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14罗山纪•掌柜王谷雨

罗山纪•掌柜王谷雨

        罗山街上的人都说赵谷雨会做生意。当初,王怀礼将瓷器店交给赵谷雨时,不过是两间瓦房,一个院子。瓦房住人,院子摆货。瓦房的大间住王怀礼老两口,小间住赵谷雨;院子里稀稀拉拉地排着石瓮,四斗瓮,二斗瓮,无耳罐子、双耳罐子、老盆、面盆、瓷碗、盘碟、盐钵钵,也附带有老井村陈十二掏的黄河石蒜钵钵。然而,当赵谷雨掌了家,只几年功夫,两间房就扩成了四间房,院子里的瓷器几乎堆成了山。

         赵谷雨是王怀礼的徒弟。

         王怀礼在罗山街开个瓷器店,卖庄户人家离不了的水瓮、面瓮、面盆、瓷碗这些家用物件。没什么紧俏货,但谁家都离不了。王怀礼日出开门营业,日落关门作息,风雨无阻,节假不休。瓷器店生意呢,一直不咸不淡,发不了大财,却有小康日子过。王怀礼也不慌不忙,日子么,就这样过哩,多少是多?多少是少?够吃饱穿暖就就行了么。王怀礼老两口半生与人为善,却无儿女。为此,两人每年正月二十二马头关庙会都要按时给曹娘娘上香。曹娘娘掌管生育,黄河两岸百姓信奉,在马头关对岸建了庙,求儿求女者络绎不绝,香火甚旺。不知何时,亦不知何人传说正月二十二这天求曹娘娘,最为灵验,渐渐地正月二十二马头关起了庙会。王怀礼的老婆最是诚心,讲究烧头炷香,每年正月二十二鸡叫头遍就和王怀礼起身,提着马灯步行三十里山路;讲究磕长头,双手合什过头顶,前伸,手掌,额触地,每次伏地必满半炷香。年年上香,年年依旧。没人时,老婆子常抹眼泪,怪自己不争气。王怀礼也叹自己怕是上辈子造了孽,今世受罚。在罗山街上开诊所的医生彭立秋与王怀礼相知,常常安慰王怀礼看开些,事有尽心即可,结果莫强求。雨雪天,生意清淡,彭立秋王怀礼两人常相约去“老闫家面馆”小喝两杯。罗山的面馆,卖面为主,兼营简单的酒菜。

        冬天,大雪一夜,北风紧。清晨,人们开门,取扫帚,扫路。路通百事通。先扫通向厕所的路,后扫通向柴堆、储物间的路,最后开大门,扫通大路。其余地方的雪不扫了,留给太阳消融,三日也好,五日也罢,一月一冬天都由它。大雪后的早晨,如果可以从高空俯瞰,你可以清楚人们生活的必须其实不多。当然,你也清楚了人们平时为些不甚当紧的事情耗费了多少精力。如果你是有缘人,一场雪即可让你开悟。王怀礼扫开院子里连接生活必须场所的路,开大门,准备与外界联通,乍见门口躺着讨饭娃子赵谷雨。赵谷雨随父从安徽逃难于此地,父亲在罗山四近给人打短工,养活二人。前年,其父得急病离世,赵谷雨就此开始吃百家饭。这娃子乖巧,即使有人家看他可怜,邀请进窑里吃饭,也是婉拒,只让倒在其父留给他的洋瓷小盆里,蹲在门外方便的地方吃,罗山人评价说赵谷雨是个有家教的娃。天寒地冻,此刻,赵谷雨发着高烧。王怀礼放下扫帚,将赵谷雨抱进屋,请彭立秋开了药,和老婆子伺候了半个月。赵谷雨捡回了命。

         赵谷雨给老两口磕头,说要报王怀礼的救命之恩,情愿给王家做牛做马。彭立秋趁机劝王怀礼收赵谷雨做徒弟。其实,瓷器店不忙,老两口完全打理得过来,但半个月的烧汤熬药,端饭送水,王怀礼老两口便和十二岁的赵谷雨有了感情,有些不舍得了。因此,选了个好日子,在医生彭立秋的见证之下,赵谷雨磕了头,行了礼,王怀礼就收了赵谷雨做徒弟。

