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一向觉得自己是天之娇女。作为一个中央财经毕业的高材生,在北京某部署机构拥有一张办公桌,她的确有资格这样想。
天之娇女当然要配天之骄子。奈何天不遂人意,阿秋的天之骄子毕业前飞往北美读研,从此一去不返。天之骄子临走前倒是留下誓言旦旦,阿秋听了一笑了之。自从做了决定不去陪读,她就清楚两人已经结束,目前不过是需要一段爱情哀悼期。
有人在网上提供了一个计算公式:哀悼期=恋爱时长/2。既然如此,那就给自己留一年时间吧。希望那时候,斯人的记忆渐渐淡化,变成中国水墨画;就算有痕迹,也是淡淡几笔。
阿秋看看镜中的自己,依然有青春红颜,身材还算紧致。二十出头的年纪,什么都来得及――阿秋这样鼓励自己。
阿秋的姐姐半夏不担心阿秋嫁得出去嫁不出去。尽管半夏自己混到了快要嫁不出去的边缘,她还是死盯住阿秋不放,“注会考了没有?什么时候读研?” 这个工作狂女人啊,恨不得普天之下只剩下工作狂。全世界的女人都学了半夏,还要男人做什么?
这样的姐姐从来都是别人家的孩子,连阿秋都觉得她不像姐姐,更像个人生导师;还是好为人师的导师,无时不刻要给人提点人生建议,尤其是阿秋这种 “不好读书,不求甚解” 的人。
阿秋想把所有的人都挡出去,留她在一个人的角落里整理思绪,跟半夏她就是这么说的。半夏干脆利落,不再打电话也不发短信。
可是阿秋不敢跟同一个办公室的王大姐明言,毕竟新人乍到,打开水擦桌子都是应该的;那么,去见见王大姐介绍的相亲对象也是应该的。何况那人还是王大姐邻居家的远房侄子,也有一份肥差在某专卖局。
看大姐那眼神,把这样一个宝贝介绍给阿秋,“算便宜你了呢” ,大姐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道。
可能全天下的相亲都是这么无聊,这么无趣。反正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爱情已经不见,那还不如把两个人所有条件都摊桌面上:生辰八字学历背景工作经历父母健康一一道来,逐个比较,宛如武林高手PK。成就成,媒人只需说一声,“咄,你们从此就在一起吧。” 不成,那更麻烦。驳了王大姐邻居的面子,就是驳了王大姐的面子。
王大姐看上去很普通,王大姐的老公可不普通。进了这个部门的,除非本人百分之百人中龙凤,哪个是普通的?就连单位里负责清洁的阿姨,都是给某大人物做过保姆的。她唯一的工作就是拿块软布擦拭走廊的绿植,没人敢操心她的绩效考核问题。
在这样的环境里过了几个月,阿秋一直谨言慎行,学着林黛玉的样子,“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 她有时也懊恼,是不是自己太乖了?乖到连婚事都得由王大姐做主?
当相亲对象子瑜坐在阿秋面前的时候,阿秋几乎失笑。怎么会起这么个名字嘛,他还偏姓周。周姓男生倒是如实交待,名字是自己改的,考大学前夕改的。他弄出一大堆动静儿,差点儿没把他爸妈烦死,“谁家孩子高三了不专心读书,整这些有用吗?”
子瑜觉得有用,一方面他崇拜周瑜倜傥风流,不改这个名字,不是白白辜负了好姓氏?另一方面,他偷偷看了几部有关名字的八卦书,听说改了名字就能转运;尤其是,有可能娶到一个能帮夫的老婆——
“譬如你。”子瑜满脸笑意,自以为恭维得恰到好处。
阿秋也算喝过两年迷魂汤的人了。但是,女人嘛,甜言蜜语不嫌多,多肉麻的话用在自己身上就不肉麻了。阿秋装做不动声色,嘴角的得意却是掩不住的。
北京的夏天是真正的夏天,“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小饭馆里不舍得开空调,头顶的风扇只会吹得人烦躁,阿秋额前的刘海一直被吹来吹去遮住眼睛,只好用手频频拂拭。
以前天之骄子说过,女人以手拂发,无非想吸引男子注意;所谓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诗经》里就是这么说的。阿秋想,天之骄子明明是读西方哲学史的,非得把自己弄得像个学中文的,甚至比学中文的还酸。
面前的子瑜似乎问了个问题,“去清华园走走?”
“去就去。” 阿秋强迫前男友的影子从自己脑海里飘出去。
子瑜不失时机地告诉阿娇,自己正在读清华的EMBA课程,单位付费。原来子瑜也算有志青年。清华毕竟男多女少,阿秋一路走来,收获无数艳羡的目光;有些目光恨不得攒成激光光束,射入子瑜的胸膛。
阿秋是习惯这种目光的,不以为然。她自己也招到几个清华女生清高而不屑的一瞥,这一瞥仿佛是某种提醒,身边的子瑜也许算得貌端体健?
