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沈白玉不再纠结,他和她的相遇究竟是谁渡了谁。
重要的是,他们在这红尘的苦海里相拥,互作彼岸。
1
沈白玉是在暴雨落下的前一刻跨进月老庙的,将将站定,滂沱大雨就倾盆而下,在天地间悬起巨大的水帘。
这是一座已经废弃的月老庙,殿内没有烛火,又天色已晚,光线十分昏暗。
沈白玉却目力不受影响,脚下不做停留,径直往月老像所在的供坛走去。
那供坛下仍有跪垫,他并不多讲究,轻撩下摆,盘腿而坐。
屋外的雨势不减,雷声愈大,一道闪电划过,刹那的光亮映在他脸上,叫人看清他惊心动魄的美:剑眉锋利,鼻若悬胆,唇紧抿,目微阖,几分庄严,几分魅惑。
“你……是来吃人精魄的狐妖么?”一道微弱的带着怯意的声音响起。
沈白玉迅速睁眼,颇有几分凌厉之势。寻声看去,恰此时又一道闪电劈下,借着光亮他看见了房梁上趴着的人影。
他还未说话,雷声又起,那人似害怕,慌忙抱紧了柱子。
默了片刻,沈白玉起身,走到房梁下,出声问道:“为什么说我是狐妖?”
那人不答,等到没有雷声后,才委屈道:“你长得那么好看,又出现在这荒庙,不是狐妖是什么?”
2
沈白玉失笑。
他听过许多夸他容貌不凡的词,可这般孩子气地只用“好看”二字的倒真是头一回。
“你不下来么?”他问道。
“你真的要吃了我么?还要我自己送上门去!”
那人的语气从不敢置信到委屈气愤,声调转了几转,沈白玉这才听出来,她是个女子。
只是这逻辑,他实在不敢恭维,心下忽然起了逗弄之意,于是说道:“你在上面,打雷声会听得更清楚,若下来被我吃了,就至少不必害怕打雷了。”
话一说完,沈白玉先笑了,这般两害相权取其轻,她得多傻才会信。
谁知她默了片刻,竟视死如归一般,坚定道:“你说得对!只是你千万别让我太痛苦,我受不了疼。”
沈白玉愣怔一下,才笑着应了一句“好”,就见她动作轻盈地落在地上,而屋外的又一声炸雷,惊得她慌忙向他扑了过来。
她动作太快,他又没料到她会如此,一时被她抱个满怀,直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子。
3
少女的馨香混着她身上的冷意,钻进沈白玉的鼻子,可她两腿盘上他腰间,如八爪鱼一般挂在他身上的动作,实在没能让他生出半分别样心思。
他拽一拽她的衣领,沉声道:“下来,站好。”
她非但不听,反而更抱紧他一些,只脑袋在他脖颈处晃了晃,以示不同意。接着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小狗一般凑着他闻了又闻,从脖颈处向上,经过耳垂、下颚,直往他脸上凑。
他不得不往后仰了仰脸,避开她更亲密地接触,冷声道:“做什么!”
俩人离得近,便是在这黑暗里,他也将她看了个清楚:她还未长开,脸上还带着婴儿肥,可就是如此也丝毫不减美貌。尤其那一双大眼睛清澈灵动,像会说话一般,只看着你,便叫你忍不住想要追随。
她眨眨眼,惊喜道:“你不是狐妖!你身上的气味好闻极了!才不是狐狸的味道。”
沈白玉抽了抽嘴角,继续提她衣领,试图把她拽下来。
“我不下去,”她叫道,跟着换了一副蛮横的语气,“你既然不是狐妖,那就该你怕我了。我是桃花阁的风落雪,你最好乖乖听我的,否则我杀了你!”
