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窗外凛冽地刮着大雪,很快埋灭了一地的火红的炮纸,朱红的门牙缝里北风哀嚎得骇人,刚喂狗的浆糊刚一送出去就上冻了。一大家子人窝在偏房里围着火炉搓搓手烤烤脚,有句没句地搭着话讲着往事,温暖的房间使人昏昏欲睡。

要说我有什么奇遇的话......别看我现在这样野花野草一样平凡,不咸不淡老实巴交地为他人的公司做事,当年也曾有过硬是四百七十又三天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犟劲儿,原因嘛,暂且理解为是为了求道成佛吧。那年冬天,现在已经忘记了是为什么要踏上火车。穿着二三十块钱的地摊货黑大衣,也忘了有没有行李,总之是在开往冬天的火车上。别心急,让我慢慢回忆起雪花的故事给你听,第一幕画面是,我一个人坐在靠窗的折叠椅上,百无聊赖,等一桶老坛酸菜面开。

驶往北国的列车,透明的玻璃已被人气模糊。擦出半扇平滑的窗,陡然生出一种清晰于世的畅快。窗外流动的夜色,除了荒芜的山影还是萧条的灌木丛影。偶尔有路灯路过,短暂的相遇来不及仔仔细细地对上一眼,惨淡的光线,微弱地染黄了脚下一片土地,拉长的距离,使它们一个个显得如此孤立无援。远处有人家的灯火,久久驶不出一个车窗。

两三下捞完妖娆的面,再慢慢品一桶烫口的调料水 ,三十二小时的旅途,食欲格为珍贵,看到垃圾桶周遭早被刺鼻的泡面味儿占领入侵,我开始更深境界地无聊。火车真是个体现人类结构文明的地方啊。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都能带走,颠簸里不妨碍颠沛流离。

闲晃几圈,只好回去依旧发呆。

十点,熄灯了,久坐在车窗的人也一个个离去歇息。

盯着一处亮晶晶的灯火,由远到近,继而飞往身后,任荒山野岭的影子呼啸而过。

人们睡了,铁道的世界因为漆黑也显得安歇。只有火车不辞辛劳疾驰在黑暗中。

倘若行走在黑暗里,隧道的黑暗又有什么意义。理应不可皆是恨怨,不可皆是独孤。然而人们又如何奉旨而活?

倘若火车失事呢?

啊哈,偌大的大地,来一出荒野生存。

随即又责怪自己视生命为儿戏。

火车若有感受,大约和人类一样缺爱吧。

日复一日拘于双轨,不得自由。

日复一日,重复作为工具的机械。

亲手了结生命,偷窥心事,承受肮脏。

第二幕便从我注意到对面还有个女子开始了。隔了两个各自的对座,同样没有手机在手。额头抵在窗上,映出恍神儿的影子,面容清冷。

火车是人类造出来的忠实的牛马,带走一趟又一趟的人,运输他们的故事和命运到天南海北。人们双脚离开大地,各怀心事,在此暂居。

我路过她,去门口抽烟。

车门和车窗战栗着咬合得厉害,低温的风流不时来回穿梭,终于使得这里冷冷清清。

“有烟吗。”

我抬了抬眼,递给她一支,不知所措。看不清她的眼睛,也不再看向她。

交通工具有一种,漂泊,动荡的声音。那样的声音使形单影只的人失神。

“你见过雪花吗。”

冰晶,或许六边形。我抱歉地笑了笑,咬出一口向着远方的烟,可惜来不及走远就熄了性命。

“开在雪里,你捧出一捧雪,它就跟着雪慢慢碎啦。可能它的花根就是雪吧。”

我戴上有兴趣继续听下去的表情,一心想结束这已不成独处的溃烂濒危的格局。

一个音调转换,由旷远到压迫耳膜,又是一个隧道。列车呼啸的声响比小楼夜听的风雨声更加寂寞。而穿越隧道,依然是满天遍野的黑暗比依然是隧道更叫人绝望。

好在一切有终点。

“瞧,忘了说它的样子。”她袅袅吐出烟丝,似乎画得出一朵花瓣的形状。

“一片黑色的花瓣,由不知颜色的花茎粘连进雪里,是透明的冰,和根一样的雪,和花瓣一样的颜色,还是混合着?我一直很想看清花茎是怎么长的,但也就只得出她有花茎而已。也可能是记忆久远吧,这是我小时候的事了。”

身边的姑娘,南蛮口音,米白色也许是脏了的白色的古旧的海盗靴,一身旧绿色的麻布长衣,布料上分不清是流苏还是破烂,身形削瘦,黑发如瀑,只给我一个侧脸和蒙了霜雾的眼睛,一股怀疑她简直就是玷污她的气氛。

如果愿意说话,我倒是想问她为什么要跟一个素昧平生的异乡人费这些口舌,又为何不打招呼地选中一个放弃了对一切事物兴趣的,已经四百多天没有再开口说话的人。

论他励志感动还是无望哭嚎,淡如清水还是惊天动地,丑恶瘆人还是美丽动人,生生死死苍天土地自有定数,我通通不愿予一分心意,不愿介入一毫悲喜,双目虽看却不入心,双耳虽听却不走脑,酒肉穿肠而过,影像与故事穿我而过。

语言不过是交流的工具,人们听信语言却看不见真相,不是所有的话都能够说的,许多话也不是用来说的。一年多前我意识到这些,跟着放弃兴趣便放弃了说话。

美景在我心里,文字在我肚里,我将在世上不留痕迹,也求世界不打扰我,祈求上帝遗忘我,我也定会幽冥一般浪荡世间,怡然自乐。

可惜这位姑娘并不在意我的祈求,一个哑巴和一个鬼魂儿似的疯女人,命运,你可以顺便忘记我吗?此刻我想做的事仅仅是深入火车的灵魂。

可惜谈命运是什么,是可预知的未来和眼看的过去。

命运说,现在有什么人羁绊了你吗?

