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是个好东西,但不见得能人人拥有,即使现在拥有,也不见得能一直拥有。
睡眠于我,便是曾经拥有。
在我还不知世间失眠为何物时,我的睡眠一直充实而充足。
就空间而言,躺床上能睡,趴桌上能睡,坐着能睡,站着也能睡;就时间而言,大段时间能睡,小段时间能睡,白天能睡,晚上更能睡。那时的睡眠,就像是放进银行的存款,只要想用,随时可取,没有阻碍,没有压力。
彼时,听母亲说起失眠的苦恼,心里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解——怎么会失眠呢?眼睛一闭,身子一横,睡呗——现在想起,确实是“不知其中苦,不解其中味”。
品其中苦,解其中味,是在有孩子之后。
孩子尚在襁褓之时,睡眠极不规律,不是拉了,尿了,就是撑了,饿了,一次睡眠的时间,多则两三个小时,少则几十分钟甚至十几分钟,他清醒的时候,你必须清醒,他入睡的时候,你却未必能入睡。经常是,他拉好了,尿完了,吃饱了,睡着了,你也终于可以躺下睡会了,神志还在现实和梦境中徘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他那里一声响亮的啼哭,轻飘的灵魂复又被拽回到现实中来。
不是他有意跟你作对不让你睡,而是生理使然——吃的多了,自然尿的就频,吃的少了,饿的他也睡不踏实,自然要告诉你,自然要哭。白天如此,晚上如此,天天如此,月月如此。以致后来,即使他在熟睡当中,耳畔却仍会幻听般回荡他那充沛响亮的哭声。神经衰弱就此落了户,安了家。
至后来,他从襁褓中被解放,没有了小被子和绑带的束缚,却是有了翻着身打滚的功夫,晚上入睡,仗着婴幼的身份优势,睡眠不拘小节不拟常态,从床这头滚到那头,从横向到纵向,一晚上睡姿不知要变换多少回,身不知要翻多少个,一个不小心,就会头朝下栽将过去,一声毫无征兆的、凌厉响亮的哭声像是紧急拉响的空袭警报,让你胆战心惊。
来不及开灯,跳下床就在黑暗中摸索,那个软软的、肉肉的小身子早已连吓带气,哭的颤颤巍巍。慌忙中打开灯,第一反应是看摔坏没有,皮外的,还有,脑内的。
皮外的好判断,摸摸,看有没有包就能知道。脑内的,却是要经过一番折腾,边揉着包边问:“宝宝,灯在哪?”——彼时,这个娃娃还不会说话,却能听懂你的意思并用手势给你回答——娃娃边哭边用手指向上方悬灯的地方。
长出一口气,却仍是不放心,“宝宝,钟表在哪?”仍是准确无误指出,这才算松了口气,心却仍是提着放不到该放的地方去——不知道会不会有后遗症?就这样,心疼着,后悔着,担心着,愧疚着,渐渐,从黑夜到了黎明。
后来,娃娃再睡觉,依然翻身,依然打滚,我却经心了许多。不知是练就成了的功夫,还是神奇的心电感应,有天晚上,我从熟睡中猛然惊醒,扭头就看见小娃娃打着滚到了床边,上半身已经栽向床下,两只小腿儿也在下落进行当中,没有惊诧,没有犹疑,甚至连缓神的过程都没有,一把上前拽住了还未滑落的那半截小腿儿,将马上就要即成的事实变成了一场虚惊。
若不是孩子后来响彻满屋的哭声,我都会怀疑刚才那幕是不是在做梦。看孩子,在哭,掐大腿,真疼,方才确定,这一切,是真的。
再后来,小娃娃长成了呀呀学语、会跑会跳的小人儿,睡觉时稍微老实了一些,新的问题却又出现了。白天玩的太累太投入,晚上入睡后便只管睡觉,其他一概不管不顾。怕他尿床,他睡熟后,你却不敢安然入睡,一会起来把他一次,不尿,过会再起来把他一次,还是不尿,终是放弃,睡觉!你这里刚睡意绵绵,冷不防,身下一阵湿热袭来——他尿了。
起来,撤褥子,换衣服,他的,你的,如是一番折腾,再躺下去,那可怜的睡意早已跑的无影无踪,终又瞪着眼,等天亮。至此,神经衰弱已茁壮成长为失眠,并且,根深蒂固。
而我也练就了一套相当的功夫,任睡意如何深沉,任美梦如何逍遥,一个轻微的动静,我都会以极快的速度从梦境飞回现实,头脑清醒得仿佛根本不曾睡过。速度之快以至于根本没有过程。这套功夫,被我练就的炉火纯青。
现在,那个小娃娃已经上了幼儿园,晚上睡觉不老实已仅限于踢腿蹬被子了,尿泡也会用来回的翻身给你提醒或者迷迷糊糊中呼唤“妈妈,尿泡”了,我那充足而完整、质高而量优的睡眠却是因了惯性,越跑越快,越跑越远。
经常是眼睛因发困而肿胀的发涩,要睁却是睁也不开,脑子里清楚的要命,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已成事实的,正在实施的,将来计划的,一桩桩,一件件,在脑子里蒙太奇般地一幕幕闪现,哪个事件稍一卡壳,脑子便会像刚被抽打了的陀螺,急速旋转,直至想通了,想好了,复才慢慢减速,平静,却依然不得入睡。
黑暗中只有滴滴答答的秒针跳动的声音,却是没有时间的概念。
夜间极度的清醒,愈发彰显黑夜的枯燥与漫长。
迫不得已,拿了书来看,却又会被书中的情节吸引,一路好奇着,感慨着,唏嘘着,追随着,再抬头,已是凌晨两点三点,或者四点。
……
深刻怀念那曾经饱满厚实的睡眠!
记于201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