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老娘舅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孤勇&【不一样】

葛三坐在梨树下的四脚凳上,把右腿抬起,压上了左腿,稍顷,还是不舒服,又把两条腿调换过来。折腾两条腿的工夫,不经意间看到脚下有蚂蚁,一队向树根下的洞穴里奔去,一队正从那里出发。他索性离开凳子,蹲了下来,眼睛盯着这些小东西,思绪却不知飘忽到哪里。直到蹲得腿有些发麻,他才扶着树干站起,上一次看蚂蚁搬家还是小时候,六、七岁的样子,这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他满是皱纹的脸渐渐被一种叫做心安的东西撑开,那些发僵的直线有了弧度,嘴角慢慢咧开,竟至于露出他又黑又黄的几颗牙齿。

刚刚办完的一场丧事,葛三充当了一个主要角色。死者是他的姐夫,八十三岁的白书锦。姐姐葛桂花在葬礼上已经没有眼泪,被孩子和乡邻们劝着坐在炕上。院子里吹响的吹得要掀开屋顶,人们说话只能靠喊。葛桂花愣愣地看着人们里出外进,吵吵嚷嚷。丧事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请的是乡村里办红白事情的专门班底,但他们只管烹调,诸如杀猪,买鸡鸭鱼肉,买酒水饮料,还有配齐锅碗瓢盆这类事全由丧主家自己张罗,就是做饭的过程,也要丧主家有人参与,以备缺啥短啥随时支应。葛桂花的三个孩子也想帮忙,无奈一时抓瞎摸不清门路,这个喊三舅要几个方盘,那个又喊三舅要送浆水饭的桌子,葛三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当家人。好不容易送走了白书锦,死者入土为安了,年届七十的葛三也累得头晕脑胀,他倒在炕上,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大觉,但这时葛大喊他了:“老三,先别忙着休息,咱们还有事情商量。”

葛大拽把凳子,靠炕沿边坐下,大外甥马上过来,掏出一支烟,点着火递给大舅。葛二葛三和白家的三个孩子围着坐在炕中间的葛桂花,或坐或站,在听大舅葛大讲话。葛大吸了一口烟,随即吐出,淡青色的烟圈把他笼罩起来,他越发地像一个语重心长的家长了。他重重地咳了一声,然后说道:“老姐夫的后事处理完了,大家都看到了,咱家这事办得挺排场,老亲故邻没一个挑理的。”

葛大顿了一下,用目光扫视了一下白家的三兄妹,又说道:“现在你们还有一个老妈,如何赡养,是你们谁家接去,还是每家住一段,或者继续留在老家自己过,你们合计合计。”葛桂花的三个孩子沉默了一会儿,老大发话了,“现在敬老院的条件不错,还有定点的医院,我妈也已经七十九了,最好的去处就是敬老院,有个什么毛病能及时治疗,在家里没有这么好的条件。”老大的话音刚落,弟弟和妹妹也急忙表了态,说这个方法最好,我们只要一有时间,就可以去敬老院看望老妈,在那里人多,不出屋也有人说话唠喀。葛三看了一眼姐姐葛桂花,只见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只是灰白的脸上显出微微的潮红,干涩的双目半睁半闭。葛三的心头一阵颤抖,他知道,老姐姐不说,但是她不愿意。这与十年前那一幕何其相似。

十年前,白书锦七十三岁。那天,白书锦在街上溜弯,遇到了几个老头老太,平素总在一起拉呱,这次照样走到大柳树跟前坐下来,前街的张老汉问白书锦,“有一阵子没有看见你家老大的小轿车了,是不是挺长时间没回来?”李老太太也附和道,“你那个大孙子快要考大学了吧,也好长时间没看到,怕是又长高了不少。”见白书锦没有回应,几个拉呱的人齐齐望向白书锦,只见他口流涎水,眼皮也垂了下来,吓得几个人慌忙喊他,他人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慌乱中,有人喊来白书锦的老伴葛桂花,葛桂花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还是闻讯赶来的张家小媳妇临危不乱,要了号码,给白书锦的大儿子白庆丰打了过去。

县城离老岭沟只有三十多里地,张家小媳妇电话打给了白庆丰,他那边立马叫了救护车,白庆丰的车和救护车几乎同时到达。白书锦上县医院融了栓,人没有危险了,住了一阵子,出院回家静养。