          王怀礼老两口无儿女,赵谷雨名为徒弟,实际上老两口当赵谷雨为儿子了。看着小谷雨欢欢实实地进进出出,老两口喜从心起,直觉得两腿轻快,眉目清朗,日子亮堂了不少。瓷器店生意虽说清淡,但养活三口人也不成问题。罗山街上的人都说王怀礼老两口自从收了赵谷雨,精神头越健旺了。也是,人生在世,就得有老有少。高堂健在,子女就心安,就觉得未来可期;人有了子女,看事就柔和了,考虑问题也长远了,生活的劲头更足了。

         北雁南飞,春暖花开。

         山野的草木,枯了又绿,绿了又枯。

         赵谷雨一天天长大。

         王怀雨老两口一天天缩小。

         罗山人认为人物一理,草木新芽顶旧芽,人也是小的长大,大的变老。老人们经常看着茂腾腾的后辈说,咱不老行么?碎怂些“顶”着哩么!

         王怀礼的老婆在冬天病了,彭立秋给诊了几次,开了些药,没大起色,一直挨着。大家都说王怀礼老婆人怕是要走呢,只是这世的口粮未尽,拖日子罢了,劝王怀礼早些做准备。可是,跨过年,天气渐暖后,老婆子状态却见转好。雨水这天,老婆子从炕上坐起,声音清亮地给王怀礼说想吃老闫家的饸饹,要筷子粗、刚浮起的面,汤要大块的土豆和豆腐,多放火焰山油泼辣子和老井湾香菜。王怀礼奇怪:老婆子从没如此讲究过,今儿怎么啦?奇怪归奇怪,卧炕多日,有气无力的老婆子好转了,这是看见的呀!王怀礼还是连忙打发赵谷雨去老闫家面馆,端了一大碗。想吃,是好兆头呀!连日来笼在王怀礼心头的阴云开始消散。一世夫妻,一起经历了多少风雨,彼此的生命早已经交互在一起,任何一方的变化都会扯动另一个的心肺,神经。老婆子吃了个精光,说好吃,又要喝饸饹面汤,说原汁化原面。赵谷雨连忙去端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饸烙汤,老闫家生意好,汤明显老了,泛黄,汤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皮子。汤也喝了个精光。放下碗,老婆子下了炕,洗面梳头,收拾家务,把箱柜里的衣物一一翻出,嘱咐王怀礼春夏秋冬季的衣物更换,特取出两双千层底布鞋,说给赵谷雨穿,小伙子,费鞋。老婆子和王怀礼拉了半夜话,陈年往事,回忆一遍,长长短短,做了评判,方才睡觉。次日清晨,王怀礼发现老婆子走了(老人去世了,罗山人说走了)。

         老婆子死后,王怀礼就如一辆下坡的破架子车,颓唐老境,日甚一日。头发不经意间全白了,腰身几个月之内就屈成了弓。腿脚还灵便,但听力大减,瓷器店买卖的事,全由赵谷雨定夺,王怀礼撒手不问。只是有一样,王怀礼整天里跟着赵谷雨,几乎寸步不离。赵谷雨扫院子,王怀礼就坐在门槛上;赵谷雨上厕所,王怀礼也就拄着拐棍站在茅房入口。罗山街上的人都说王怀礼老糊涂了,还童了。

          一天晚上,王怀礼叫赵谷雨进他屋。王怀礼给赵谷雨一份遗嘱。遗嘱说自己死后,瓷器店由赵谷雨继承,见证人是彭立秋。赵谷雨跪伏在地,说蒙救命收留,已是感恩不尽,不敢接受财产。王怀礼正色道,活人,但求心安,不要拒绝了。

          次日,王怀礼不能起床,亦不能言语。赵谷雨侍奉床边,烧汤熬药,翻身按摩,衣服三日一换,被褥两日一晒,颇周到。罗山镇街坊四邻看在眼里,评价说亲子亦不过如此,赵谷雨尽了孝道。半年后,王怀礼去世。

          在王怀礼灵前,赵谷雨请求彭立秋主持,他要改姓王,顶起王家的门楣,要在王怀礼的墓碑上落儿王谷雨。彭立秋拍拍赵谷雨的肩,点了点头,转身郑重地给王怀礼的遗像敬了一杯酒,朗声说,老兄,安心休息吧。


