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典典的蟹妈
(一)
雪夜,孤山下。梅雨客栈中,红泥小火炉上焙着的女儿红微微冒着热气,酒香弥散在空气中。客栈中的客人不多,靠窗的木桌旁,端坐着两个青衣人,二人从午后到此时,已经喝了足足四个时辰,一言不发,只是倾听旁人高谈阔论。
“老弟,你可听说,最近梅兰山庄出了大事?”
“老兄,这可是江湖上的头号大新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你果然有耳报神,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的耳朵。”
“哪里哪里,不过是随便听听而已。”
“随便听听?你不妨说来,让我们也听听。”
“梅兰山庄庄主梅凌峰的千金梅影大婚之日,新郎竹风被师弟松雨用飞刀刺死。松雨刺死竹风后自尽,用的也是飞刀。”
“哦?竟有这等奇事!”
“你们,可知那两把飞刀的来历?”
“什么来历?”
“鸳鸯飞刀!”
听到此处,那两个青衣人面部肌肉哆嗦,手臂颤抖,其中一位手中所握青釉酒杯咔嚓一声,碎成了两半。
此时,客栈的门吱呀一声响,一位戴着斗笠的黑衣人手握剑柄,压低笠沿走进来,他抖落身上的雪,在青衣人不远处坐稳,一言不发。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店小二迎上前去。
“一壶酒,烫好的。”黑衣人低声言毕,抱臂怔对窗外飘雪,任客栈中的交谈声传至耳边。
“我听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这梅凌峰是当年孤月派掌门人兰青陵手下的大弟子,深受兰青陵器重。兰青陵早年丧妻,膝下只有一女名兰馨,自幼与梅凌峰青梅竹马,互生情愫。这兰青陵早就有意将衣钵传与梅凌峰。他有一对祖传的鸳鸯飞刀,是西洋教士带入东土的瓦雷利亚钢打造,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得此鸳鸯飞刀,即得孤月派掌门之位。”
“梅凌峰就这么轻而易举得到了掌门之位,娶到了兰馨小姐?”
“世间的事情都像你说的那么容易,就没那么多悲欢离合了。”
“那你倒是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
“梅凌峰与兰馨成婚之夜,孤月派突遭邪教门派袭击,掌门人兰青陵莫名奇妙地死于火灾之中。梅凌峰杀出一条血路,携鸳鸯飞刀和孤月剑谱与妻子兰馨逃亡漠北,隐居祁连山多年。”
“这都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听说孤月派弟子们从此风流云散,江湖上没有孤月派已经很久了。”
“非也。三年前,梅凌峰携女儿梅影从漠北归来,在孤山下建造了梅兰山庄。听说他的妻子兰馨病逝于祁连山,死前让他回来重振孤月派。”
“梅凌峰在祁连山苦练孤月剑法,技艺已然登峰造极,他原本就是孤月派指定的掌门人,回来重振孤月派,自是理所当然。”
“是的,梅凌峰建好梅兰山庄后,在江湖上广发英雄帖,招收弟子,同时也是为女儿梅影择婿,甄选下一代掌门人。”
“梅凌峰按师父当年的规格,选出十八位弟子,皆出于武林世家。他最终选定竹风为大弟子,松雨为二弟子。按孤月派的规矩,大弟子就是未来的掌门人,也是梅凌峰的乘龙快婿。”
“只是,不知那梅影小姐是否中意于大弟子呢?”
“听说,梅影小姐极不满意父亲的安排,她中意于二弟子松雨。但梅凌峰坚决不允,梅影小姐拗不过父亲,不得已含泪答应与竹风拜堂成亲。”
“成亲当日,松雨闯入大堂,他不知从哪里偷得师父梅凌峰的鸳鸯飞刀,飞起一刀捅死师兄竹风,回手一刀扎在自己心上。”
“这倒奇了,这松雨既然杀死了师兄,这掌门之位和梅影小姐岂不就是他的了?他为何又自尽呢?”
