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什么呢?
我一直都不知道。
只知道从前孩子们叫她静姨,后来别人称她静嫔,静妃,贵妃,太后。从前能叫她名字的故人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我常会想,当年最初与他相见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她一定不是那种被为难了就娇弱的哭哭啼啼的姑娘,所以被化名梅石楠的林燮救下,也定然不会满面娇羞的对恩公说什么“以身相许”之类的话,兴许就是像她之后很多年那淡淡的样子一样,向他一福,道一声“多谢”。
可不说,又不是不动心。
到底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之后那一点出手相救的恩德,因缘际会她便成了林府上的医女,说是只为报恩那是骗人的,只是,除了报恩之外的什么,他没问过,她也定没说过。
如她这般能凭一本书上的脚注便能认出一位故人的聪慧,定然能猜的出他的心意,而我想啊,他必然是不爱的。
韦庄说的好,
除却天边月,无人知
于她,是除却殿门口那株楠树,无人知。
入宫的事林燮一定有问过他意见,虽然没有情意,但他视她为友却是肯定,想要她入宫除了照顾宸妃,他也是想给她寻个好归宿。她答应他是受了这份好意,而在门口种一个树,是她最终没舍得辜负这一生就这么一回的相遇。
外臣入不得内宫,他一辈子都不会晓得种在芷萝宫这棵树,正如他一辈子都不会晓得她得心意。本来,她就是想这么淡淡的凭着这一些些不足道的惦念过完这一生的。她性子里没有那么热烈的执念,她只会把珍贵的东西都藏在心底,那是她一个人的宝藏,在深夜四下无人的时候对着月光回想。
若不是那突生的变故,若不是那一场几乎屠尽了她所有的惨烈过往,她本可以就这么一直过下去的,她有她自己的天地,怡然自得。
可是金陵城内天子一怒,流血何止百步。她一个内宫妇人不晓得宫城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过一夜之间,那人留在这世上的所有都被悉数斩断,金陵于她,成了一座死城。
没人知晓那漫漫的十几年里她曾经历过什么,只知道她再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她仍如过去一般恬淡无争的过着自己的日子,大家都在向前走,就她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固守,像静止了时间。
她生辰那日,景琰入宫陪她。难得的母子相聚,她就像个寻常人家的母亲一样嘱咐个不停:
“你来了就多吃些,我还做了黄金饺和绿豆脆糕,走的时候你带回去吃。”
她不过絮絮说着在平常不过的叮咛,可我从门口一直听着她说话的老迈帝王脸上,却看到了毫不掩饰的羡慕,她似乎永远不会被谁左右的生活让他羡慕。
后来景琰夺嫡的日子里,她开始渐渐再次进入梁帝的生活,他总是夸她:“你就是心宽,什么都不在意。”
可我总是有点疑惑,就算她生来淡漠,又真能全然不在意吗?那样深刻的在生命里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人,那些带给她温暖的关怀的旧人旧事,真的都忘了?
不,当然不是。
猎宫和小殊重逢那天,她突然就哭的不成样子,不由分说的要支开景琰,拼尽全力想要控制情绪,却还是不能。
小殊安慰她别哭,她说:
“我也不想这样,但忍了这么多年,突然就忍不住了。”
原来不是忘了疼痛,而是就算疼痛,也要用力的吞下去,压下去,忍下去。
休言半纸无多重,万斛离愁尽耐担。
她只是不曾说,不是不痛。梁帝总夸她心宽,她也只是笑笑不应和,她也不过是凡人,怎会完全没有在意的事?只是有些人有些事,不是她在不在意就能决定什么的。
她的痛苦淡淡,思念也淡淡。一边为丈夫按着肩膀一边听他说起从前,她神思忽就飘远,连捏痛了他也不知。他说起最近总有旧人入梦让他不得安眠,疑是她的魂魄盘桓人间不肯离开。一向温顺的她也生了怨气:
“为什么不肯走?宸妃姐姐在这世上无牌无陵,连一根香烛一挂纸钱都没有,她还留下做什么?”
是说宸妃,也是说林燮吧。
皇帝答应重审旧案之后,她被迁怒斥责,跪在地上,她满眼含泪的指责这个不远不近的相伴了一生的人:
“即使是至尊帝王,也总有些做不到的事,比如您阻拦不住那些在梦里向你走来的故人。即使像夏江那样卑劣的人,也总有那么一两个让他不敢入梦的人吧!”她头一次这样言辞锋利的顶撞他,声音里还有那么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忍了一辈子的一次爆发,听来实在是字字血泪。
幸好,就算是迟了十三年,那些罪名终究还是被洗雪,他终于可以安息,小殊终于可以放下,景琰终于可以向前,而她,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里。
寂寞了一生啊,从前他在时她寂寞着不言,后来他不在了她便寂寞的思念,原来那样灿烂的人一旦遇到过,再往后就淡淡一生,也不错。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坐在殿内,望着门口那棵楠树,想起他多年前一本正经的诓她:
“在下梅石楠,石头的石,楠树的楠。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