          王谷雨确实会做生意。

          王谷雨去了山西,考察了几家烧瓷窑,宣传说要加大进货量,要在罗山附近的几个镇开设分店。几家瓷窑为了争客户,报价一个比一个低。王谷雨选了一个物美价廉的签了约,约定了瓷器的质量,也约定了回头款。回到罗山,王谷雨在镇街上显眼处张贴了宣传,承诺其店里瓷器均可分期付款,半年、一年、二年、三年、五年。用户酌情自选。王谷雨将根据分期年限收取百分之一到五不等的分期费。

           罗山镇早年属宜川县,延安有“文出两川”之说,“两川”指的是宜川县和延川县。此两县人较早重视教育,民间有砸锅卖铁供子上学之风气。罗山周围虽都是本分的农民,但多少上过几天学,知书达理。大家觉得王谷雨的办法合理,相当于赊账哩,取点利息嘛。手头暂时紧张的人能提前使用瓷器,便利了生活,手头宽裕时多掏点,应该。王谷雨的瓷器店生意好了许多。

           二十二岁那年,王谷雨扩建了房屋,翻修了大门。房屋由两间扩为四间,专设了会客厅。大门柱子漆了红色,请彭立秋用金粉写了对联:“子贡经商,取利不忘义;孟轲传教,欲服必先仁”。柱子前坐了两只石狮,石狮子头颅硕大,暴眼阔嘴,毛发逼真,高及人肩,是老井村高手匠人陈十二的作品。大门横额挂一匾,土槐木,本色,雕刻“王家瓷器店”,金粉糁之。

            一时,罗山镇街上最气派的建筑就要算“王家瓷器店”了。王谷雨也成了罗山四近“别人家的后生”。罗山街上有几家女儿正当婚的,就委婉地托人给谷雨提亲。

           王谷雨就只看上开布店的乔任梁的女儿乔兰兰。嘿,这家伙!好眼光嘛!罗山的街坊四邻知道王谷雨的心思后,都说这后生是拔了咱罗山的“人梢子”呀。“人梢子”者,罗山人对人群中出类拔萃者的称谓,试想,树梢子,最高处嘛。罗山人天生修辞功夫了得!镇街上和王谷雨相熟的一堆年轻人饶着王谷雨请喝酒,说王谷雨断了大家的念想,得赔偿一下啊。

           乔兰兰的漂亮在罗山街上及周围十里八村甚是出名,罗山人说其是“人梢子”。逢罗山集,乔兰兰串街,你若在山顶俯视,你会发现她就如夏日延河里发大水的水头子,走到哪儿,人潮就涌到哪儿,哪儿人群就会挽成疙瘩。乔兰兰一回头,十七八、二十几的未婚已婚的男子眼里就会冒火,火里就能伸出爪子,滚热滚热地直直伸向乔兰兰的脸蛋眼睛嘴唇脖颈……集散后,有人因此被踩丢了鞋,撞掉了帽子,扯破了衣衫,甚至更有人打碎了油瓶或挤碎了鸡蛋,回到家后被母亲或婆姨骂,说见了乔兰兰不要命啊,被骂之人要么不言语,要么嘿嘿笑。

           大婚后,乔兰兰坐镇罗山的“王家瓷器店”。王谷雨着手开疆拓土。

           王谷雨次第在南河镇、安河镇、安庆镇,安沟镇各开了分店,聘了掌柜,招了徒弟,铺了货。此后,王谷雨以罗山为大本营,辐射四镇。自己每季度去山西进一次货,每月巡视一遍各店。空闲时间,就在家陪伴娇妻。年底接收和经管几处分店上交的盈利,请几个掌柜吃饭、喝大酒。年节下,向各店掌柜伙计发几个红包,道一声辛苦。岁月悠悠,日子红火。罗山街上的婆姨们都说乔兰兰是掉到福窝子蜜罐子里啦。

            只是,王谷雨出门的日子,乔兰兰一个人照看店,还是有些辛苦。大件瓷器,搬动是颇为沉重的。王谷雨心疼乔兰兰,打问着要收个徒弟。老井村陈十二给王谷雨推荐了其族侄儿陈全亮。陈十二手艺高,人品好,罗山方圆也是吐唾沫成钉之人,他的话,做得保票哩。陈全亮十六七岁,家境贫寒,倒是一表人才,灵动勤快。乔兰兰一见就喜欢,王谷雨也就收下了,让陈全亮帮乔兰兰照看罗山的店。

