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铁

“什么洗发水?好香。”

拥挤的下班高峰地铁里,他问他怀里女孩。

看啊,大城市的好处是,因为人太多,反而瞬时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因为拥挤,才交往一周的他们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拥有这份亲密。

她挤了挤眼睛,说:“我的洗发水从来都是没有味道的哦。”

“是吗?”他稍微低头,皱着眉头使劲闻了闻她的头顶,嗯,绝佳的情侣身高差。

真是没有什么味道,“那香味是?不是你的?”他又使劲闻了闻,这次把鼻子凑到了她耳朵的地方,“香味是这里的。”

“嘻嘻。”地铁停在某换乘站,人潮涌动着,她两只手死死拽住他肘部的外套,待车再次开动,她才伸出左手,配合一个头部稍微往右歪姿势,轻轻撩起了左耳旁边的长发,露出耳朵后面的那块脖颈,格外雪白。怕引起侧目,她小声地催促着“你闻闻。”

他也颇不好意思地在旁边大妈一脸严肃地审视下,快速地闻了闻。

“喏,是香水。”

接下来的一路上,她用喋喋不休化解了之前引来侧目的尴尬和几近肌肤之亲带来的两人狂速的心跳。她给他科普了香水的用法,还有在他看来不可思议的香水三调,以及飞快地叙述了她目前星期中的七天,每天都会用到的不同香水和他们的味道,她没有提到任何一个品牌的名字,只是不断用花和水果的名字形容那些香味。记忆力极佳的他想记住,可是发现大脑有个什么在阻止他,他压根记不住。

终于到了她的终点站,他送她到出站口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问了一句:“那今天我闻到的是什么味道?”

她想了想,说:“雪松?或许还混着些白麝香。”

目送她走后,他回到地铁行驶的另一边,往回坐了两站。回到家,他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栏上输入“香水+三调”。细细浏览了几个网页后他终于搞明白,香水会有三调,是因为每种组成香水的每种香精的挥发性不同。

“还挺神奇的。”他自言自语道。

在随后的日子里,每天她都会给他闻闻她的香水。有时碰到周末,他甚至会来到她家中闻她当天的香水味,沙发边,厨房里,餐桌旁,床上,淋浴下面。

大约半年以后,他几乎闻遍了她所有的香水,甚至包括那些小小的试管香水,她也会一一喷在耳后,掌心,手腕,胸前请他闻。

“你最喜欢哪种味道?”有天她突然问。

“都喜欢。”他毫不思索地答道。

“你都没记性!敷衍我!”她有点小生气。

“不是,我是真的都喜欢。”他诚恳地说着,顺便亲了亲她的脸颊,她虽将信将疑,但也只好取消了无理取闹。

“明天来我家。”周五那天下班有点晚,他把她送到出站口的时候,她说到。

“很累,不想去。”他脸上的疲态非常明显,虽然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她。

“所以你周末不要见我么?”她提高了音调。

“你可以来我家啊。”他说道,“你从来,还没来过我家。”

“你家里脏!你家里乱!”她气呼呼地说。

“你又没去过,我家里很干净的。”

“男孩子住的地方能不脏不乱么?”她强词夺理得很。

“我今晚就彻底打扫一遍,明天迎接你好不好?”

磨了许久,她最后也败下阵来,同意周六去他家。

他正要转身走,她在出站口外面突然叫住他,大声喊道:“避孕套!你买!不买你走着瞧!”虽然已经很晚了,这句话还是吓到了旁边出战的一位小伙,转过头看着他,他一脸尴尬地笑了,正想着怎么得体地回应她,只见出站口外面一片漆黑,她已经没影了。

次日,她背了一个被塞满的大书包还提了一个手提袋出现在他家门口,着实把他吓得不轻。外加她像个小偷一样张望他屋内的神情,踮着脚就像生怕踩到狗屎一样的走路姿态,他哭笑不得地说:“多像贵族小姐逃难到贫民窟。”

不过,屋子确实被他打扫得很干净,比起平时有点懒散的她的屋子,这屋子还干净不少,并且,也宽敞不少。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像是从哆啦A梦的百宝袋里掏出她那些家当,不出十分钟摆满了一整床,多出来的还要放到他的书桌上。

“怎么啦?吃惊了?我要霸占你这里哦,你自己邀请我来的。”她嚣张地说着,还不忘补一刀,“后悔也晚了。”

可能是被他的勤劳打扫后屋子的干净给震撼了,随后她甚至在不是周末的时候也会跑到他家里过夜。他原本宽松的空间被她大大小小的东西给逐渐占满了。

有一天,他坐在桌前打报告,她盘腿坐在床上涂指甲油。他抬头望了一眼,房间满满的,床上也堆着她莫名的一堆杂物。

“你东西太多了,收拾一下。”

