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的营房和阵地在大孤山南面的靠近山顶的山腰上。这是工程部队围绕山势开辟出一块狭窄的长方形平地。从西边开始向东,分别是营房、阵地,呈一字形排列。站在其中的任何一个位置,都可以欣赏到蓝天拥抱大海的美丽景色。
星期一早上8:00整。呜!呜!呜!战斗警报拉响了。官兵动作迅速,有的一边跑一边手里还拿着棉帽,有的边跑边戴帽子,有个班长不停地喊着:“快!快!快!”大家迅速从宿舍、厕所、操场四面八方向营房门前集合,值班员几声口令就带着队伍向坑道哨所跑去。
洪韧刚今天也同官兵一起参加营教练。营教练,就是全营统一组织的同步训练,从导弹技术准备、燃料准备到导弹发射全过程的模拟演练。模拟训练和导弹正常发射的过程完全一样,不同的是,一个是实弹,一个是模拟弹,模拟导弹,只是没有燃料、没有战斗部,其它方面和实弹射击没有什么两样。
营里组织营教练时,所有的操作口令都是作战指挥员营长和射击指挥员副营长下达,连长没有操作口令。营教练也可由各连组织实施,只不过省去其他连队的操作程序,只操作与本连有关操作程序。
今天的营教练是以连为单位组织,指挥员换成连长,连长成为主角,一切口令全听连长指挥,这时的军事干部真是威风凛凛,豪气冲天。站在指挥仪哨所里的连长,迅速下达:“各就各位,做好战斗准备!”的口令,各号手都整整齐齐站在各自的岗位上,没人说话,没人精神溜号。
洪韧刚先到了指挥仪班,指挥仪哨所主要任务是计算导弹的飞行距离,传递到发射前专业,由发射前专业装订到导弹上去的。洪韧刚看到连长正在一个口令接着一个口令下达,各号手按照连长的口令,一丝不苟地按操作规程规定的动作操作着,洪韧刚突然感到政工干部在营教练时,或者说在发射导弹过程中没什么位置,指导员成了配角,在哨所里连一个固定的指挥员的位置都没有。
后来,洪韧刚问营长,为什么指导员在哨所里没有固定的指挥岗位,营长委婉地说道,没有固定岗位说明政治工作的重要,指导员可以到全连的任何一个岗位,这是为了让政工干部更好地做好服务和保证工作。
洪韧刚心里直发笑,从营教练开始到结束,训练大纲中没有一句指导员的口令。
洪韧刚参加营教练,心里滋生了当军事干部的欲望,一声号令,全连全神贯注,多神气,那才叫指挥员。
既然训练中没有指导员什么具体任务,当个自由人就可以到处转一转。洪韧刚从指挥仪班转到雷达班,再转到发射架班,看到班长们下达口令清楚干练,号手作风紧张,动作熟练,每个机柜都保养得干干净净,戴着白手套摸一下连接发射架上的电缆,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他感到一连的情况并不像工作组说的那样差,训练中每套动作下来,都达到了训练大纲的要求,也就是说,一旦有了敌情,一连完成作战任务根本没有什么问题,训练热情满高的。
这是一支能战斗的连队,这是一支能完成任务的连队。洪韧刚得出了一个乐观的结论。军队能完成战斗任务,这是最为重要的一条。
洪韧刚走进一号发射前检查专业,这是他在海军学院士训大队所学的专业,到了自己熟悉的岗位,感觉格外亲切。
新一轮营教练又开始了。
连长下达了“各就各位!”
“一号射前全体就位!”
“五分钟准备!”
“准备完毕!”
“三分钟检查!”
“检查开始!”
“接通电源!”
“电源已接通!”
“接通地面电源!”
“地面电源正常!”
“检查驾驶仪!”
“驾驶仪正常!”
“检查磁控管!”
“磁控管正常!”
“装定波门!”
“波门装定完毕!”
“装定闭锁!”
“闭锁装定完毕!”
……
“发射!”
“发射正常!”
随着各号手在机柜上不停地搬动开关,一号机柜、二号机柜信号灯不停地闪烁。洪韧刚看着号手的操作,有一种想上机操作的冲动,更想喊两嗓子,指挥一下。
每个营都是两个射前专业,每个射前专业控制两个发射架,一个营可以同时发射四枚导弹。当洪韧刚走进第二个射前哨所时,发现四个人的射前班怎么变成了两个人,应该一个班长指挥,还有两个号手在一号机柜、二机号柜上操作,另外,还有一个机动号手,一般是正在培养的新号手。
“丁班长,你们班这是怎么回事,人呢?”