             王谷雨的日子也滋润,集中忙段时间,又歇段时间。

             雨雪天,生意清淡,王谷雨和彭立秋照旧相约去“老闫家面馆”小喝几杯。罗山此地就是这样,做生意首先做的是人品,你的人品大家看不上,你卖什么都生意不会好;大家看上你的人品了,你卖什么大家都会光顾。说白了,在罗山,你卖什么其实都是在说人品。老闫好说话,看利轻,王彭两家吃面喝酒都是这儿。王彭两家人世代交好。罗山地近黄河,苦焦,生活不易,有一份真友谊,相互扶持,互相安慰,人生也好过些。二人的酒菜简单:一壶陈年头茬老玉米,一碟椒盐花生米,一碟时新的鲜蔬。酒菜是点缀,重点是聊聊本地新闻,说说国家大事。也听听外来的过客议论外地的消息。终年忙于生意,迎来送往,顾客至尊,难免身心疲惫。雨雪天,小酌一杯,做回自己,散心散心。(罗山人说,忙也要忙,吃也要吃。因此,雨雪天,饭馆生意正旺。)两颗闲适的心,一段美妙的时光。

             这天,有几个榆林贩羊的客人吃饭,饭间说起榆林北部夏天大旱,百姓颗粒无收,苦焦之极,很多青壮劳力走了西口,老弱病残四散乞讨过活;又说起乌鸦山上新近扎了一伙北边来的土匪,打家劫舍,拦路抢劫,行事残忍着呢。最近,赶羊都要远远绕过乌鸦山。绕过乌鸦山得多走五天的路程啊。五天的路程,何其遥远!人困畜乏,吃喝拉撒,谈何容易哩。何况,赶羊路上耗得时间越久,羊膘掉的越多,不说多赚钱,搞不好还得赔钱!舟车劳顿,居然赔钱!因此,说到绕路,便有了骂声,大口吞酒声。临了,又是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气,感叹挣几个钱不容易,感叹世道不稳,人生艰难。

             乌鸦山在临省境内,其实距罗山不过百十里地。

             陕北人好吃面,“老闫家面馆”顾客多。名声在外。南来的,北往的,凡在罗山歇脚,都爱到“老闫家面馆”吃碗面,喝点小酒。雨雪天更甚,赶路的无法起身,道路泥泞,卖货的门可罗雀,生意清淡,唯有饭馆旅馆热闹。无论如何,饭不得不吃,觉不能不睡么!即使街上住户,也爱来饭馆,为啥?来听听话,长长见识。一年四季,忙忙碌碌,唯有雨雪天清闲些。看看,饭前等待的,饭后消食的,喝酒中间高潮动情的,高声的低语的,咋乎乎的慢悠悠的,说着一路上的见闻经历,慨叹着人生的点滴感悟,对于许多一辈子也没走出过罗山方圆二百里的人来说,都很新奇。可以说,饭馆旅馆消息最灵通,其中,“老闫家面馆”更是罗山街的消息集散地。罗山人对待消息,戳心了,动情了,咿呀啊呀地感叹几声。末了,吃饭的继续吃饭,喝酒的继续喝酒。罗山人的生活如世代流淌着的延河,夏日下大雨,也有涨水,但落水后,依然汩汩流淌,不紧不慢地穿过历史穿过战争穿过饥馑……

            近日,乔兰兰懒洋洋的,有些不思茶饭,晨起哇哇干呕。请彭立秋来,说有喜了。王谷雨高兴得小眼睛眯成了缝,嘴巴整日闭不上,不时嘿嘿笑,走路脚下生风,抬脚即小跑。街上的老年人都打趣王谷雨说这娃高兴傻了,王谷雨还是嘿嘿笑;年轻人又饶着要喝酒,王谷雨也是嘿嘿笑。在家里,王谷雨不让乔兰兰多动一下,叠被铺床,洗脚洗脸,全都代劳,乔兰兰都有些不习惯,拗不过王谷雨,时日久了,也随了他,好在都是屋里事,无外人看见;一日三餐,王谷雨也是亲自下厨,亲自端茶端饭。徒弟陈全亮起初不好意思师傅忙活,抢着做,王谷雨似乎还不乐,陈全亮就退在一边,倒落了个清闲。

