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上的火烧云红的厉害,倒映在田埂的水坑里,与水底成了一副色彩斑斓的画卷。
我跪窝在田埂边,用余光打量着周围,打量着这个世界。我听见不远处脚步的声音,抬起那双世人认为美丽的双眸,看见了步履蹒跚的老人向我走来。
我是一头老黄牛,双眼再也不及年轻时明亮,身材再也不及年轻时强壮。我浑身乏力的跪趴在田埂边,看着夕阳西下,看见那七旬老人,哞了一声。那老人盘腿坐在田埂边,拿出了一根烟,自顾吸了起来。
我听我母亲说,我其实有个哥哥,它在我母亲生娩它时,不幸落入水塘中,淹死了。我母亲为这伤心了一段时间,不过最伤心的还是那个大汉。
他逢人就说:我家的母牛,生了一个牛犊子,掉到水塘淹死了。
人人都流露出惋惜之情。
不久之后,母亲再次受孕,生下了我,一头小黄牛。
那大汉似乎十分溺爱我,天天给我上好的草料。
那时十分贪恋母亲的母乳,每逢母亲在水塘喝水之际,我就会偷偷吸上几口,这时大汉就会把我拉到一边,说:都这么大了,还吃母乳,将来怎么有劲拉犁扯磨。硬生生的把我拽开,我不愿放嘴,把母亲的乳头扯的通红。
来年的春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我站在田埂边,看着母亲脖子上架着木套子,后面拉着铁一般厚重的刀刃,那大汉赤着脚在母亲后面,右手拉着母亲脖子上的绳子,左手拿着竹条子,在那吆喝着。
“驾,老黄牛,你犊子在那看着呢,好好犁田。”说着一竹条子打在母亲的身上。
空旷的山谷里回荡着那大汉的吆喝声以及母亲气喘的声音。
“母亲,那大汉打你疼不疼。”母亲在水塘边喝水,我依偎在母亲身边,看着母亲满身泥浆。
“孩子,你记着,我们牛一生的责任就是勤勤恳恳服务于人类,而人类的鞭子是对我们最好的鞭策,每当我回望自己耕耘的土地,满心的欢喜与自豪。”
夜晚十分,初春的天气还是阵阵凉意,我和母亲蜷缩在牛棚里,我依偎在母亲身旁,看着浩瀚无垠的星空,甚是美好。我以为这种美好会一辈子。
“他爹,你看小牛也已经长大,是时候把老牛卖掉,去买两头猪,等来年几个娃就有猪肉吃。”
那大汉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卷烟,吧唧吧唧的吸了几口。烟弥漫着整个屋子。
第二天,那大汉把木套子套在我的脖子上,把我拉到农田里。起初,我站在田埂上,不愿下田,大汉便拿竹鞭子抽我的身体。
“哞”我叫了一声。
早春的水还有点刺骨,我感受到了我那厚厚的牛蹄子被阵阵凉意浸泡着,而凉意向我全身展开。
母亲听到我的叫声,站在高高的土坡上的电线杆旁“哞”了一声。叫声中参杂着无奈与怜爱。
或许是我聪明,或许是牛的本能。很快我对犁田得心顺手,大汉在旁人面前万般的地夸我。
“哟,徐福,你家牛犊子这么快就会犁田。”
“是,别看这犊子才上手,用着可顺手了。比他母亲好用。”
“那老牛你是打算卖掉还是…”
“别在畜牲面前说这些,他们听的懂。”
“哈哈哈你这,养牛养疯了吧!我跟你说徐福,你要是卖的话,我这有人…”
“回头说,回头说。”大汉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自顾吃着田埂上才出的嫩芽。
满天的繁星对我眨了眨眼。
“母亲,你近日似乎有点闷闷不乐。”
母亲用它那砖红色又泛白的厚舌头舔了舔我身上的毛。
“孩子,哪天我要是离开了你,你不要难过也不要惊讶,这一生我们必须要经历生死离别,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长大,才能知道自己活着。而我们活着,就要知道生命赋予我们的意义。”