白书锦老两口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住在县城。说起这三个孩子,老两口特别骄傲。老大考上了中专,毕业直接留在县里当干部,这在当年,一时引起轰动,村里人教育起自家孩子,言必称白庆丰,你看人家白庆丰如何如何,你们就学着点吧。老二更是牛大发了,考上大学,回来后在中学教书,人很儒雅,说话总是文绉绉的。一个女儿,虽然没考上什么学校,但挡不住人长得水灵,嫁得好,如今在城里,也是穿金戴银,回家来必有专车,把村里人羡慕得直啧啧嘴。有这样三个风光的好孩子,白书锦老两口在村里活得十分挺拔,虽然葛桂花今天腰痛,明天腿疼,但都不是大毛病,又有白书锦照顾着,日子也过得舒心舒意。种点菜地,养了二十几只鸡鸭鹅,平素三个孩子和媳妇女婿领着孙子辈回来,走时都是各种蔬菜装满了后备箱,喜欢什么尽管带。如今白书锦这突然一病,原有的生活节奏被打乱,麻烦也跟着来了,谁来伺候他,成为急迫要解决的大事。

白庆丰和弟弟妹妹凑在一起商量,商量来商量去,他们三个家庭都没有条件伺候老头。白庆丰说,“我们家有要高考的孩子,平常精力都放在孩子的身上,实在没有精力护理咱爸。”兄弟说,“我和媳妇都在带毕业班,每天焦头烂额,伺候老人,也分不出精力。”姑娘说:“我公公和婆婆隔三差五就到我家去住住,我爸如果去我家,他们去了明显不方便,也是没有法子啊。”最终给出了意见,他们三个孩子出钱,把老头送到养老院。

葛桂花不同意,老头去了养老院,她怎么办?如果在家里照看,她多少还能搭把手,意思让三个孩子给雇个人。三个孩子就对老妈说,“我爸这样行动不便,身边离不了人,你的身子骨也不结实,能自理已然是烧高香了,可不能指望你来照顾我爸。”

白书锦虽然身体不能动弹,但是心里什么都明白,一听说要被送去养老院,就张大嘴巴“哇哇”地哭了起来。他怕被送去敬老院,怕离开这个居住了几十年的老窝,怕离开他的亲人。他用一只能动的手,拼命地捶打着墙壁,还用歪斜的嘴,不停地大声喊叫。葛桂花听不清他说什么,但是她知道他要表达的意思。他坚决不去,他就要留在家里。葛桂花和白庆丰说,“儿啊,要不咱们再想想法子?”白庆丰有些不耐烦,“有法子不早想了,还能等到这时候。我爸就是任性,一点都不替孩子们考虑。”葛桂花瞬间眼泪流了出来,实在没有办法,她就想让自己的弟弟来劝劝孩子们,想请他们来说句公道话。

老岭沟这一带有个传统习惯,都认为娘亲舅大,舅舅在外甥面前与父亲的地位一样高,葛桂花还认这个老理儿,以前外甥们分家,主持公道的都是舅舅们,即便家庭有了纠纷,出面调解的也是舅舅,舅舅一到场,绝对的权威,说一不二,舅舅的地位举足轻重。

葛桂花有三个弟弟,老大曾经是村里的会计,老二干过治保主任,这两个人在村里都是拔份的人物,谁家有了纠纷,都请他们,现在轮到自己了,葛桂花自然就会想起这二位。还有一个老三,她在脑中只一闪,跳过去了。

老姐姐的电话打给了葛大和葛二,这哥俩心里犯了嘀咕。他们没想怎么帮姐姐的忙,倒替自己扒拉开了算盘珠子。葛大找到葛二,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没想到和葛二一拍即合。老大说,“我看咱们说啥也不能管。外甥是亲的,姐姐是亲的,都得罪不起啊!过去说娘亲舅大,可是现在,谁还把舅舅当盘菜?老姐在,还把你当亲戚,老姐不在了,那就另说了。”老二接着说,“咱以前给别人管事,说白了,就是两头和稀泥,谁也不得罪。听说没?岭后的四虎媳妇和婆婆干仗,前些天非闹着要分家,老娘舅也去了,可是最后四虎媳妇非说老娘舅分配不公,少给自己一台冰箱,竟然骂了起来,还打了老娘舅两巴掌。老娘舅窝着一股火在肚里,住进了医院。所以说,老姐姐家的事情,还是让老三去比较合适。都知道老三的秉性,深了浅了,和咱们都没有关系。你说,要是咱们真的得罪了外甥、外甥女,以后进城里办个啥事情,孩子们就不会出头了!”

葛大和葛二脚跟脚,踏进了葛三家的门槛。葛三五十多岁时,媳妇死了,两个姑娘都已结婚,现在他是一个人过。见平常从不进家门的两个哥哥来了,葛三很觉意外,忙不迭地请他们坐下。葛大说,“是这么个事。老姐现在有点闹心,姐夫病了,孩子们要给他送去养老院,姐夫说死不去。老三啊,老姐平日里对我们都不错,尤其是对你,更多出一层。你是老疙瘩,咱爹妈走得早,老姐就像妈一样。现在老姐家有事,让咱们去说和说和,我和你二哥商量了,我们俩暂时不能出头,出头了,事情说不成,就没有缓冲余地。这样,你先去,咱们无论如何,也要让老姐姐知道,她有事,还有我们这几个弟弟给她撑腰!”