“回家了。”
“回家了,干吗?”
“休假。”
“有这么休假的吗?”
“其实也不是。”
“什么不是?”
“本来算好小李周一回来,就把小刘周六放走了,谁知小李周三还没回来,我只好既当指挥员又当号手了。”
“为什么没回来?”
“来电报了。父母有病续假三天,估计算上路途,明天差不多该回来了。”
“批假了吗?”
“批什么假,这成习惯了。你想,他来电报,送到山上是第二天,连里不批假,第三天下山发电报,第四天他才能收到,有的战士掌握了规律,发个电报续三天,你批不批都一个样。”
“现在还有人超假吗?”
“有吧。”
“谁?”
“谁?谁知道谁?我也不清楚,你让文书查一查登记就知道了。”
洪韧刚回到连部,打开请假登记表一看,吃了一惊。
探家5人,有3人续假。理由:父亲有病1人,个人有病1人,没买上车票1人,理由都比较充足。
洪韧刚深入了解到,比超假更严重的问题是,大孤山上悄悄蔓延着一种情绪。一些兵身在大孤山,无论对郁郁葱葱的树木,还是造型优美的树干,无论是蓝天、大海,还是奇形的礁石、广阔的海滩,视觉上已经产生疲劳,常在此山中,对景色的感觉已麻木。
这里远离市区,远离村镇,连个老百姓的影子也看不到,寂寞的阴影笼罩在心头,隔几个星期不下山转一转,心里就觉得堵得慌。每个人还沾了一种特殊兵种可以特殊点的思想,认为导弹部队是岸防的主力,平时好好训练,把技术练精,回家休假的时候多待一两天没什么了不起,尤其是看到同龄人在家忙着致富,自己常年在这大孤山上,回家多待两天也是应该的。还有的认为,大孤山交通不便,自然而然把路途时间多算一两天,也算对常年困在大孤山战士的一种补偿。所以,一连对超一两天假没当回事。
二排的副连职干部李技师假期已到至今未归。
洪韧刚这一阵子反复思考的一个问题就是抓一连的问题从哪下手。伟人说过,纲举目张。什么是纲呢,抓住干部不就是抓住了纲吗?抓干部从哪下手,就是要从抓超假的问题下手,不然的话,超假之风刹不住,形成发展趋势,部队还哪像个部队,还有什么纪律可言,打仗的时候找不到人,还打什么仗。
洪韧刚这时急于形成权威,所以,要找一块硬骨头来啃,抓整顿必须先抓干部,干部抓不住,只批评战士算什么能耐,战士嘴服心里也不服。
李技师非常符合洪韧刚要抓的目标,他在一连算得上一个真正的硬柿子,听说他还有一个团结紧密的小圈子,有的志愿兵和几个老兵平时都愿意围着他转,领导批评其中哪一个,他都会站出来替他们说几句话,在一些人中都认为他不自私,敢于说话,敢于维护部下的利益,有一定的威信。
李技师和洪韧刚是同一年兵,一起经过海军学院士兵训练大队培训,李技师因为专业水平比较突出,在同批兵中最先提为射前专业副连职技师。他始终信奉,只要技术好,时刻保证完成导弹发射任务,就是一个合格军人,其它花里胡哨的工作都是扯淡。平时钻研技术方面确实下功夫,每次团里技术比武他都能获得前几名。
前任连长和指导员闹矛盾的时候,他独成一圈,在一连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连长和指导员之间成为主要矛盾,两边都不愿得罪李技师,从而使他在连队战士心中的地位不在前任连长和指导员之下,说句话,有时挺好使,助长了他我行我素的习惯。
为了慎重起见,晚上,洪韧刚和连长、副连长对李技师超假问题进行了研究,连长同意指导员坚决维护纪律,对超假问题重拳出击的想法。副连长态度是该批评批评,对动不动就用处分的办法给予否定。气的洪韧刚干瞪眼,洪韧刚心想,上次胡卫山喝酒你就反对处分,我让了你就已经一肚子气,结果你副连长有眼不识金镶玉,得寸进尺,今天,你又来这套,于是,洪韧刚不疼不痒地说了一句,“如果你对什么事都这么迁就,咱俩换个位置吧,把改变一连面貌的重任交给你好了。”一句话把副连长咽的再没说一句话。