“在一片白雪里,朵朵错落开生长的黑色雪花算不了什么,会被人们当做落花,败叶,木桩的碎屑。可是我知道它们是花,像伸往天国的手掌。我尝过那些花瓣,甜的,但是它让我昏醉过去。”

女孩儿的声音断断续续,温婉忧伤,像蓝色荧光的海洋冰冷着光爬上温软的沙滩。

“它总能做到跟雪一样高,从我还是个刚有记忆的孩童起,每个冬季的初雪我会跟它相遇,它给我带来远方的消息,它说当春天来了它会去寻找另一个冬天,跟发现它的孩子玩耍,比如那个来自人间的勇敢的男孩儿。”她熄灭了烟头。

“我还对它讲我的秘密,幻想着它能把我的声音带去一个神奇的国度。等我再长大些我的冬季就渐渐平凡了,只有孩子才是它们这些灵物的朋友吧,但是即使它们长大也一定不会忘记我的。”

“太阳会开出胡萝卜花,鸭蛋里会下死了的雪,你用心念治好过没有刺的蜜蜂,那只漂亮但是咬人的大公鸡其实因你的诅咒而死......”

“我以为你不会说话呢!”女孩儿惊喜地转向我,眼里的快乐像星光一样泪莹莹的。

“如果能由感而发。”

“西风告诉过我,流浪在人间的火车上就会有你的消息。我知道一定是你。感谢主。”她深深地闭上哀苦却坚强的眼睛。

“你还记得西风吗?他跟我一起来的。他是个在火车顶上围着炭火,弹着吉他的好老人,他陪我追寻你的消息,你听啊——”那一刻似乎火车长久以来的啸鸣是我的错觉,分明是打入心脏的和弦。

我用尽所有心碎的力气把她的头抱在胸口,用我廉价的黑大衣裹紧她受尽人间颠沛苦楚的雪花般不够真实的身躯,在开口说话的百种滋味交合里,在舌头灵活翻滚的记忆复苏里,猛然触摸到席卷而来的心动,在喜悦震颤的马蹄声里,在世事无情的悲悯里,在烟火冷暖的知觉里,在火车痴狂尖锐的鸣叫声里,一年以来我欠下的情绪返回来报复了我啃噬了我。

后来天际麻麻亮,只有我一人睡在车厢门口,战栗得跟车门一个熊样儿。

话少的人,带有一种切音的气质,深情发狠,没有余音却余音绕梁。

火车每到一站,风景变得缓慢而平滑,就着站台昏暗的灯光,行人匆匆上下,把留下的人留下。

当看到火红的太阳沿着一股一股乱糟糟的天线,跨过山和水塘追着我跑,像一只沉甸甸的弹性十足的鸭蛋黄一触即破,身边所有的声音都放空了,我终于意识到昨夜每一句话的真切。我来回奔波在人们厌烦挨熬的目光中,小孩子在破命地哭叫,无聊的人在无聊,怨愤焦躁叹息一般泛滥,来不及了,空荡荡的车厢,没有我要的人。也不必来得及了。

“那个女孩儿呢?就是那个旧绿麻布长衣,黑发如瀑的女孩儿。一个吃凡间的烟,却不像凡间的女子......”

生怕不是想要的答案,最终咽下肚里,像所有要说的话一样没有出世,也终将不以为意。

火车是公交在四维空间程度上的巨大版。在这暧昧的狭小空间里,酝酿了一些些奇妙的相遇随即碰散,同时暂住的旅人,没有墓志铭也无人能证。

不是所有的相遇都能激情如电影,没有下文才应该是大多数。

我喜欢那个女孩儿和她的故事,我们是否相爱过一分一秒我不知道,只是最终我不是她要找的人。说不定不过是我痴儿不悟,黄粱一梦呢。

预报说,今晚这座我要来到的城市会下今年的第一场雪。

生活在前行中前行着,正如我们生存在行星之上,时间之内,拦都拦不住。

也许未来某天,恍惚间想起这么一位姑娘,掬一瓣黑色的甘甜的雪花,自说自话地让我开了口,或者怔住感慨天地间大荒内相遇的魔力,或者淡然一笑继续挤在早晨七点半的公交上,头抵在车窗上,看痴迷的晨曦映着出神的男男女女。

又一个夜里十二点过半,到站了。

所到之处,尽是初雪。

也许我当年不说话,是因为我把故事所能发展的结局都知晓,未来在我看来已经没有趣味,不可否认的是,我没有彻底泯灭遇见诸神的愿望,为了和一些东西做无声的抗争,我便选择了沉默。纵使我的脚没有踏过万水千山,心那么想便也无法了。

我的故事讲完了。下个奇遇,谁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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