原本该是恶狠狠的话,可她的声音还带着几分软糯,倒像是狐假虎威地虚张声势。
“桃花阁排名第三的杀手?银蛇鞭风落雪?”沈白玉还是配合地用了害怕的语气。
“对!怕了吧?呆书生,你最好听话。”
她说着还拍了拍他肩膀,好似要缓解他的害怕情绪一般,却实在只有一种故作老成的喜感,直逗得沈白玉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笑得厉害,下意识地想要弯腰捧腹,却差点让她掉下来。
“你别想把我丢下去!”她哇哇叫着,更缠紧他一些。
4
沈白玉最终还是如了她的愿,抱着她坐在跪垫上过了一夜。
她是真的害怕打雷,稍微轰隆隆响两声,就恨不得埋进他身体里一样往他怀里钻,便是他再清心寡欲,也受不得这样的撩拨,直念了许久的清心咒。
而此前听到的关于桃花阁杀手“各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的江湖传言,他只想仰天长叹,传言误人,传言不可信!
雨不知何时停的,第二日天已大晴,空气里都弥漫着雨后清新的味道。
沈白玉低头看一看怀里的少女,乌发玉面,樱桃小嘴微微张着,如婴儿一般,实在可爱得紧。
待察觉自己又勾了唇角,他立即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旁处,若有所思。
他自幼在恩怨复杂的大家族生活,年少老成到熟知各种人情世故,知道且接受人性所有不堪的弱点,因而从不相信人,从不与谁交心,从未与人亲密接触。
可昨夜他却与初见的她相拥而眠,更难得的是,他竟觉得安心,仿佛他们本该如此,这实在难以解释。
“书生。”她叫他,声音还带着几分睡意。
沈白玉低头看她,见她勉力要睁开眼睛,最后却实在争不过困意,便只眯眯眼,表示自己醒了。
他应了声,她却不再说话,只在他怀里翻了翻身子,换了一个姿势,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书生,你已经被我肌肤相亲了,是不是该对我以身相许了。”
沈白玉瞠目,姑娘,你这是抢了我的台词吧!
5
“书生,等等我呀!”
她不满地叫他,沈白玉却不理她,仍是大步向前。
说甚么桃花阁是江湖排名第一的杀手组织,可这号称阁中排名第三的杀手,不过是个孩子心性,连世俗礼法都不懂的小丫头,他十分怀疑它是名不符实。
“书生,我不是要你跟我私奔,我可以上门提亲,三媒六聘,八抬大轿……”
她是天真单纯,这些话说得理所当然,却让沈白玉红了耳根。他这辈子还没对哪个姑娘说过这样的话,如今倒是被小丫头给调戏了。
沈白玉站定,转身看她,见她满含惊喜地快跑两步,又想扑进他怀里,他便更快一步,抵住她额头,不准她近前。
“你是女子,我是男子,肌肤相亲、私奔提亲这些话,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
沈白玉说完,原以为她会反驳,谁知她看着他,欢快地点头,“以前我觉得水哥哥长得好看,他是那样教我的。如今,你比他还要好看些,我自是听你的。”
她眼神清澈,不掺杂念,叫你不得不相信她的一言一语都是出自真心。
有那么一刻,沈白玉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被颠覆了。他习惯了人是为了利益、钱财、权利而对他人言听计从,却原来还有如此简单幼稚却纯粹真实的理由。
他也突然有一种捡到宝的感觉。他想以她的心性,若是他一直带着她、教导她、影响她,她或许会永远只听他的,眼里只看得到他,永不背叛。
而他也真的这么做了。他收回手,对着她笑得温柔,如春风拂面,如冬日暖阳。
“那你听我一辈子好不好,嗯?”
她想也不想就脑袋点个不停,然后热烈地扑到他的怀里,“我会对你负责的。”
“……”
6
她说她是执行完任务,准备返回桃花阁,却遭遇了雷雨天气,才会在月老庙停留。
沈白玉敛了神色,问道:“那你可是要回去?”
“当然不!”她高声道,“玉姐姐和水哥哥就不用时常呆在阁中,我也不要回去了,那里只有我一个人,无趣得很。我想跟书生你在一起。”
沈白玉满意地点头。
而他虽不涉足江湖,也知道她说的是桃花阁排名一二的杀手玉无情和水无波,于是问道:“他们对你好么?”