连里领导最后勉强形成一致的意见,从李技师超假问题着手,进行纪律整顿。洪韧刚考虑方方面面意见,还是再次做出让步,内定的原则是,为了稳定人心,暂时不给超假者处分,以思想教育为主,只要本人认识错误,达到教育本人和警醒大家的效果就可以了。
连长和指导员同在一个屋里,办公兼两人的宿舍。一个办公桌边多出一把红色人造革面的折叠椅。一个手摇式黑色的电话放在两个桌子的中央。两个办公桌后面分别是两张床。靠里边的床边放了一个报纸夹,上面放了四份报纸。
文书报告,李技师刚刚回来了。文书报告完,没一支烟的工夫,就见李技师匆匆进来。
“指导员抽烟。”李技师一进连部,就掏出一盒恒大牌香烟,抽出一根递给洪韧刚。连长不抽烟,李技师又从一个塑料袋中掏出几把葵花籽,放到连长的桌子上,然后转向洪韧刚。
“我听说老同学来当指导员特高兴,真是山不转水转,咱们从海军学院分手,真是很少见面,你在机关的时候,来我们山上时间有限,就是来了也是和营领导在一起,我们搞技术的靠不上边,这下好了,我们在一条战壕,可以好好叙叙旧了。你不来的话,同龄的人太少,有些心里话没人说呀,连里以前的情况你也知道了,有时真是憋死人那。来,来,来,还有大枣,我还带了两瓶酒放在储藏室,什么时候有时间咱们好好喝两口。”
“家里都好吧。”
“凑合吧,好什么好,就那么一回事,回来就不想那些烦心的事了。想也没有用,还容易把脑袋搞大。”
“现在马上开饭了,你刚回来,下午休息一下,晚上咱们再好好唠一唠。”
“好吧,晚上唠,下午我哪能休息,我要到哨所看一看,不知这么长时间,设备运转的怎么样。”
晚饭刚吃完一会儿,洪韧刚接过文书要倒水的暖壶,边倒水边对文书说:“你去找一下李技师,说我和连长找他。”
洪韧刚把《人民海军》报刚翻开,文书就进来了。
“指导员,李技师还在坑道哨所里,饭还没吃呢。”
“干吗?”
“听说机器上有个继电器触点接触不好,他正在换继电器呢,他还把班长训了一通,说什么不及时更换,容易烧坏线路板,我也不太懂。”
文书转身离去,洪韧刚心里产生了一丝的矛盾,正好连长进来。
“我说连长同志,你说老李的责任心还挺强的,回来就奔向哨所,本来应表扬一下,结果昵,我们却准备让他做检查,是不是有点过分呀。”
“想给处分是你,大家说缓一步,作个检查就可以了,你心里还不痛快,现在你又说我们做的过分,里外都成你的了。你是不是心软了,你说功是功,过是过,一码归一码,怎么出尔反尔,这可不像你的性格呀。”
“我不是出尔反尔,我在想,当个基层小干部心里挺矛盾。如果我不坐在指导员的位置上,我们两个同年兵的老同学,今天晚上应该好好喝点小酒叙叙旧,你当裁判,看谁喝酒耍赖,你没听老李说他带了两瓶酒呀。我这个人是不是像有人说得那样,有点“装灯”,是不是给点小权就六亲不认,是不是觉得自己了不起,非要原则来原则去的。可坐在这个位置上,你不让他做检查,叫谁做?凭什么战士违反纪律,咱们就吆三呵四,对干部就可以另立标准。唉!尤其我和他同年入伍,又是训练大队的同学就不作检查了,那么,我们以后还有什么脸批评别人,还有什么权力处理别人违纪。我对得起工作就对不起老同学,对得起老同学就对不起连队,咳!做个小小的指导员咋也这样难呢?”洪韧刚喝一口水,一脸无奈。
“你为难,我单独找他谈谈。”
“笑话,我为难,让你谈。我提出处理意见,让你去处理,我不出面,还装好人和人家论长道短的,你可真能想得出呀,我那不成搞阴谋了,本来正大光明的事反而不光明了。没事的连长同志,我们坐在这个位置,就靠大家理解,理解我们这么干,不理解我们也得这么干,谁让领导把我们推到这个位置上了,在这个位置上就容不得我们患得患失了,否则,鸡飞蛋打,既抓不好连队又失去了人心。面对再大困难,我们就是浑身冒虚汗,两腿直打颤也要挺住,决不能倒下,身为主官腿发软,部下怎么办?我们做事还是先对得起组织吧。从个人感情上我对不起老同学,我以后再祢补吧,我个人欠他的还不行?”