一段不咸不淡的恋爱从此拉开序幕,如果这也算得恋爱的话。阿秋劝自己,至少这人不讨厌,似乎也有诚意。走入社会之后的爱情大抵如此吧,在自己能找到的范围内找到一个貌似般配的人。两人即便没有“乍见之欢”,只要没有 “久处之厌” ,多半也能过下去。
大学时期的闺蜜如今已经各奔东西,单位里的大姐大妈们阿秋再也不敢招惹――每个大姐背后都带着几个子瑜。跟父母没法说这些事情,妈妈是爱女心切,但妈妈的爱女之心总是用一种不寻常的方式表现。就好比,如果你说胳膊疼,她会立刻找块膏药,不由分说给你贴腿上。
每次打电话,妈妈总是绕到老题目,“那个谁去美国了也可以发邮件啊?你们就不联系了?” 阿秋还能说什么?说什么都如同对着墙说话。
能唠叨几句的也只有半夏,她永远都是风风火火的,永远都在赶什么最后期限。阿秋的电话进来,不等响两次,半夏就接起来,“呦,可算想起我来了,忙什么呢?”
阿秋赶紧如实禀报最近发生的事情。第一:有这么一个人,正在相处。第二:自己不讨厌他。第三:自己也不喜欢他。被半夏魔鬼训练了多年,阿秋已经习惯了这种汇报模式。半夏讨厌无逻辑,也绝对没有耐心听到第四点。
半夏还是那个半夏,“大忙忙的,我还得听你说绕口令――你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只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样的。这个什么子瑜,哪类都不算,是这意思吗?对了,这人多半自恋。曲有误,周郎顾,周瑜何等人物。这人自己改名叫子瑜,他自我感觉太好了吧?”
阿秋微微笑了起来,还好没告诉她帮夫运的事情,半夏还不得笑死。
放下电话,阿秋莫名地有点开心。这开心只和半夏有关,不管这个姐姐多么尖酸刻薄,她总归明白自己。只要半夏不来催自己读书考证求上进,阿秋还是爱听半夏说话的。
明天出差去郑州,阿秋把办公桌抽屉里的注会考试用书带上,准备回家后打包到行李里面。半夏那样的榜样她学不来,可是阿秋到底不笨,读几本书不算难事。闲着也是闲着,路上读会儿专业书,晚上回宾馆也有事儿干。
子瑜的电话进来了,跟她讨论晚上去哪里约会。好像整个海淀区的实惠饭馆子瑜都认识,各家的拿手菜他如数家珍。非但如此,子瑜还有个本事,吃过一次,就能复盘。子瑜可以照葫芦画瓢把那道菜做出来——他自己热爱各式菜谱,连《豆腐的一百种做法》都仔细研读过。
阿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忽然冒出句,“要不今天算了,北京太大了,吃完回宿舍就很晚了。等我出差回来再说吧。”
子瑜有点惊讶,转而回答说,“也行。等你回来,咱们还可以去花鸟虫鱼市场转转。我去火车站接你。”
坐在出京的高铁上,阿秋心里蓦然轻松起来。早知道应该出门旅行一次的,离那个城市远了,好像跟那个城市有关的故事也虚幻了,就像车窗里疾速退去的大片田野。
阿秋的膝盖被人碰了一下,是旁边的男士。
他赶紧道歉,“不好意思啊,我腿长,放哪儿都碍事。” 这人应该很高,两条腿蜷在座位中间,给过道的人腾地方儿。他的西装随随便便搭在小桌板儿上,还有个系在深蓝色带子上的识别证,上面有他的名字和单位。他叫秦川,在燕园附近的一家心理咨询公司工作。
阿秋不是个善谈的人,但阿秋有一双善于倾听的耳朵,只要谈话对手语言有味,面目不可憎。
秦川不算俊朗,胜在干净清爽,看着舒服。他谈起这次工作行程的时候,话语渐渐稠密,滔滔不绝,五官也跟着生动起来。
秦川此行在成都下车,然后坐大巴去附近的城市给灾民提供志愿者服务,做免费心理咨询。他的公司还算支持,允许他工作时间前往;但是路费食宿自付,毕竟公司年初没这项预算——谁能预测哪儿有地震呢。
秦川自己还挺高兴,他本来准备把年假用掉的。看他洋洋得意的样子,好像占了天大便宜似的。
阿秋也忍不住笑了。这人貌似精英,但是和自己认识的精英们迥然不同——天之骄子可没有这份胸怀。听说不少心理咨询师自己也有抑郁症,而秦川笑容坦荡,似乎无不可对人言。不知道这是他的职业习惯呢,还是天性如此。
郑州站很快就到了,如今这高铁速度也太快了,阿秋一边匆匆收拾东西下车,一边不无懊恼地想。
临下车前,秦川快快地问了一句,“方便给我个手机号吗?” 阿秋不知如何回答,“顾左右而言他”;秦川微微一笑,不再追问。
不就是个手机号吗?阿秋在站台上怪自己,我又没说要嫁子瑜,打个电话聊个天不犯法吧?