“好呀。玉姐姐虽然冷冷冰冰的,可是她从来没有坏心思,我看得出来;水哥哥喜欢吓唬我,可是他也很疼我的,他出任务回来,总会给我带好玩的好吃的……”
沈白玉听她絮絮叨叨说了一路,看她天真无邪的眸,忽然想着应该在这红尘万丈里,为她谋一个安稳盛世,让她不必卷入这腥风血雨的江湖,让她永展欢颜。
他又忍不住想到,若是旁人知道了他的心思,怕是会以为他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了吧。毕竟他是连父亲都大骂他冷血怪物、向来不会对谁施以怜悯的人。
可他们哪里知道,愈是他这样的人,才愈渴望自己从未有过的率真单纯,而她就是他的彼岸净土,所以他要守着她、护着她。
“我叫沈白玉。”
他出声打断了她,他想让她从此以后都只记得他,无论同谁说起,都是关于他的内容。
“那我以后还能叫你书生么?”
“随你高兴就好。”
7
沈白玉本是借游山玩水之名,远离家族纷争。如今有了风落雪相随,自然是要坐实了这件事。
她像个孩童一样,对什么都好奇,他就罕见地奉以全部耐心,一一为她讲解。
但他渐渐发现,她对外界所有的认知都是参照话本内容。
譬如她看见卖身葬父的少女,便同他说这要么是骗钱的把戏,要么是想借机攀上那些傻不拉几的地主家的儿子;又如她看见陪着老爷出门的招摇小妾,便会从她此时年轻貌美正当宠说到她人老色衰被抛弃,语气表情都十分生动,比酒楼里的说书人差不到哪儿去。
可她对现实生活却不甚了解。
她不知道该给街边杂耍的艺人多少赏钱,钱袋子直接给了对方;她不知道他们未有夫妻之名,不能同住一室;她没有是非对错的概念,只随心而为……
而最为紧要的是,她以为人只有两种,对她无恶意就留,那是活人;对她有坏心就杀,那是死人。
他知道她的这种认知,是从他们遇上劫匪开始的。
彼时,他还未说话,她已先将他护在身后,身上的气息陡然变为凌厉。也不与对方多一句废话,只从腰间取出银蛇鞭,动作并不多华丽,却招招致命,不过几息功夫,那十名劫匪就命丧当场。
这可以算是替天行道,可后来遇上一名偷了他钱的小贼,她也是直接杀人了事时,他才觉出不妥。
“他不过是偷了我的钱袋,追回来教训一番就好,不该杀。”
她听了却很是惊讶,“为什么还有该不该?阁主说,我可以杀他吩咐的和任何惹了我的人,只要我高兴就好。”
“那若是哪天我惹了你,你也会杀了我么?”
“那我……肯定是舍不得的。”
“那便是了。你杀的这些人,也会有舍不得他们的人,所以日后不准轻易杀人。”
“好。”
8
行到忻城的时候,水无波找来了。
“你倒是长本事了,敢私自不归!”
“水哥哥,你和玉姐姐不是也很少回阁中么?我为什么不可以?”
“那能一样么?你的性子适合在江湖行走么?未经允许不归,这行径是叛阁!”
沈白玉听着他们俩人说话,目光落在水无波身上。他果然有一副好皮囊,桃花眼勾人得很,身上亦正亦邪的气息,更添几分魅力。
“阿雪,过来。”沈白玉出声叫道,他实在看不得她在水无波面前撒娇的样子。
可她却像是忽然想起来了,拉着他跟水无波说道:“水哥哥,这是书生,沈白玉。”
水无波叹一口气。
“傻阿雪,不是作书生打扮的就都是书生!书生可不会诱拐你这样的无知少女,我是让你寻几个看得上眼的呆子书生回阁中享乐,你怎么就被咱们英国公府的世子爷给勾走了。
“再不回桃花阁,阁主就要生气了。你可是知道阁主的手段的,最是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眼见风落雪似有惧意,沈白玉率先拒绝道:“她不会回去。相信姬阁主此时正为各分处接连遭到清剿忙不过来吧?烦请水兄为姬阁主带句话,从此以后,这世间只有世子妃风落雪,再无桃花阁风落雪。”
水无波似笑非笑,“早听闻英国公世子,工于心计,冷血无情,便是至亲手足也可不留情面,却不想倒是个痴情人。”
沈白玉并不理会他的调侃,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己清楚。
只是水无波身上未有杀气,言语之间也并无为敌之意,他料定他不过是奉姬无命之令来试探他对风落雪有几分真心和势在必得的决心罢了。
于是他立誓一般,字字掷地有声说道:“她是我的软肋,也是我的逆鳞,触者死!水兄可放心。”
水无波收了表情,冷哼一声,“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这傻丫头一向傻人有傻福。不过我倒是教阿雪要对心悦之人说三媒六聘,八抬大轿,阿雪可有照做?”