“好!好!精彩,精彩!你是在教育我吧,指导员。”
“我是在激励自己。谁敢给你上课呀,你是正连长,我可是代理呀。哈!哈!哈!”
“砰!砰!砰!”
“请进!”
“连长、指导员,你们找我。”李技师表情不像上午刚见面那样放松,可能有什么预感吧。
“请坐。”洪韧刚还是很客气,毕竟是同年同校来的,提着暖壶给倒了一杯白开水递到李技师面前,还没等他坐下就接着说道:“老李,我们是同年兵、同龄人,又不是小孩了,咱们说话就别拐弯抹角,打开窗户说亮话吧,今天找你不是什么叙旧,也不是什么好事。你也知道,一连探家超假现象屡有发生,尽管每人超假都很有技术含量,一般都掌握在一两天,但这是一个不能迁就的问题。你作为连队的一名干部,带头超假,你说怎么办?”
“超假不对,下次改正。”李技师一付漫不经心、轻描淡写的样子,洪韧刚的火气逐渐往上升。
“不能下次,这次必须有个说法,你要作检查。”
“作报告,还是作检查。”
“作检查。”
李技师凭着大家对这位新来指导员的反映和刚才语气的强硬程度,开始意识到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人家在团机关,成天在领导身边,耳濡目染,领导的派头也出来了,看来进步比自己快呀,自己成天埋在业务堆里,除了专业方面有所长进,其他方面就没什么长进了。想到这里李技师急起来:“检查不必了,够什么处分你们就给个得了。”李技师亮出了底牌。
“不行,”洪韧刚意识到李技师把自己的面子看得挺重,说:“我和连长来连不久,全连都在看着我们,团领导也在看着我们,一开始就要从严要求大家。超假中你是职务最高、兵龄最长、资格最老,所以,你必须作出检查。对于超假的其他同志我们可以不追究,不处理,但你不行,你做了检查,才会在全连引起震动,才能起到教育大家的作用。
开始,我是主张对超假者实施处分的,连长、副连长坚决反对,超了一两天假,就让官兵一辈子背上处分走南闯北,说我那是对官兵的未来不负责任。开始,我还想不通,觉得这是对干部管理不狠、要求不严、标准不高、迁就照顾。现在在大家的坚持下,已经让了一步,如果你连个检查都不作,那连队怎么管,岂不变成一片散沙了吗?”
看到洪韧刚态度如此强硬,李技师提出了折衷方案,“这样吧,指导员,我在支部会上检查,如果在全连大会作检查,我以后工作怎么干?”
“以后工作怎么干,你问谁,是我让你超假的?”洪韧刚不给他一点回旋的余地。
李技师翻了一下白眼,默不作声,但看得出,他的抵触情绪挺大。
洪韧刚说完话,李技师觉得嗓子冒烟想喝口水,刚端起杯子往桌上一趸,沉默了一会儿,自己掏出一支烟,让也没让一下,自己抽了起来。听说,李技师平时是不抽烟的,兜里揣的烟是探家回来给大家抽的。
“行啊,你们这是杀鸡给猴看呀,行啊,杀了我一个,连队好起来,值!”