           年关将近。罗山的集更加红漾了。春种秋收,四近村庄的农人腰包里有了收入,冬闲无事,正好赶集。小商小贩看准了商机,早早来占摊位,兜售进来或自制的货物。远近的农人也出售部分农产品或家禽。赶集的一则会会亲友,亲近亲近(农人终年被“绑”在土地上,虽然亲戚们的村庄距离并不远,但都舍不得时间去走动,正好借赶集,一举两得);二则购买补充点过年的吃喝用度。家境不错的,给大人娃娃添置点新衣。辛苦经年,该放松放松慰劳慰劳一家人了。辞旧迎新,重点是在迎新,人嘛,总得看着未来,看着希望。集滩人潮拥挤,人声鼎沸。王谷雨在集市转悠了半天,买了两只大红公鸡,又宰了只羊,让陈全亮领着卖家送到家里去。自己又去卖红枣的摊前挑选了些今年的狗头枣,狗头枣产自临县延川,个大肉厚,滋补暖胃,利于产妇尽快恢复(都是彭立秋闲话间说的,王谷雨给记住了)。秋天时,王谷雨就给井湾村的茅十八嘱咐了,要茅十八给自己留萝卜,茅十八种的好萝卜,老闫家面馆就是茅十八给供货的。这都是给乔兰兰准备的。炖肉熬汤,大补。乔兰兰一张嘴吃进,补两个人呢。如今,在王谷雨看来,乔兰兰大于天。几处掌柜已经上交了盈利,今年更好于往年,王谷雨心情愉悦,感觉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啊。回家的路上,王谷雨遇到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微笑点头,一路上也收获了不少微笑点头和“王掌柜赶集啦”的问候。

            除夕这天,徒弟陈全亮一早回老家老井村了。王谷雨也早早给王怀礼夫妇上了坟,还特在二老坟前报告了今年的生意情况和乔兰兰怀孕。双喜临门,想来二老地下有知也是开心的。想到自己能有今日,都是王怀礼夫妇所赐,不由热泪滚下,王谷雨又诚心诚意地给二老磕了一回头。起身绕着坟堆看了一圈,看有没有田鼠挖开的洞,填埋填埋。王谷雨回家,细细地打扫了家里家外,擦洗了所有的瓷器家具,给大门和所有房屋门都贴了大红对联,在铁锅里炖了羊肉(放了狗头枣和茅十八的萝卜块,此刻,香气四溢)。乔兰兰剪了几个窗花——大多是娃娃图案,要王谷雨贴上。王谷雨爬上溜下,贴了半天。往日,王谷雨是不爱干这些事的,但今日,看着乔兰兰红扑扑的脸蛋,微微隆起的小腹,却也觉得趣味无限。人生啊,丰衣足食,亲人环绕,希望就在眼前,这还不幸福?

            事情出在后半夜。

           鸡叫头遍,屋里窜进七八个蒙面大汉,手执明晃晃的刀,绑了王谷雨和乔兰兰。

            蒙面大汉问王谷雨要钱财。

           王谷雨不说话,用下巴示意了一下炕头的小木箱——里边是手头日常用的一点零用钱。对王谷雨来说是一点儿零用钱,如果对一个种地的农民来说,可也是个大数。然而,蒙面大汉不满意,继续追问说,你高门大户,生意做得好红漾哩!这么一点就想打发我们?当兄弟是讨吃的?王谷雨答没了,实在是没有了。蒙面大汉就用刀背狠拍王谷雨的背,胳膊,腿。王谷雨的小胳膊就咯里咯嚓,折了。王谷雨额头滚出黄豆大的汗珠,脸色惨白。对于蒙面大汉的追问,王谷雨咬紧牙关,要么不说话要么答没有了。事后,王谷雨给彭立秋说自己当时就是想挺挺看,觉得对方已然得手了,或许就走了哩——不是说贼不走空么?难道这些人会要人命?做匪,不也是求财嘛!