“我猜他是怕师父梅凌峰责备,才畏罪自杀的吧。”
“既然怕师父责罚,就不该出手杀师兄。不过,据我所知,松雨临死之前,说了一句话:既然生不能在一起,那就死在一起吧。这是怎么说呢?”
众人沉默半晌,只听店小二说:
“我听说松雨公子是为了竹风进梅兰山庄的,他素有龙阳之好,断不会喜欢梅影小姐的。”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突然,两个青衣人的桌上飞起一道闪电,直奔店小二的脖颈而去。众人还没来得及惊呼,只听空中寒光闪动,当啷一声,两片金属落在地上,一把飞刀齐刷刷地断成两截。客栈梁柱上,另一把飞刀插入其中,末端的红绸带尚在飘抖不已。
“鸳鸯飞刀!”店小二惊叫一声,摸着脖子,缩头回到柜台里面,瑟瑟发抖。
窗前坐着的两个青衣人几乎同时站起,其中一位一个鹞子翻身,欺身上前,眼看就要抓住梁柱上的那柄鸳鸯飞刀,却见眼前一阵黑风略过,手腕一麻,一柄宝剑寒光闪闪地横在他的面前。
正是刚才进店的那位黑衣人,但见他摘掉斗笠,冷冷地说:
“叶师弟,铁师弟,咱们十八年前的旧账该清算一下了!”
两个青衣人面面相觑,同时惊叫一声:
“梅凌峰,原来是你!”
(二)
两个青衣人,一名叶凌云,一名铁凌霄。十八年前,是孤月派兰掌门座下二弟子和三弟子。
此刻,他们各自手持宝剑,与梅凌峰厮杀在一起。客栈中闲谈的客人个个吓得抱头鼠窜,不见了踪影。不一会儿,客栈中的桌椅东倒西歪,杯盘狼藉,滚在地面。他们三人从室内打到室外,不出半个时辰,叶凌云和铁凌霄的剑便各自飞出三丈之外,两人气喘吁吁,倒在雪地上爬不起来。
忽听得梅凌峰长笑一声:“十八年了,你俩的剑法竟然没有半分长进!功夫全用在了歪门斜道上!”
叶凌云咬牙切齿道:“师父偏爱你一人,掌门之位、孤月剑谱甚至亲生女儿都传与你,他眼里哪有我们这些徒弟!”
“所以你俩就勾结邪教门派,在我的婚宴上,给师父酒里下药,让师父昏睡不醒,趁邪教率人进攻之际,放火烧死师父,你们妄图借邪教之手将我和兰馨一并铲除,没想到我梅凌风命大,逃过了一劫。”
铁凌霄大吃一惊:“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哼,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以为通过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就能拿到鸳鸯飞刀和孤月剑谱,没想到失策了!邪教按你们的约定取走了山上的财物,幸存的弟子却不服你二人号令,你俩妄图共同把持掌门之位的梦想落空了。”
“那又怎么样?”叶凌云依然嘴硬,“反正过去的十五年,你也没有当成孤月派掌门!”
“可我现在是了,而且已经当孤月派掌门三年了!我座下的大弟子玉竹风和云松雨,应该是两位师弟的爱子叶竹风和铁松雨吧?”
“原来是你做下的安排,让他俩自相残杀?”铁凌霄低吼一声,抬手一扬,一把飞刀直扑梅凌峰面门而来。
梅凌峰岿然不动,只抬起未持剑的左手,食指和中指轻轻一夹,迎面而来的飞刀便在他面前一掌开外稳稳停住。
“铁师弟,就算是练歪门邪道的暗器,你也没有用心!”梅凌峰冷笑一声,将夹住的飞刀抛至两人的宝剑所在之处。
“唉,两位师弟,如果能重回当年,我宁愿放弃师父传授的鸳鸯飞刀、孤月剑谱,让你俩担任掌门,我和兰馨退隐江湖。”梅凌峰叹息一声。
“便宜话谁都会说,如今你是孤月派掌门人,我们的儿子死在你的门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叶凌云的脸痛苦得几乎扭曲了。
“哈哈!”梅凌峰干笑一声,“这可就奇了,明明是他们自相残杀,跟我毫无关系,凭什么要算在我的头上?我只不过在江湖上广发英雄帖,为女儿招亲,是你们自己将亲生儿子送上门来,还以他人之子的名义。要怪也得怪你们自己,退隐江湖多年,对孤月派掌门之位依然执念未绝!”