“那你看什么时间合适?”洪韧刚紧追问一句。
“你们是领导,你们说了算,你们想怎么地就怎么地。”话音没落,手又抓起杯子狠狠地往桌上一趸,杯子里的水溅了一桌子,然后,抓起帽子头也不回急匆匆地离开了连部。
洪韧刚表面上对李技师的请求无动于衷,甚至有点冷酷无情,其实,他的心里何尝不知道,得罪一个技术骨干意味着什么,拿一个同龄干部开刀,如果处理不好,后果是什么。更使洪韧刚难受的是,为此伤害了彼此一直不错的感情。但他更清楚,如果在这个时候,自己的同情心占据主导地位,手软一点,那一连正在进行的作风纪律整顿就将半途而废,干部犯错你不整顿,难道你去整顿那些新兵。
周一早上,李技师发烧38.8度,不是装病,真的病了。
洪韧刚和连长一起来到营卫生所。卫生所就在营部的楼下,非常简易,三个十几平米的小房间,一间是药库,一间是治疗室,一间是卫生所长办公室兼医生的诊断室。刘医生已给他量过体温并作了检查,卫生员给他打了一针青霉素,拿了两包扑热息痛和红霉素药。洪韧刚对同来看望李技师的司务长交待,李技师探家一路辛苦、疲劳,做点好吃的病号饭给李技师好好补一补。
李技师打完针、吃完药,坐在诊室的床上,满脸疲惫,有气无力地向医生及司务长说道:“谢谢你们了,你们都去忙吧,我和连长、指导员说点事。”
“连长、指导员,我是你们眼中钉、肉中刺吗?你们为什么非逼着我做检查吗?我做了检查一连就能突飞猛进吗?难道我是一连的绊脚石吗?为什么非要和我过不去?我不就是超了两天假吗?你们知道吗,前年导弹打靶,我有多少个星期天都是在坑道里度过的,没日没夜搞保养、排故障、做准备,我计较过一天吗?我十天顶一天还顶不了吗?”李技师眼里冒着火星。
“那是两码事,我刚才还和连长讨论过这个观点,功是功,过是过。”洪韧刚插了一句。
“我不想和你们讨论功过的问题,既然坚持你们的观点,我无话可说了,大便小便,随你们的便。”李技师猛地往病床上一躺,枕巾往脸上一蒙,什么话也不说了。
洪韧刚和连长往连部走的路上,连长提醒洪韧刚,“咱们对李技师的事能否特殊处理一下,不然,弄僵了很难收场。这个人上来犟劲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有一年,营里新兵训练,他当新兵连长,结束时,连长按营长的要求,把一个军务参谋的亲戚分配给他们班,他坚决不要,说这个新兵文化水平低,只能到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拖车班。后来连长还是把这个新兵分配到他们班,当时他也没说什么,听说,在专业训练上还是挺认真带这个兵的。三个月后,营里组织营教练考核,他把这个兵安排在一号手的位置上,在考核中出现两次操作失误,影响了全连的考核成绩,连长对他心里有气也说不出什么来,最后还是把这个兵调到了拖车班。
李技师这个人周围有一帮人围着他转。他平时为人仗义。有一个新兵是他的老乡,刚分到连里没几天,站岗不小心把自动步枪的枪托摔出一个小裂缝,找到他时浑身直得瑟说不出话。他悄悄地把自己的枪托换给新兵。还有和他关系一般的一个战士,有天晚上在宿舍后面偷着哭,原因是战士的农村老家房子着火,烧掉了一间。第二天把自己刚刚发的一个月工资一分没留让这个战士寄回家,战士硬是不要,他把眼睛一瞪,你敢不拿,这也不是给你的。胡卫山刚到山上时,一到中午吃高粮米饭的时候,宁肯饿着也不去吃,李技师每天早上吃馒头的时候偷偷拿两个,别人看见没人敢说也没人敢攀比,到了中午,他用小煤炉热一下让胡卫山吃。胡卫山说不吃,他说,你想不想在大孤山上待了,想待就给我吃了,你不吃我就和你断决来往,胡卫山也知道他在连里的权威,敢得罪连里领导也不敢得罪他,把他惹火了,他找别的战士打我一顿怎么办,就乖乖听他的话,连续吃了几天,胡卫山也不好意思了,开始一点一点吃高粮米饭了。”
洪韧刚边想边思索,他知道连长说这些话的意思,但没有及时回应。从人们的表情和议论中,他感到,大家对李技师超假作检查,好像有些不同看法。
连长和洪韧刚回到连队一看,副连长和康排长都在,洪韧刚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于是和连长一商量,干脆把一排长和志愿兵刘玉海都找来,开个支委会。