列车在站台短暂停留几分钟,义无反顾地开远了,很快消逝在无穷的轨道尽头。
阿秋出差的时候尽量让自己忙碌一些,省得思绪纷杂。每有闲暇时刻,秦川说过的只言片语又出现在脑海中:
“我觉得心理咨询会有帮助的,PTSD (创后应激反应)是需要专业医师指导的。”
“可惜只有三个星期时间,但愿能多帮助几个患者吧。”
“余震没那么可怕,住帐篷挺安全的。”
阿秋开始关注救灾后续报导,尤其关心余震和伤亡人数。原来以为捐过钱就算做公益了,现在才知道人与人的境界可以如此不同。真的有人把别人的事情当自己的事情去做的,还做得那么随意自然。阿秋原以为这样的人只能出现在电视上,譬如香消玉殒的戴安娜王妃。而秦川的确是出现在现实生活里,哪怕只是邂逅相遇。
阿秋没把这事儿告诉半夏,反正也没有下文了。再说,半夏能懂吗?她舍得拿出三个星期的时间去当志愿者?半夏出钱倒是没含糊过,但是三个星期会要了她的命,这人除夕晚上还在线上开电话会议呢。
项目做得很顺利,阿秋提前一天回到北京。想想出差的时候没怎么和子瑜联系,她打了个电话,“我快到西站了,还有一个小时吧,你开车出来接我?”
子瑜很吃惊似的,“不是明天吗?你怎么不早说?”
阿秋一愣,这话什么意思?你也没早问啊?这时阿秋想起来,好像出差期间两人没怎么打电话。
阿秋说了句,“你今天不方便吗?” 对方背景声音嘈杂,似乎在一个餐厅里。有个脆生生的女孩声音跳了出来,“我觉得子瑜这名儿好听,多文艺范儿啊。”
接下来子瑜该说 “帮夫运” 的事情了。阿秋茫然举着电话,居然还有闲情帮子瑜想了句词儿。那边子瑜急急地说了几句什么,阿秋已经把电话挂掉了。
原来备胎就是这个意思啊,阿秋心想。亏了她还把子瑜当个事儿似的跟半夏念叨半天,白白耽误姐姐的功夫嘛。
备胎倒是有备胎的好,彼此没有太多纠缠。子瑜发过几次短信,试图解释。阿秋没有回音,子瑜也就不再坚持。大家都忙得不行,人家没准儿还有备胎二备胎三要周旋,何必浪费彼此时间呢。
这次阿秋有进步,连爱情哀悼期都不用了——本来也不算爱情。跟王大姐也不用多解释了,“人家没相中我” ,这还不够伤自尊?王大姐百般抚慰还来不及呢。
又是新的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办公桌上的座机响了,阿秋不接——马上下班了,谁这么没眼力架儿。想想又拿起来了,万一是领导查岗呢。
阿秋报过姓名之后,对方说,“我是秦川。你的专业书丢火车上了,我收着呢。今天刚回北京,那阵子忙得昏天暗地,实在顾不上给你打电话。”
秦川的声音有点暗哑,大概过去几周说话太多了。阿秋勉强让心跳速度保持平稳,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你告诉我工作单位了,这个不难查。我可以把书给你送去吗?还是……你根本不需要?”
阿秋不知道那句“好“是怎么脱口而出的;不但如此,她在办公室里耽搁了快一个小时,听秦川讲过去几周的经历。秦川很小心,很多故事都是删减版的,“ 我可不想给你心理辅导” ,秦川这么说。
不知道秦川给自己心理辅导会是怎样一个场面,阿秋轻轻笑了。她在电话里告诉秦川,好好休息,周末自己会去他的办公室。秦川还有很多公益咨询病例需要归档整理,方便跟踪,阿秋总归能帮他做点什么。
“半夏又来电话啦!半夏又来电话啦!” 这个半夏,给阿秋的手机铃声设置得神神叨叨,在静悄悄的办公室里吓人一跳。
半夏周末要来北京,要阿秋一起吃晚饭。时间应该来得及,阿秋一口答应。
要不要请秦川一起去呢? ......到时候再说吧,阿秋有个直觉,半夏应该不烦这个人。
走出办公室大楼,阿秋发现空气里的暑热已经褪去了很多。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后面该是九月授衣。秋天的北京既饱满又轻盈,就像阿秋现在的心情,果然是 “天凉好个秋”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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