           除夕夜,罗山人讲究熬年,至少要熬过十二点。熬年,就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喝酒、玩耍、聊天。聊天只聊开心的事,聊未来的美好,曾经的那些烦心事谁也不提。对于新的一年,要用好心情来开启。开心了,就喝酒。喝大了,人也困了,倒头就睡,后半夜也就睡得死。此刻,四下里一片寂静,谁如果在各家的院外走一圈,听到的只能是长短不一高低不一的打鼾声和强烈或不强烈的风声。偶尔会有一半声狗吠,听来清清楚楚,却判断不出狗的远近。

          几个蒙面大汉躁了,其中一个说,得来点硬的了,这小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见黄河不死心啊。七手八脚,王谷雨被吊在了房梁上。一个大汉揭了高粱杆串起的锅盖,洒了半罐香油,夹在王谷雨双腿间,点燃。油锅盖就噼里啪啦地烧起。王谷雨招架不住,开口了。后来,王谷雨给彭立秋说,那种疼,实在受不了。叙述到此,王谷雨总是会随即感叹一句,钱财乃身外物啊,当时我咋就想不开呢。

           蒙面大汉们在王谷雨交代的地点挖到了钱财,一边骂王谷雨是死心眼子铁公鸡,要钱不要命的半脑子,一边也就抬脚走了。走在最后的一个大汉右手提刀,左手捏了一把乔兰兰的脸蛋子,说铁公鸡走狗屎运摊了个俊婆姨呀,他妈的,咋看咋顺眼哩,狗日滴!言语间先是醋劲,后来就有了狠劲,都走到门口了,却回头,倒转刀把在乔兰兰的小腹杵了一下。乔兰兰痛苦地瘫在地上,脸色惨白,额头滚汗。


            彭立秋医治了几个月,王谷雨又捡回了命。只是左腿残了,拄了拐,可自理。彭立秋叹着气告诉王谷雨说“怕是不能留后了”。王谷雨苦笑着答“命里没有不强求”了。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王谷雨没什么看不开的了。

            乔兰兰当时就流产了,人没大碍,休养几个月即可复原。

             山西窑场老板来要货款。王谷雨将几处分店盘了,又将罗山的四间房的大院降价卖给开车马店的赵建国。王谷雨勉强还了山西窑场的货款。

            王家瓷器店倒了。

           王谷雨赁彭立秋的一个窑洞。

            彭立秋说,你王谷雨落了难,赁什么?借给你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王谷雨不答应,说,在商言商,该咋就咋。彭立秋随了王谷雨。彭立秋担保,王谷雨去老井村赊了一匹骡子,找人打了一架大车。王谷雨自个儿驾车去山西拉了瓷器串乡村,现钱也卖,也换粮换鸡换棉花。王谷雨开始做走贩了,许多搁不起大本钱开不了店的小贩都这样奔波。王谷雨攒的名声不错,生意过得去。王谷雨还给彭立秋说自己讨饭出身,现在还不是人生最低谷嘛,从头开始吧。彭立秋看得出王谷雨还有信心。

            生活还得过下去嘛。

            生活还是有希望的嘛。

             可是,乔兰兰和陈全亮趁王谷雨去山西拉瓷器,相约跑了。

             乔任梁知道消息早,见天儿等在进罗山的路口。王谷雨赶着一马车瓷器灰头土脸的回来了,乔任梁一边跺脚叹气一边骂女子丢人显眼,还一边安慰王谷雨,说乔兰兰一定是受了陈全亮的诱惑,她想开了,就回来了。乔任梁在罗山街上开了一辈子店,也是有头脸的人,此刻,已然想挖个洞遁地哩。

             王谷雨一锅接一锅地抽烟,使劲地在马车辕上磕烟锅:叭——叭——老半天,说一个字,唔。烟袋缠在烟管上,斜插入腰带,缓缓扭头向西,眯缝了眼。夕阳坐在远山上,涨红了脸。三十里外,老井村上空炊烟袅袅。