康排长面带难色,吞吞吐吐,左盼右顾,发了言:“我不是因为李技师是我们排的,又曾是我的领导而袒护他,我感到李技师业务能力强,对装备爱惜如命,回来就跑到坑道检查,发现因潮湿导致继电器接触不好,把班长狠狠训了一顿,在超假这个问题上,拿他当典型,有点不太妥,能不能把作检查的范围小一点,给他留点面子,否则,以后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讲完话,偷偷地看了指导员一眼。
副连长和志愿兵刘玉海在康排长发言的时候,一直注视着指导员,他们都同意康排长的意见。
连长也发了言:“我开始是反对给李技师处分的,现在李技师既然自己要求处分而不想作检查,我看是不是顺水推舟,给一个警告处分算了,也是对全连既有个交待又是个警示。如果硬让他作检查,他能做当然更好,但我担心如果本人坚持不做检查,一旦僵持下来我们的工作就很被动。”
洪韧刚见大家都发表了意见,就说,“开始我是坚持给李技师处分的,由于大家反对,我就让出一步。现在大家还要让步,从个人感情来讲,我当然希望让步,毕竟我和李技师是同学,让一步,李技师从哪个角度都会感谢我的,他会认为老同学在其中起了作用。但我现在仍坚持让李技师在全连大会作检查。
如果担心他不作检查我们就退一步,最后我们还能往哪退?一个人连作检查的勇气都没有,说他能认识错误,能改正错误,鬼才相信。无论有多少困难,我这个决心不会改变,如果他最终不作检查,那是他的本事,但检查总是有人作的,那就是我,我要检查一下我在这个位置上是否称职。
我同意大家提出的不轻易给部下处分,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这几天,我也在思考,一个领导动不动靠处分过日子是无能的表现。现在,部队已经出现了处分疲劳症,有的战士公开向处分挑战,宣称一个处分揣着,两个处分背着,三个处分抱一个。李技师凭着自己的一个面子而不去认识自己错误,以领受一个处分而迈过这个坎,我们如果稀里糊涂同意,那我们是对他不负责任。
大家对李技师作个检查有点于心不忍。别忘了,我们是个战斗部队,部队要有严格的纪律,违反了就要付出代价,包括脸皮的代价。只有承认错误,认识错误,改正错误,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才能保证部队的战斗力。情是情,纪律是纪律,不能混为一谈。谁愿意让他作检查,谁愿意批评人?
我们今天如何处理这件事,关系以后以什么样标准来管理连队。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我们一连。过去出现的一些问题,就是因为迁就照顾的结果。有人认为超一两天假是小事,和平时期连队管理有多少大事,让你炸碉堡还是让你堵枪眼,我们宁可让官兵暂时不满意、不理解,也不能让官兵将来骂我们不负责。我们的责任就是不让一个人掉队,哪怕他暂时痛苦,痛苦本身就是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反思。”
洪韧刚一席话,很快使大家的思想趋于统一。
洪韧刚停了一下,看了一眼康排长,“康排长同志。”
“到!”
“你知道当排长是干什么的吗?”
“管好全排工作。”
“李技师是你排的吧?”
“是。不过人家是老兵又是副连还是我的老领导。”
“我问你,是不是你们排的。”
“是。”
“那你排里的问题首先由谁来做工作。”
“我。”
“好,这项思想工作就由你来做,你是个笨蛋,什么也干不成,那你再交给我。”
康排长表示:“指导员放心,我们会把你的一片真心传递到位的,不用你操心了,这也是对我的一种考验。”
这是洪韧刚最愿意听的一句话:“好。这才像个军人,像个排长的样子。如果能攻下这个堡垒,你就是个称职排长,这个问题可不简单呀。”
“我一定尽全力。”
“那我可要先好好感谢你了,这个堡垒攻下来,那我们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山,趟不过去的河。”
第二天中午吃饭,连长告诉洪韧刚,李技师病虽没好利索,但同意今天晚上在全连大会上作检查,800多字,写的挺深刻的。
“是吗?怎么通的?”洪韧刚一声惊喜。
“你认为就政工干部会做思想工作呀,这是偏见,哪个军事干部不会做思想工作。自我表扬一下,我有时做思想工作比你细致、比你有耐心。本来军事干部硬一些,政工干部柔一些,这些日子我看你比我还硬,比我还粗,比我还没有耐心。一个班子需要互补,总不能两个都硬,两个都没有耐心吧,怎么办,总得有一个牺牲吧?”