“母亲,那我们为什么要活着。”
“因为爱。”
母亲又舔了舔我身上的绒毛。
当天还未亮时,我就被大汉拉出去喂水,我在水塘边撒了尿,拉了昨天残留的便便。又被拉到高坡上,拴在一个电线杆上。我听见不远处的马路上有轰轰的卡车声音,沿着马路线直奔那大汉家门口。
我看见母亲被拉出牛棚,被拉上了卡车。身上套满了绳子,母亲站在卡车上,身材异常的高大起来。
卡车发动了发动机,轰哧轰哧的声音。
母亲看着我“哞。”
我围在电线杆上打转,四脚不停的在地上踏来踏去,地上被我踩出坑坑洼洼的牛蹄子。
“哞”
我不知道要去哪,就是感觉以后见不到母亲了。
“哞…”母亲极其悠长的叫了一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母亲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倒是隔壁的棚里,多了两只小肥猪,但我从来没跟它们说过话。
时间在我的牛蹄子下飞走了。我的牛蹄子见证了一片干涸的大地变成了泱泱水田,在那片水田里滋润着一片可爱的稻穗。它们开出了美丽的花。
每逢暑假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不是农忙,我没有那么多的活儿干。被一群娃子领着我过这个山谷跑那个山谷,是它们让我知道世界之大,美食之多。我吃过还未成熟的花生花骨朵,吃过正在盛开的豌豆花,还有还未成熟的稻穗,以及路边菜栏的菜花。
也因为这,我被挨骂了许多次。其实我还好,严重的是那群娃子。
“徐福,你家的牛把我家的那…吃了”
“徐福,你家牛…”
“徐福,”
“…”
我无奈的看着大汉拿着竹鞭朝几个娃子身上打,边打边说“让你们放牛,你们去偷桃子,现在好了,牛把别人的庄稼都吃了…”
几个娃仇恨巴巴的盯着我,似乎要找我报仇。
为这我胆颤了一晚上。
每天清晨,星儿还在黑夜的空中笑,大汉便起床,把我牵到水塘边喝水,然后把我栓在一个长满野草的山坡上,自己一个人在荒凉的黄土地上,一棵草一棵草的连根拔起。
看见那碧绿碧绿的花生叶子,我惭悔的低下了头,原来这朵娇娇欲滴的叶子,都是受大汉这般照顾。
天空开始泛起了鱼肚白。美丽的朝霞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
“爷,回家吃饭了。”听见很远处那稚嫩的声音在叫唤着,是昨晚仇视我的那个娃子。
“哦,知道了。”大汉自顾大声的叫着。
大汉仍没有要走的趋势,又在那拔了几根草。
我焦心地吃着几根破败的草。
“徐福,回家吃饭了。”一个妇人在大汉背后叫着。
大汉扭头,看了下。
“好”
一声拉长的声音。
妇人把我换了一个山坡,我开心的踏来踏去。
我一人享受着这个山坡和这个静谧的早上。
过了一会,我看见下坡路上大汉背着锄头和撬又往山坡上走,他喘着气直奔那片庄稼地。
夏日的中午,它是一个地狱。而庆幸的是我被大汉牵到一个树荫下。而大汉在烈日下依旧专心的拔草,锄草。他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随阳光变成了盐,而盐挂在他那黄黑皮肤的脸上和发白的嘴唇上,他抹了一把以为是汗水的水珠,却是一把盐,而盐深深的蛰着我的身体,封住了我流淌的血液。
在初春的麦田里,在夏日的高坡上,在秋日的稻田里,在冬天的暖阳里,我听着无数次那叫唤吃饭的声音。也有无数次,那大汉像极了趴在糖果屋里的孩子般不舍得离开那片他挚爱的黄土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清晨到晚上那片土地上流淌着大汉多少的汗水,而汗水滋润了多少片绿叶、孕育着多少果实,而又养活了几代人。