葛三说,“我就是个二百五,愣头青,笨嘴拙腮的,这谁都知道。你们在村子里都是大神,老姐姐也信任你们,要不咋不给我打电话?我这人上不了台面。再说,我压根也不知道啥情况,也插不上话!”架不住两个哥哥一顿愚弄,最后葛三答应下来。

葛三去到姐姐家是第二天上午。葛桂花原本没想让葛三参与,她太知道这个弟弟的秉性了。从小就倔强,认死理,说话也是直来直去,从来不会拐弯儿。小时跟着一帮孩子学抽烟,被老师找上门来,爸爸把它吊在瓜架下用藤条抽着打,到底也没有打服,后来索性由他去了。葛桂花不想让他掺和家事,还有一层,她的这几个孩子根本不把三舅放在眼里,葛三的权威不足以让甥女们信服。偏偏他却来了,葛桂花吃了一惊,接下来问起他的两个哥哥为何没来?葛三就按大哥二哥的吩咐,说他们昨晚给别人家管事,吃东西吃坏了肚子,拉了一夜的稀,现在还在床上躺着起不来,我来了也代表他们了。既然这样,葛桂花也只能将就材料,让葛三说几句了:“怎么安排你们的老爸,就请你们三舅给拿个主意。”

孩子们望着这个他们从小就不太尊重的三舅,满脸的不屑。自己的事情都理不清,偏偏又来管闲事。白庆丰说了,“既然三舅来了,我们再重申一下意见,送我爸去养老院,目前是最可行也最好的办法。我妈的身体伺候不了,雇个人也不比去养老院省钱,而且麻烦事还多。我爸暂时不愿去,适应一段也就好了。”二弟和三姑娘连忙附和,表示听大哥的。

葛三的架势还没拉开,几个孩子就把话说死了,看着在一旁眼盼眼望的姐姐,葛三嘎巴两下嘴,叹了一口气。他想了想,问这三兄妹每月能出多少钱?三兄妹早就商量好了,异口同声说,我们各出一千。三兄妹心里有数,这些年,他们年节也都给老人钱,爸爸妈妈手里可能也攒了一些,此时不用,更待何时?葛三说,这点钱,老头吃药都不知够不够,还说什么上敬老院。兄妹仨不愿意了,“三舅你不知我们家的情况,不要胡乱评论。”

葛三看多说无益,盘算了一下,最后一锤定音,“你们把这三千块钱每月初准时交给你妈,剩下的事就不用管了。”

白庆丰三兄妹准备了好多话来对付葛三,还没用上问题就迎刃而解,有点喜出望外,像听到了特赦令一般,急急忙忙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开车走了。葛桂花一屁股坐下,又吧嗒吧嗒滴开了眼泪,边哭边埋怨起三弟来:“我这个傻弟弟,你真是糊涂啊,多少钱我也没力气管你姐夫了!”

葛三说,“姐,姐夫的心情我理解,人到临穷末了,谁爱离开老窝?你放心,我们不会看着不管,不行就我来伺候,但是钱他们得给,用不完你都攒着。从姐夫身上我算是看透了,手里没个余钱还真的不行,要不自己不就可以做主,雇个人来有什么不可?”姐姐哭得更欢了,“这做儿女的,只想着自己别麻烦,一点都不理解我们的心情。他们只要拿出我们对他们一半的好,就算是天下最孝顺的人了!”

葛三为了照顾姐夫,几乎天天长在姐姐家里。葛三的两个姑娘闻听爸爸去伺候大姨父,不由得火冒三丈,说葛三是不是脑袋进水了?人家有儿有女,轮得到他来服这个辛苦?况且大姨家这几个有出息的孩子,眼眶子都有点高,看到其他表姐妹鼻孔朝天,不冷不热。葛三就劝孩子们,我现在身体还行,还能干动,看你大姨那个难劲,我不能冷眼旁观。两个姑娘劝不动葛三,表示再也不管他的事情。

