了。平常因为白天玩得疯,晚上几乎倒头就睡,现在却辗转反侧。
叔婆见我睡不着,为我讲了几个故事,我反而越听越精神,而叔婆却越来越困,哈欠连连,但她又为了我忍住不睡,想方设法要哄我睡。我不忍心叔婆为了我这么辛苦,于是我就诈睡了,伪装成渐渐睡着了的样子,闭上眼睛,轻声打起呼噜,就像我真的睡着了一样。
叔婆以为我终于睡着了,也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等到叔婆的鼻鼾声有了规律,我又独自一人睁开那双小眼睛,在黑暗的寝室里四处张望。
我学会了伪装自己。
那晚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反正第二天早早地醒来,时不时踱步出门外张望着什么,又跑回公寓漫不经心地捣鼓玩具。
我知道自己期待,在挣扎,像热锅上的蚂蚁,我,我还是很想见到父亲和母亲……
他们终于在中午饭点前来到,带来了东莞的特产--一箱糯米糍荔枝。
远远见到他们,我本很想表现得生气,但来到身边,我什么都忘记了,当母亲张开手臂要抱我的一刻,我马上就扑了过去。
紧紧抱住母亲,我哭了。同时,我也感到母亲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母亲你这个大骗子!
父母叔公叔婆和我五人一起食过中午饭,闲聊一阵后,我们决定一齐到附近的莲花山风景区游玩。
风景区环境优美,又有古代采石场遗迹,怪石嶙峋、雄奇壮丽,但最开心的还是能和父母一起游玩,他们牵着我的手,我故意双手用力抬起双脚要他们把我拉到半空,接着父亲常常就会猛地一个熊抱把我抱起,然后一家人开心地笑起来。
在景点莲花塔的底下,母亲买了一个风车给我,我高兴地时而吹它或者跑着让风车转起来。因为母亲说,风车转得越快,运气就会越好。
跑累了,母亲单独和我在石凳上休息,母亲突然问我这几天过的开心吗?我说开心。
“既然决定要你在这里读书,那离开爸妈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很快你就要上学读预备班了,枫仔你要长大了,答应我,要像妈妈一样坚强,分别的时候千万不要哭!”妈妈说。
我点点头。
游玩结束回到公寓,大人们又在聊天喝茶,我装作专心耍玩具,其实也在留意大人们的话题。
父亲突然来到我身边,示意我跟他出去。我转过头发现母亲正与叔公叔婆聊得火热。
父亲和我在公寓区的小道慢慢地踱步,中途也没什么说话,一直走到那个遍地花草的公园旁。父亲开口说今日看到我这样的状态很开心,原本以为我会不适应。我一时不知怎样回应父亲。
“那天我们趁你睡着时一声不吭地走了,爸爸向你说声对不起,不过你不要怪你妈妈,因为她那天真的是心软了想把你带走的。”父亲稍停一下继续说:“她那天一度失去理智,想把睡着的你抱回家,后来经过我叔婆叔公三人苦口婆心才把她劝下,最后还依依不舍地吩咐叔婆要做你最爱吃的菜。”
“这次回来看你也是你妈妈心急火燎的要求。”父亲说:“我知道你一定会不开心的,但要怪就怪爸爸一人好了。”我听着也点点头。
“另外,爸爸还想跟枫仔你说件事。爸爸的父亲,就是你爷爷,在爸爸16岁的时候就一声不吭地离开爸爸,而且再也不回来了。但是,爸爸我想向枫仔你保证,爸爸和你分别,爸爸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真的?”
“真!”
“那我们来勾手指。”
父子俩紧紧地勾住小手指。
父子回到公寓,父亲继续加入大人们的聊天,我就继续耍我的玩具,各入各的角色。
随后,我又撒娇似的跑到母亲身边,慢慢地慢慢地我又睡着了,因为今天真的也很累,我伏在母亲的大腿上舒服地睡着了。
突然,我感到母亲用手轻轻地把我捧起,小心地、温和地,生怕把我弄醒。但敏感的我还是醒了,只是不知何故,我却选择闭上眼继续装睡。
是的,我又在装睡。
母亲轻轻把我抱到我平时睡的床,小心翼翼地调整好我的四肢,并盖好了被子。最后母亲把头凑近我的额头,亲了一下。
我知道,父亲母亲又到要离开的时候了。
突然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到我的脸庞,顺着脸颊流经我轻闭的嘴唇。又咸又苦,是母亲的眼泪。
母亲又说自己很坚强,离别时不会哭!
母亲你真是个大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