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 唐 · 林杰
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
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小时候,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七,奶奶都会把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
天一落黑,正在后院摸爬叉的我和两个妹妹就被奶奶紧声喊着催了回来。拿出一包在杂货挑儿才换的新针,给我们仨一人发上一个,让我们“对月穿针”。
“在月亮下认针,就能向织女娘娘求得一双巧手,谁认的最快,谁都手就最巧!”奶奶微笑着说。
最后,我们把一包针都认完了,也没分清谁的手“最巧”,倒是奶奶得意的连声夸赞:“几个闺女都是巧手,以后做活儿肯定很麻利!”
“农历七月七,天上牛郎会织女!
“从前,有个穷苦的后生叫牛郎……
“织女娘娘有一双灵巧的手,能织出五彩缤纷的云朵。”
穿完了针,奶奶摇着蒲扇的故事那么娓娓动听——
微风拂动间,身着轻纱的织女娘娘脚踏五彩祥云,从神秘的天宫款款飘落,飞扬的裙摆闪着点点星光、透着如水清凉。
三个女孩的内心升起无限向往:什么时候能拥有一双编织云朵的巧手,成为彩云环绕、衣袂飘飘的天上仙女,在清风明月间翩翩起舞……
后来才知道,牛郎织女的传说竟然是中国四大民间故事之首,“七夕节”又是影响深远的中华民族传统节日。
可见农耕文明时代男耕女织的生产方式早已深入人心,“牛郎”作为一种力量代表男性的耕种,而“织女”作为灵巧的化身代表女性的纺织。
于是千百年来,“你耕田来我织布”成了民间男女最明确的定位,织布作为古代妇女的专业直接左右了人们的生存。
“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时代,一家人的穿衣冷暖全靠女性一人纺织,古代女子的苦是现代人无法理解的,即使贵为官宦小姐,结了婚不去纺织,一家人也还是没衣服穿!”一个旧社会过来的老先生这样说。
奶奶是旧社会豆腐作坊普通农户的女儿,织布的手艺自然是从小练就,出嫁时娘家陪送了两捆棉线,到了婆家,婆婆用黍杆框端出二斤棉花递到新媳妇手里:
“拿去纺花织布,以后有了孩子,这就是你们一家穿衣的本钱!”
有了几个媳妇的婆婆说话像背书,刚进门的奶奶却无比犯难:
“二斤棉花,如何担得起一家人的穿戴!”
贫苦的生活容不得疑问,再多的苦难也得寻找解决的办法。
奶奶开始弹花、搓条、纺线,日以继夜地劳作之后,二斤雪花般柔软的棉花很快变成丝丝缕缕绵延不绝的白色棉线,然后高高兴兴的拿到集市卖掉。
“卖得的钱可以买回三斤棉花,接着继续纺线、卖线,再买回五斤棉花……”
奶奶不无自豪的告诉我,
“我们那时候就是这样,二斤棉花当本钱,用赚来的线织布,越赚越多给男人和孩子们做干干净净的衣服穿!”
“我那时候争气的很,天天晚上打黄昏打到半夜,早上不到五更就起来接着纺,每回都是两头见星星。
“偏偏俺婆婆仔细的很,不舍得你点灯,总是在我纺线时看见灯明着,一声不吭,过来‘噗’地一声一口吹灭,剩下半夜就摸黑纺吧!”
提起过去,奶奶竟有现代社会媳妇嫌婆婆抠儿的委屈!
1918年出生的奶奶,到二十岁出嫁时,正是民不聊生的抗日战争时期,除了战乱、惊吓、饥饿和疾病,生活上的贫苦可想而知,可奶奶对纺织的热情从来没有减退,因为穿戴整齐、干干净净,是奶奶近乎强迫症的要求。
纺好了白棉线,就要给棉线染色,那时候的染色线只有两种颜色,黑色和蓝色。
黑色是用颜料倒水里煮出来的,蓝色是农户专门种的一种植物“蓼蓝叶”作为靛青染料泡水染成,所以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说。
奶奶说她婆婆太仔细(河南话节省的意思)了,深蓝棉裤穿成没有颜色的灰白色了,还不舍得染染颜色,天天拧着小脚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后来各色“洋线”和各色染料传过来,织出的布才逐渐缤纷多彩起来!
染过色,就该“浆线”了。浆线是为了增强线的硬度和韧性,使其挺直、顺畅,在织布时不易断线、发毛,使后面各道工序方便、快捷。
“过去‘浆线’都是用面来‘浆’,在大盆里用面兑水搅成稀浆糊,把线放进去来回揉搓,一直揉浸得均匀湿透,再拧干、抖开,切记不能把线揉乱!”