三个老人在一起,日子按步就班很有规律。天好时,葛三就把姐夫搬到院子里,边晒太阳,边和他说话。白书锦说不出来,但能听懂,也能比划。有时听着他们姐俩唠得欢,他也跟着哇哩哇啦。姐姐说,“老三,还记得那年闹饥荒不?我和你姐夫领着你,大冬天在田里翻着玉米杆子找玉米棒吃,玉米棒子没有找到,倒是在玉米秸杆里捉到一只大老鼠。大老鼠那个胖啊,我们就想着烧了吃解解馋。于是就点燃了玉米秸杆,想把老鼠丢在火里一下子就会烧死,然后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老鼠肉。想不到的是,老鼠一丢进火里,出溜就从火堆里窜了出来,忽拉一下没影了。”葛三哈哈笑了,“为这事,我哭闹个没完,跳着脚埋怨姐夫,还被姐夫照屁股拍了两巴掌。最后是姐夫从火堆里扒拉出来两个烧土豆哄好了我。”说到这,眼窝里有点湿润。

葛三每天安顿完姐夫的吃喝拉撒,抽出空也去摆弄他的承包地。白庆丰他们起初倒也尊守承诺,每月也都把钱拿回来。时间久了,知道是三舅在义务伺候父亲,渐渐地就开始有了拖欠。葛三只要手头有钱,也不追着要,倒是很认真地弄了个账本,谁欠多少都记在上面,等他们回来了,没钱就让他们签个字,算是凭证。白庆丰三兄妹想,记也是白记,有什么用?倒是不打赖,让签就签,全当是哄三舅开心了。

草木几度发芽,白书锦竟然有了好转迹象。最初都想着他熬不过三年,可是过去了五年,白书锦还活得好好的,而且面色红润,可以坐到轮椅上到处看看,拄着拐也能下地走两步,说话虽然不够清楚,但是什么意思也可以让人领会。村上人都说,自己的中用儿女没指上,倒是小舅子扛起了伺候姐夫的大旗。一直到第十个年头上,白书锦八十三了,忽然又添了新病,驾鹤西去。

处理完白书锦的后事,葛大以长辈的姿态,主持商议葛桂花的归属问题。白庆丰兄妹又提出让葛桂花去养老院的事。葛三最知道姐姐的心,她和姐夫白书锦的想法一样,实在不愿意离开这个暖热的老窝。

葛三这时六十九岁,因为这些年伺候姐夫,累出一身的毛病,十年之间,衰老了许多。外甥们真真假假,也都说了感谢的话。问到老姐姐最后的归属,三个孩子和对待父亲时一样,咬定非送去养老院。葛三说话了,“姐姐怎么养老,这个事暂时放一放,咱们先把姐夫的账整利索。”说着话,翻出了外甥们签字的账本,对他们说,这些年你们欠的钱都在这里记着,都看看,摞在一起也有五、六万了。

说到欠账的事,白庆丰兄妹立马脸色变得很难看,都沉默不语。最后,还是白庆丰说话了,“三舅,这账你记得还真清。爹是俺的爹,可也是你的亲姐夫啊。我看这钱就算了吧!”这时候,大舅、二舅交换了一下眼色,就帮助外甥、外甥女们打圆场,“老三啊,现在你光杆子一个人,要那么多的钱有啥用?等不能动弹了,孩子们多看看你比啥都强!咱可不能为了那点钱丢了亲情,这事儿传出去可让人笑话!”

葛三的倔劲上来了,“我可不是无理取闹,当初是他们答应给的,说了话就得作数。”

坐在一边的葛桂花心下也不高兴,埋怨三弟不该再和孩子们计较钱的事情,好赖这不也都过来了。可是他知道这些年三弟为照顾老头子吃了不少的苦,嘴上也就不好说什么。

葛三说完话,见两个哥哥和其他人都在谴责自己,他没有那么多词和他们辩解,便默默地穿鞋下地,缓缓地走了。他回到家里,有一阵子非常窝火,后来他想明白了,一是他对得起姐姐、姐夫,二是他有法子讨回公道。

半个月后,外甥外甥女分别接到法院的传票,葛三把他们告上了法庭。葛三的账一笔笔记得清楚,三个人料无胜算可能,就接受了法院的调解,乖乖地把欠款补齐,交给了葛三。钱拿到了手,葛三也彻底得罪了他们,就连两个哥哥,也逢人就说,老三就是个混蛋玩意,从小到大,没看到他办过什么正经事。过节了,白庆丰他们开着车去看望大舅、二舅,拿着花花绿绿、大包小裏的礼物,独独没有三舅的份儿,他们把三舅当成了仇人。

葛三拿到法院帮着讨回的钱,一分没留,全都送给了葛桂花。他告诉姐姐,我体力要是还行,就会时常来看你,你用这些钱,约摸不能动时就雇个人来。咱们生在这,死了也要埋在这,一辈子就图个亲人之间的热乎劲。如今孩子们不认了,咱们就自己想辙吧。葛桂花拿着这些钱,心里酸酸的,她方才觉得,这个三弟,才是个最明白事理讲情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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