“哈哈,伟大的连长同志,咱俩换岗得了,你看你,批评我,是多么讲究艺术,我自愧不如啊。”
“我才不和你换岗,还是当军事干部爽。”
“行啊行啊我的好连长,没想到,我攒了一身劲,准备和李技师掰手腕的时候,连长一出马问题就刷刷地解决了,快快告诉我你的秘诀。”
“什么秘诀,还不是你那一套。我和康排长分头找了李技师,向他讲了你的一片良苦用心,对他负责只作检查不给处分,只让脸皮疼不让心里疼。处理问题对事不对人,只要改正错误,以后绝不纠缠此事。也讲了你在处理这个问题上的矛盾心理。从同学的感情讲,谁愿意让你做检查,可从管理角度讲,你不做检查谁做检查。”
“行啊行啊,你们真行啊。”洪韧刚满脸春色。
晚饭后,在连里电视室里,李技师在全连大会上作了较为深刻的检查,他认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干部超假所造成的不良影响、危害以及自己改正错误的决心,分析透彻而没讲一句客观原因,全连聚精会神瞪大了眼晴,没有一人精神溜号。
李技师讲完,洪韧刚从前排的小马扎上站起来,走到队伍前面,说:“同志们,刚才李技师作了深刻的检查,我感到是发自内心的,我相信不仅李技师以后不会犯类似的错误,大家也不会犯类似的错误,大家能不能做到这一点?”
“能!”大家虽然集中在听指导员讲话,但没有思想准备,声音不是太大。
“能不能?”
“能!”
“能不能!”
“能!”最后一遍已经是每一个人,从腹腔发了吼声。洪韧刚听着这样的声音,情绪也被调动了起来。
“我非常感谢李技师对我们工作的支持。今天,李技师用一个人的面子保住了所有超假人的面子。我本意是让每一个人都上台来讲一讲你们超假的光荣过程。可李技师再三表示,要作检讨让我一个人作就行了,我的检讨能代表他们,我的决心也能代表他们。能吗?那些可爱的超假的同志们。”
“能!”
“能吗?”
“能!”超假没超假的同志被现场的气氛所感染,大家一起喊了起来。
“我非常佩服李技师,在今天的检查中,一条也没有讲到客观原因,但他确实有客观原因。我是今天下午和他唠嗑,逼着他说出来的,他再三告诉我为他保密,但我还是违反这个约定。其实,李技师船票已经提前买好,正常的情况下可提前一天归队,李技师放心不下他的射前专业,怕万一出故障不能及时排除而影响训练。就在李技师要离开家的时候,相处多年的对象和他出现了矛盾,焦点就是你如果不转业,我就不结婚,不结婚就不能到你家侍候你那个瘫痪在床的老母亲。
李技师的妹妹马上要出嫁,家中的老母亲没人照顾怎么行。老母亲也劝李技师早点转业回来,现在地方政府加快了改革,不少新成立的单位都需要人,他现在还有个叔叔在县里工作,可以帮帮忙,再不回来,他叔叔明年就要退休了。你们知道李技师是怎么说的,他说,我穿得是军装,不能是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回来不可能,不行,就吹灯。一句话把对象气跑了,把老母亲气倒了,急忙送进了医院,待他叔叔临时找个人在医院照顾他母亲,他急匆匆赶回部队的时候,假期已经过了。
我今天下午了解这些情况,和连长商定,李技师不作检查了,我在大会上把他的情况说明一下,大家会理解的。你们猜,李技师是怎么讲的,他说,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连长和排长把连里整顿情况和抓超假的思路,以及领导的良苦用心都和他说了。他说,超假是不分理由的,身为副连职技师在大会作了检查,对自己是个教育,对大家是个警示。从此,一连不再出现超假,一连能早日扔掉后进的帽子,我作一次检查,值。同志们,你们听到这些受不受教育?”
“受!”
“这样的同志,这样的干部值不值得我们尊重?”
“值!”
“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向李技师表示敬意和感谢!”洪韧刚看了一眼李技师,他已经是泪流满面。
第二天早晨,出操集合的时候,洪韧刚第一眼就看到了二排出操指挥员不是康排长,而是几个月不出操的李技师。
洪韧刚赶紧走了过来,“老李,你的病还没全好,先休息休息,今天就不要出操了。”看到大家的目光再一次聚向自己,李技师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用手向指导员摆了摆,什么也没说。
今天的早操,二排的队列显得格外的整齐,每个人的动作都准确到位,口号喊得震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