“也是你发帖邀我二人到梅雨客栈等待,承诺要告诉我们儿子的真正死因吗?”铁凌霄忽然发问。
“是的,不过店小二已经替我说了。令公子铁松雨自幼便好男风,你作为父亲,失职无察而已。你们两家往来频繁,他对叶竹风倾慕已久。只可惜叶竹风对他无意,令他内心百般折磨。”
“所以你在竹风和梅影成婚之日,故意将鸳鸯飞刀放至松雨容易找到之处,故意让他看到,刺激他,暗示让他杀死竹风?”叶凌云追问。
“你总算聪明了一次。”梅凌峰叹息道,“可惜太晚了!我就是想让你们这两个师门败类尝尝失去亲人的痛苦。”
此时雪越下越大,坐在地上的叶凌云和铁凌霄,分明成了两尊雪人。他俩呆望着漫天飞雪,五味杂陈。忽然,两人目光相对一凛,使了个眼色,同时双手一扬,千万只飞刀如蝗虫一般飞向梅凌峰。
梅凌峰听得飞刀风声,将手中宝剑舞得虎虎生风,渐舞渐快,如千万条银蛇盘旋,形成了固若金汤的屏障。飞刀所到之处,如环佩叮当,纷纷落地。
“孤月剑法!”叶凌云和铁凌峰话音刚落,迎面飞来两道寒光,分别穿透两人的喉咙,落在了他俩背后的雪地上。
“鸳-鸯-飞-刀!”两人刚好吐完这四个字,便轰然倒地,颈上刀口处汩汩流出鲜血,如绽开的红梅花。
(三)
翌日雪霁。梅兰山庄外,一辆马车整装待发。
山庄的黑漆大门缓缓打开,梅影小姐芙蓉如面柳如眉,身披一件大红猩猩毡,步出大门,走下台阶。她身后不远站着的,正是一脸正气的梅凌峰,他身披黑斗篷,正向梅影小姐抱拳致意。
“多谢珍珠小姐仗义相助,梅某大仇得报。师父和爱妻在九泉之下可以暝目了!此去京城千里,我已安排手下一路护驾,京城那边有人接应,恕梅某不能远送了!”
“梅大人,兰馨夫人十八年前便已去世,您到现在都不能放下吗?珍珠宁愿在大人身边为奴婢,也不愿独自回到京城。”
“珍珠,这是你我二人之间的约定。你不可中途反悔!”
“梅大人,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何给我更名为梅影了。梅影,没影,了无踪迹!珍珠在大人的心中,难道就没有一点点位置吗?”
珍珠忽然在梅凌峰面前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梅凌峰弯腰扶起珍珠,为她擦去面颊上的泪痕,低声道:
“珍珠,你我今生无缘,等下辈子吧!虽然我将你从京城怡春院赎出,但你只能以我女儿的身份在我身边出现,江湖上已经广为人知。就算你留下,也不能陪在我身边,将来必定从我座下弟子中挑选一个嫁人,做未来的掌门夫人。以你的心性,你必不愿意。与其如此,不如不见。何况这江湖之中,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掌门之位,对于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太过凶险。”
珍珠依依不舍,登上马车,掀开车上窗口幕帘,向梅凌峰挥手告别。
马车踏雪远去,雪上留下了马蹄和车辙的印记,渐渐延伸到远方。
梅凌峰目送马车看不见了,方才抹掉脸上的泪水,大踏步返回梅兰山庄,命贴身小厮传话给其他弟子,说梅影小姐因婚礼巨变,已看破红尘出家。新一代掌门人,不再结亲,另行挑选。
此时风清云淡,整个山庄在银装素裹中静寂无声。梅凌峰忽觉心中失去了什么,他手握腰间剑柄,感到无限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