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莲花香片
八月份叁零文人讲座稍微有点特殊,主角并不那个年代青岛文人群体中的一员,而是一个在叁零年代与青岛有过短暂交集的弘一法师(李叔同)。
弘一法师曾在1937年初夏来到青岛湛山寺讲律法,在此居住了小半年,据说这是弘一法师唯一一次的北方寺院之行(当然也是唯一一次青岛之行),不仅在弘一法师的生平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也是上世纪叁零年代青岛佛教界的重要事件。今年距离弘一法师来青岛恰好八十周年,八十年过去,当年弘一法师驻足的山海风光依旧,斯人早已远去,留给后世说不尽的传奇,以及无尽的精神遗泽。
此次讲座的嘉宾戴升尧先生是一位对佛学颇有研究的报人,曾走遍各地名寺古刹,并出版有《菩提树下》、《珈蓝之美》等与佛教文化有关的随笔集,由他来做这一期的讲座实在是很合适。
之前曾看过一本弘一法师的传记书,不知为什么竟没有看下去,或是书的原因?或是我的原因?总之可能是机缘未到吧!这次戴先生讲弘一法师的悲喜人生,做了充足的功课准备,写了两万多字的讲稿。戴先生讲得很认真,从弘一法师李叔同的出身家世、上海的十里洋场、日本的留学生涯、回国后在浙一师的为人师表、到皈依佛门、苦修持戒、精研律学、弘扬佛法、普渡众生,直到“悲欣交集”的最后一刻,完整还原了一个风流才子到佛界高僧跌宕起伏的一生,原定两个小时的讲座不知不觉间竟延长至三个小时,嘉宾讲得虔诚细致,听众们听得认真专注。
期间还有一个小插曲,讲座进行到一半时突然停电,没有人离席,更没有人骚动,黑暗中嘉宾继续着他的讲述,听众们依旧安静地倾听,停电没有给讲座带来任何的影响。不一会,有人拿来了几枚蜡烛放在嘉宾旁的小桌上,恰好照在桌上弘一法师的画像前,仿佛是冥冥中的天意,烛光中弘一法师似喜含悲的面庞令人心生感动。
虽然没有看完那本弘一法师的传记书,但弘一法师的故事零星看到和听到的也不少,大约也能拼出他的生平,这次随着戴先生仔细梳理了一下,之前因不了解而造成的种种疑惑也通过这次梳理有了新的认识。弘一法师的生平故事就不在此赘述,倒是在讲座过程中和讲座之后,有一个问题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那便是:弘一法师到底是一个多情的人,还是一个绝情的人?
毫无疑问,弘一法师的多情,或说李叔同的多情,似乎是天生而成。这个情,既可以指他的情感,也可以指他的才情,他的情感和才情同样丰沛。很难想象一个没有丰富情感的人,能够在多个艺术领域取得如此卓越的成就:最早将西方油画、钢琴、话剧等引入国内,集诗、词、书画、篆刻、音乐、戏剧、文学于一身,第一个向中国传播西方音乐,第一个正式把西洋绘画思想引介入国,也是中国第一个开创裸体写生的教师,第一个用五线谱作曲的词、曲大家。
他的前半生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周旋于欢场,寄情于酒色,但他的情感真挚纯粹,无论是对母亲的深刻眷恋,还是对红颜知己的款款情愫,这样一位翩翩公子,因为多情,在乱世中显得格外卓尔不群,光彩夺目。
然而,一位如此多情之人,怎能绝然抛下一切遁入空门呢?和很多人一样,在最初知道弘一法师的故事时,我本能地觉得他怎么能如此绝情?尤其是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甚至觉得他太过自私。
戴先生在讲座中专门就“李叔同为什么出家”这个问题展开,从内因和外因深入分析了他之所以出家的种种因素。其实李叔同出家并不是外界所看到的那般突然,而是一步步慢慢积累成熟的渐悟过程,也可以说是必然的结果。
李叔同身处的乱世是佛教兴盛的时代,在佛化家庭长大,耳濡目染,从小便种下了佛性根基,而人生经历中的种种机缘和异于常人的秉性则是促使他进入佛门的关键。他的弟子丰子凯是最了解老师的人,“人生三层楼”之说也是对李叔同出家原因的最贴切解释。而对于大多数只停留在第一层楼(物质)、只有少数到达第二层楼(艺术)的俗世中人,自然是很难理解到达第三层(宗教或灵魂)的人的境界。
电影《一轮明月》中有一个极美极感人的场景:
清晨,薄雾西湖,两舟相向,那是已成为弘一法师的李叔同和他曾经的日本妻子。
妻子:“叔同——”
李叔同:“请叫我弘一”。
妻子:“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李叔同:“爱,就是慈悲。”
不知这段场景是经过了艺术加工,还是还原史实,但电影中弘一法师这句“爱,就是慈悲”,在我看来,是他人生最好的诠释。他的心中有太多的爱,对母亲的爱,对妻子的爱,对学生的爱,对艺术的爱……他是一个纯粹的人,因为爱,每样事情都做到极致,所以世间才有了一个万般才情的李叔同,但他心中并不满足,甚至可以说是苦闷的,他是一个有大慈悲心的人,当发现美育并不能救世,便苦苦探寻一条出路,这便是佛教,正所谓:“以儒济世,以道修身,以佛治心”。
他做人做得彻底,无论是在俗世的38年,还是在佛门的24年。而他的这种彻底在世人看来几乎是两个极端:前半生狂放不羁,诗酒风流,才情四溢,后半生幡然转身,芒鞋布纳,恪守戒律,清苦自持,人生画面像是突然由色彩斑斓转成黑白剪影。在俗世他表面热闹风光,内心却并不快乐;入得佛门,他选择了最具苦修精神的律宗,倒颇像是对前半生的忏悔和赎罪。
然而,果然是如此吗?纵观弘一法师的一生,他的前半生和后半生密不可分,没有前半生的李叔同,就没有后半生的弘一法师。经历过盛名和富贵,深切地爱过,痛过,挣扎过,才可能有真正的彻悟。弘一法师的出家,不是看破红尘的避世,不是逃离,他看似绝情的出家其实别无选择,唯有彻底放下俗世的一切,才能以更遵从自己内心的方式去救赎自己,普惠众生,否则他不会将失传了700年佛教中戒律最严的南山律宗拾起,从律己开始清苦修行,著书传律,弘扬佛法,正如讲座中戴先生所说:“弘一法师是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
他并非绝情,正相反,他的多情,已跳出俗世红尘,升华至人类最高的精神境界。
在讲座的结尾,戴先生提到弘一法师圆寂前写下的“悲欣交集”四个字,这里的“悲”字,应解释为“慈悲”,而非“悲伤”或“悲哀”,深以为是,大爱和大慈悲成就了一代圣僧弘一法师,他的德行和风范永远令后世之人所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