“不急,我睡前收。”她摆摆手,头也不抬地继续忙着往脚趾甲上涂甲油,鲜红的指甲油一不小心就沾到指甲边缘的皮肤上。

“快点,一会你就忘了。”他不依不饶。

“行了,我说一会收!”她一激动,上身用力抽动,臀部弹起,重重砸在床上,把没盖上的指甲油,以及一瓶香水,都弄洒了。

糟了,她暗想。

“这就是我为什么叫你马上收!”他有些不高兴了,丢下报告,和她一起赶忙把床上的东西挪开,用旧毛巾使劲吸床单被香水浸湿那块,不过指甲油肯定是洗不掉了。

空气中浓烈的香水味混合着指甲油刺鼻的化学味道,她也吓得慌张,站在地上,看着自己涂的大拇指已然花掉,又吓得往后蹦了一大步,正好撞在书桌边缘,她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哐当倒下,他的电脑嗞地一下黑了屏幕。

其实他好像也没有说什么特别重的话,她委屈地缩成一团在自己小屋的被子里,边哭边想着,恐怕还是她自己做错了事,所以没法面对他自己跑回家了了。收到他的短信,她又似乎安心了些,想了想,坐起来,有些小激动地重新穿好衣服,往涂坏的脚趾甲外面逃了双袜子。拨他电话,他没接,拨了好几个。“真讨厌!偶尔生气一次非要我当面认错吗?”她忿忿说道,一边穿鞋子。

他确实生气了,在打扫完残局,换了新的传单和被罩以后,唯一的问题只剩电脑,报告他打了一半就存到微云里去了,所以不是什么大问题——待解决大部分问题,他冷静下来,想起她一个人狼狈地跑了出去,看着手机屏幕上她发来的:“已到家”三个字,他有些内疚,却又很累,累的没法拨号,只好回了句“好,好好休息”,然后关闭了手机。

他一个人躺在黑暗的屋子里,等待睡着那一刻,闻到空气里不再那么刺鼻的香水味,温柔的,好闻的,像她以往身上一贯的味道,他临睡那一秒做了一个决定,然后在这样的味道中入睡了。

离他做决定已经有100天了。

他习惯地很晚下班,习惯地多坐两站,习惯地再坐对面那趟车返回。

“星期一呢,是一个星期开始,很倒霉要上班是吧,所以需要清爽有精神的香水啊,柑橘香的最好啦。星期二星期三,是最苦的啦,一定要打起精神,压住失落啊,你笑什么,别笑,听我继续讲,星期二星期三用浓烈的花香,通常是白茉莉,栀子,玫瑰什么的,晚香玉的很贵所以我一般不用,晚香玉就是晚香玉啊,闻到是我就认得了,别打岔!星期四很快乐啊,比如今天,所以呢就用中性香,一般是木香,星期五我会用我最喜欢的海洋香调来迎接周末,嘻嘻,不是海洋有香味啦,就是,哎,你问题真多,当然是用香料制造出来的水和风的错觉啦,让你以为是海,你好烦,回家百度好不好,哈哈哈,讨厌,周末的香味呢,你自己来我家闻,哈哈哈。”

他竟然还能想起最初的对话,神奇的,大概因为是在同一节车厢里吧,他闭上眼,仿佛这不是一班临近停运的列车,这不是空荡荡的车厢,而是那个下班高峰,人潮拥挤,他们站在那个角落,他抱着她,闻着星期四的香味,好像她从遥远清新的森林飞来,降落在他的边上。

他依旧坐过了两站,在做决定的236天之后,在走到对面等待返回的列车时,他深深吸了口气,今天是星期五,仿佛有船从海上开来,他像沙漠一样跳跃着迎接他的海洋,那有点咸有点湿,几乎和他有一样温度的海洋,然后一阵强烈的风呼过他长满胡渣的脸,将这香味吹散,他如梦初醒,只感觉面上有湿润,在这干燥的城市的地下铁之中。

在滴滴滴之后,他进入空无几人的列车,找了个旁边没人的座位坐下。对面的孩子看见他,害怕地缩到了妈妈的怀里。他有些尴尬地笑笑,孩子妈妈很尴尬地笑了,随后问道:“小伙子下班这么晚呢?”

“嗯,太晚了。”

随后他们又随口聊了几句,从他正常温和的言辞中,小孩渐渐感觉这个满脸胡渣的叔叔并不是坏人,于是他下车前,还说了一句叔叔再见。

他笑了。回到家,照着镜子,把自己像草一样的胡子剃得干干净净。

做决定后的296天,那是一个周末。

他最后一次站在返回的列车的等车处,幻想着那一天的香味,想起她许久以前告诉他,周末她不喷香水,他闻到的,都是她皮肤本来的味道。那是他最喜欢的味道。

脚下像在震动,车头的光逼近,他左右手各拽着一模一样两只钥匙,他把右手那只用力像漆黑的隧道深处抛去。

左手那只,他打开了自己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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