             第一年,乔兰兰没想开。

             第二年,乔兰兰仍没想开。

               ------

           罗山春天的风依然刮得卷天卷地,冬天的雪依然下得铺天盖地。燕子来了又去,大雁去了又来。年年如此。墙边的花儿开了,和往年无异;院外的树绿了,比去年高了些。 王谷雨老了。背驼了,耳聋了,两条腿拐得如割麦子用的拐把子镰,一步迈不了一扎宽。还在贩卖瓷器,只是骡子也老了,车也破了,一年就跑几趟,生活过得。王谷雨大部分时间待在罗山,天气好,转悠转悠;刮风下雨,就在屋里,抽自制的小叶旱烟。偶尔陪九十多岁的彭立秋到“老闫面馆”,喝点小酒,不过,很少拉话了———二人耳朵都不好使。芳华已逝,激情不再,对于晚境,都淡然处之了。

           叙述至此,王谷雨的一生几近结束。不过,其晚年的一件事,当算得一壮举,值得记录。

            一日,王谷雨从一个返乡的老井村民处得知乔兰兰的消息。当年,乔兰兰随陈全亮跑到关中道,靠陈全亮打短工,人地陌生,生活颇艰难。一年后,乔兰兰生产,难产,母子都没保住。陈全亮无颜回乡,将乔兰兰葬在西安狄寨原一个叫潘村的地方,远赴口外揽工去了。

            王谷雨给彭立秋说要去接乔兰兰回罗山。

             王谷雨开始收拾他的马车。他请木匠维修更换坏损之处,卯榫处裹了铁叶子,还给马车加了简易的顶棚。同时,王谷雨去老井湾买回二斗玉米,每晚半夜给老骡子加料。看着老骡子吃料,王谷雨坐在对面抽他的小叶旱烟。老骡子嚼玉米,嘎嘣嘎嘣;王谷雨抽旱烟,呲溜呲溜。秋风起,凉意袭来,虫鸣骤响。王谷雨抽足了小叶旱烟,把旱烟袋缠在烟杆上,插在腰间,起身。王谷雨摸摸老骡子的耳朵脖子和脸,总对老骡子说,老伙计,好好吃吧,攒足了劲,咱哥俩得办件大事———咱得接兰兰回来。千里之外的异乡他地,没个亲人啊,兰兰得多孤单!老骡子继续嘎嘣嘎嘣地嚼着玉米粒,鼻子“突——”喷一下。王谷雨就叹一声,老伙计。

             半个月后,王谷雨和他的老骡子动身了。年迈的乔任梁和彭立秋相送。乔任梁老泪纵横,不住地咳嗽。时候是秋天,树叶开始泛黄,有些开始掉落。风也有了凉意,天空中,北雁整队南飞。王谷雨驾着他的老骡车渐行渐远,愈来愈小;乔任梁和彭立秋伏在木杖上,依然望着路的尽头,早已尽白的胡须散乱地飘着。田地里到处是收割庄稼的农人,身形起伏有致,不时互相呼喊一声。秋天,万物回家的季节。

              三个月后的某个黄昏,牛羊归圈,炊烟升起,天空中开始飘洒雪花。地已经白了。野跑的孩子还不回家,有女人的声音在喊:二娃子,回家啦———吃饭啦———叫二娃子的孩子不回应,女人就生气了,开始吓唬孩子再不回家吃饭,就关门不让回家睡觉了,二娃子才不情愿地应了声。王谷雨就在这时回到了罗山。人、车、骡子身上都落了雪,老骡子鼻孔喷着白气。马车上载回了乔兰兰。


              王谷雨将车停在院子里,卸了鞍鞯,牵骡子进了圈,安顿好草料,返身车前,准备坐在车辕上。坐下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对此刻的王谷雨来说却颇费劲,两手扶了膝盖,脖子前伸,身子缓缓下坠如背负了巨石。坐稳后,王谷雨从腰间摸出烟锅,哆嗦着抄满了小叶旱烟,点燃,两颊深陷长吸一口,让带有辛辣香味的烟雾在口腔、喉咙、两肺间停留了片刻,才眯了眼徐徐吐出。

               此时,雪下得又大了,撒盐似的,远山,树,街道,屋顶全铺了羊毛毡厚的一层。街道上空无一人,也寂静无声。不知谁家的老狗在门前慢慢走过,一副阅尽人间世事的样子,白毛,脊背像肿了似的。街边的屋子里都亮起了灯,各家的窗子就都透出了温暖的光,一同透出的还有罗山的烟火生活。



                                                                                            202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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