而这些付出,也只有大汉满头的银发和满脸的皱纹,以及我这个不会说人话却懂得人心的老黄牛。
我们最终还是逃不过时间催杀。
又逢那个绿草满地的时节,我伫立在高高的山坡上,吃着鲜嫩的绿草。我听见大汉那粗犷又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回荡。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
都是我的歌 我的歌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日头从坡上走过
照着我窑洞晒着我的胳膊
还有我的牛跟着我
………………。”
“哞……”
我悠长的拉了一声。大汉气喘嘘嘘的爬到高坡,把我牵到水田里,套上木套子,挂着绳子,那根常年鞭打我的竹条子,被我厚厚的毛皮磨的像蘸满油的长筷子,细而光滑。
大汉用力鞭打,却不及当年猛烈。
我用力前行,却不及当年勇猛。
“老伙计,看来我们都老了。”
起风了,便要下雨了。
异常安静的夜,听见丝丝哭声,而声音由微弱变得清晰。大汉走到牛棚抱起我的脖子哭着说“老伙计啊老伙计,我婆娘走了,永远都回不了。”
那几日,我没见到大汉,。而一个男娃子每天照顾我的生活起居,我知道,他是那个仇视我的男娃子。
下雨了。
我被拴在山坡的一棵树下。老远处就听见了唢呐的声音,悲伤而又悠长。一群人披着白色的布,色彩斑斓的花儿,还有一个深红色的木盒子,它们极其悲伤的走着,我没看见大汉。
过了许多时日,大汉如一副行走的骨头架,到我眼前。
“伙计,我俩都是老不中用了,遭人嫌弃。”大汉点了一根烟。
我抬头看着那美丽的火烧云,又看了看那张苍老的脸。
不远处出现一个人影。
“爹,你就把这牛犊子卖掉吧!就你这把骨头了怎么种田,更何况现在科技发达了,这牛犊子根本就用不上了。”
“不卖。”大汉吐了一口烟,异常坚定。
“真是个犟老头子。”那人匆匆忙忙的走开了。
“养了一群白眼狼啊!他们娘才走,看着我快不行了,就开始分财产,唯一的一头牛,就被他们盯得死死的。”大汉用他那布满茧子的老手,擦了擦他那纵横的老泪。
天黑了 ,美丽的星星又出来了。夏日的夜晚静谧又热闹,田埂边的青蛙呱呱地叫着,半空中的蜻蜓和萤火虫扑扑地飞着。我回头望着这座凋零的村落,回想我刚生下来时,它是一番热闹的景象。半空中炊烟、热腾的饭香、邻里的家常、孩子们的过家家。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里荒无人烟。除了路边的杂草和那个隔壁换了几代的肥猪,还有就是大汉和我这个老黄牛。
“伙计,我看见我婆娘对我笑了。”大汉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我突然回想起母亲。
“母亲,为什么活着。”
“因为爱。”
“那要是没有爱了呢?”
“…”
第二天清晨,一群人向田埂跑来,背起了身体已经僵硬的大汉,以及把我装进了卡车上。
天晴了。
后记
爷爷奶奶像老房子前的乌桕树,七十多年牢牢扎根在贫瘠的黄土地,努力汲取微薄养分开枝散叶;
爸爸妈妈像门前白露,扑腾着翅膀试着起飞,在一个又一个他乡与故乡进行候鸟般轮回迁徙;
我们这一代更像风筝。乘着些许的幸运与努力,随着求学、工作的风飘向更远的天地。最终与故乡联系的,只剩下一根若有若无的线。
如今,大树年迈腐朽已面临崩塌,候鸟老去滑入下坡,系在故乡的那些风筝摇摇摆摆。
时间创造了一切,也会湮灭一切。
除了接受并创造更多美好,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