“浆过的线要穿在特制的‘晾竿’上,摊开、用力缯直,不拉直就会乱、就会牵连!等线彻底干透了,就可以做下道工序用了。”
说起织布过程,奶奶如数家珍!
接着就是“打筒”和“经线”,“打筒”是用纺花车将浆好的线再缠绕成线轴的过程。
而“经线”就麻烦许多,更壮观许多,小时候我们经常觉得像是“跳皮筋”,光想抬脚踩上去跳跳。
所谓“经纬分明”,“经线”就是纵线,“纬线”就是穿在梭子里的那根来来回回“日月如梭”的横线。
在专门的经板上将线按预先设计好的花型排好顺序,织布图案如何,全部由经线排列顺序决定。然后一轮一轮套在两排整齐相对的经柱上,全部套完后,将线经交叉、捆绑,缠绕成一个大线团,进入下道工序——
穿缯、刷线、上机。将线一根根穿入相应的缯孔,上层线要穿入前排缯,下层线则穿入后排缯,直到将所有线穿完。再拿刷子把线条梳理均匀、捋顺,就可以上机了!
缯是与机头等宽、高约20厘米的长方形线刷,缯的下方通过引绳连接两个踏板,轮流踏下踏板,缯便分出高下,均匀穿过细细缯眼的经线便被分为两层,织布梭子从两层经线中间穿过,带领纬线与经线交错,再通过机杼的挤压便形成了布匹。
最后一道工序是织布。
“两脚协调一上一下来回踩动踏板,手拿梭子从经线间左右穿梭,像时间在狭窄的空间里游走,每游走一次,搬动一次机杼,“哐当”一声,纬线就被挤压进了经线,时间就又溜走了一日,记载时间的布匹就长了一分,这样日复一日,大段的时间就被缠绕在过去的记忆里……”
奶奶说完织布过程,禁不住感慨万千,
“过去的女人有多累你们不知道,白天要忙干活,地里活、家里活,一家人的吃穿全靠一个女的操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粮食咋办,上树撸榆钱、下地挖野菜、野草煮煮吃,到岗上捉蚂蚱烧了吃,拿刀剥榆树皮打成面,吃起来涩得很,孩子难以下咽,想尽办法弄来吃的是女人的责任。
“除了吃饭,一家人的穿衣全靠女人的一双手,干活回来安顿好一家吃饭还要赶紧纺花织布,织成布一针一针缝成衣服、做成鞋,甚至有时候活多做不完,经常是通宵去做,谁家媳妇能有不熬夜、不起早的日子?
“谁家孩子穿的破破烂烂,这家媳妇准得丢脸,因为大家都会知道是她太懒!
“现在咱们能过上这日子,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到街上一趟什么都买齐了,不用受累、不用挨饿,不用熬夜干活,你们真是过到天上了!”
“一定得感谢新社会,给我们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让我每天都会笑着睡着。”
第一次认知了传统女性的辛苦,但几千年来的中国女性不都是这么任劳任怨的默默付出吗?
光是从汉代就出现的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斜梁穿梭机,到现在就已经有了两千多年历史。
各种文学作品对织布的描述也是数不胜数:《三字经》中“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木兰辞》开篇即是“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
织布的重要性和各种苦楚在文学作品中可见一斑,但任劳任怨的中国女性一直以母性的光辉承担着这个默默奉献的角色,没有申诉、没有抱怨!
从旧社会走来的奶奶用一双那个时代特有的能干的巧手,担负起一家八口人的衣食穿戴,六个子女再苦难的日子也都穿得干净整齐;用一颗吃过大苦异常感恩的心,教育子女谦虚内敛、感恩团结,让一大家的和睦成了我们最欣喜的骄傲。
男耕女织的社会形态逐步发生变化,随着机械织布机的兴起和各种现代化的发展,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发生彻底改变,手工织布作为一种历史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历尽磨难的奶奶那一代人也终将远去。
唯一留住的,是奶奶苦难面前不屈不挠的坚毅、沉稳和宠辱不惊;是奶奶对翻天覆地幸福的无上感恩;是经受苦难磨砺之后对新生活的无比珍惜;是赋予子女、赋予世界无尽的深爱,是为家庭不懈付出的无怨无悔;这不正是中国女性千百年来优秀传统和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宝贵财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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