看着一个劲儿点头求夸奖的风落雪,沈白玉一脸郁卒,只有水无波笑得欢畅。
9
水无波离开后,风落雪像是有些郁郁寡欢。
“阿雪,想要跟他走?”
沈白玉的声调同平时没有两样,可他下意识握住的拳头却出卖了他。他想不出她为什么难过,只觉得她是要走,他怕这些日子的陪伴不能留住她。
诚然如水无波所说,他是天生对人就没什么感情的冷血动物,便是他的父母也未能让他有多少孺慕之情,至于他的那些恨不得他早日去死的兄弟和蛀虫一般的亲戚,真是不要也罢。
唯独对她,他心生牵挂,心生不舍,才发觉自己并非冷心冷情的怪物。她是他在这红尘的苦海里,唯一愿意停留的岸。而他也想渡她出那个人间地狱,引她向着俗世的善。
她快速地摇头,他才松了一口气。
“书生,阁主也很喜欢杀人,我打不过他,护不了你怎么办?”她沮丧道,眉间聚起小小山峦。
沈白玉笑,原来她是为他担心么。他拉着她拥在怀里,“以后我会护着你,我的阿雪要永远笑靥如花。”
从他决定要留她在身边时,心里就已经在筹谋,又岂会毫无准备。
桃花阁多年来做人命买卖,积怨已久,朝廷派兵清剿本无可厚非,只是他先提出来罢了。
若姬无命知趣,或是认为桃花阁的分量更重,自是会不再追究风落雪叛阁一事;可若他执意要处置风落雪,英国公府的暗卫也早已待命,一定让他有来无回。
10
自古民不与官斗。
又过了半月,姬无命终于扛不住,不甘心自己几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于是主动放出消息,说桃花阁排名第三的杀手风落雪练功走火入魔而死,从此江湖所有关于风落雪的恩怨归于尘土。
收到消息时,沈白玉正在为风落雪作画,一眉一眼都画得认真。
这是她要求的,她说话本上的书生都会为姑娘作画,可她又坐不住,于是就变成了他作画,她在一侧研墨。
“书生,作画不好玩,红袖添香也不好玩。”她扔了墨钿,以手托腮抱怨道。
“那什么好玩?我可扮不了狐妖,吃不了你的精魄。”沈白玉调笑道。
她听了,却像是想起了什么,讨好地笑,“书生,话本上还有强抢民女、调戏良家子的戏码。”
沈白玉看着她跃跃欲试的表情,无可奈何道:“以后不准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更不准听水无波乱说。”
她点头,“那些早没新意了,我都看过了。书生,要不你给我写个新的?”
沈白玉扶额。
“书生,你同不同意?书生……”她不依道。
许久,沈白玉搁笔,拉着她看画。
“书生,你画画得真好!”她惊喜道,“那你写话本也一定不在话下对不对?”
“去吃饭。”沈白玉答非所问,率先往外走。她欢喜磨着他,他乐于逗弄她,他们的故事写出来或许也不错。
“书生,等等我呀。”
沈白玉回身看她笑着向他走来,牵住他的手,从此红尘万丈,他与她携手走过。
风微起,吹起桌上的画纸,画上是他们初遇的景象:俊逸的白衣少年和盘腿挂在他腰间的灵动少女,俩人四目相对,身后是模糊可辨的月老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