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之品藻篇:月旦人物,尽得风流
在《世说新语》《品藻》篇中,着重将数个人物放在一起品评鉴别,"品藻者,定其差品及文质",在魏晋风流中,随意品评人物是很流行的一种时风,不仅评单个人物,更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物放在一起对比,论其长短,较其高下,鉴别其流品,这种"月旦评"真个叫大胆率真,任性而为,放至今日,定有毁谤之嫌。
陈蕃李膺二人品行高洁,功业卓著,难分仲伯。蔡邕品评曰:陈蕃敢于冒犯上级,李膺善于管束下属。犯上难能可贵,治下易于操作。孰优敦劣?不言而喻。时人于是将陈蕃列于"三君“之下,李膺居于"八俊"之上。冒犯上司等于自己挖坑,等着被穿小鞋,而陈蕃敢于直言之名广为传播,可见犯上之为已不止一两回,可见此君直男一枚,不畏权贵,抗打击能力超强,不为他点赞为谁点赞呢?可见蔡邕眼光精准见识非同一般。
庞统是蜀国军师,三国神人,他在品评吴国人士陆绩、顾劭等人时说:陆子就好比劣马有为人代步之用,顾劭就好比笨牛可以负重远行。劣马与笨牛相比,劣马是否要略胜一筹呢?庞统说:劣马比笨牛速度要快点,但仅能承载一人;笨牛虽慢,但承载的岂只一人?不明白庞统为何用"劣马"与"笨牛"来喻人,估计他对东吴人颇有些渺视吧!而庞统本人放诞通神,就是千里马一匹啊!
裴頠、乐广在见到杨淮二子乔与髦两小孩时,表现出各自不同的喜好:裴頠性情旷达正直,就喜乔的高雅气质;乐广性情高洁淳朴,就爱髦的精神操守。杨淮笑着说:我这两小子的优劣,就是二位先生的优劣啊!世人评介别人往往从自身出发,其实爱的分明是自己呀!
晋明帝司马绍问周觊:有人把你和郗鉴相比,怎么样?周觊说:陛下您无需拿我来作比较!老天,这周觊真是一根筋的直男啊,你知不道你顶撞的可是当朝皇上?妥妥的刺头儿一枚!这番对话后,晋明帝将如何对待他呢?不得而知,但周觊的锋芒已在这短短的言语之间表露无遗,他不就是陈蕃那号人吗?
在王大将军王敦家,庾亮充当了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讨厌角色。事情是这样的:当庾先生问起大将军他的四个好朋友是谁时,后者告诉他有你家的中郎,我家的太尉、阿平、胡毋彦国,接着又说了一句,其中阿平最差。庾亮说未必如此啊,他又问那将军是何人居于阿平之上呢?王敦说自有其人。庾亮又穷追猛打:究竟是谁呀?大将军已经不耐烦了:哎,自有公论!身边的人赶紧使劲睬庾亮,他才闭上了臭嘴。呵呵,“左右蹑公”四个字特别有意思,这说明一众吃瓜群众都已经看不下去了,怕庾先生再不收手场面就会很难看了。所以,不惜“蹑公”!啧啧,您瞧瞧,魏晋清谈多放松多自在,多没有上下尊卑。就算是大将军,我也可以穷追猛打,直让你光鲜的脸面要挂不住了!跟上面那个不识趣的周觊可是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哦!
魏晋人物真的好可爱。当时的风评对于一个人的处身立世好像无比重要,对于一个死要面子的人尤其如此。让我们来看看温太真温峤的表现吧。“世论温太真是过江第二流之高者。时名辈共说人物,第一将尽之间,温常失色。”哎,温峤真太有失君子风度了,评个一等二等,他就紧张得跟什么似的,一流当不了,“第二流之高者”,其实也还是不错的。由此,可见“品藻”之风对于人的影响了!
东晋,除了史家向来看重的王谢桓庾四大盛门及其领头人物,还有一人,在东晋政权的动荡局势之中左右奔走,挽狂澜于既倒,协调诸门阀士族关系,杜绝王权倾覆,其高洁品行堪称当世高标,他就是郗鉴。但对于这样一位高标人物,卞壶却说其体内有“三反”:侍奉皇帝很正直,却喜欢下属献媚自己;自己修身清廉正派,却对他人斤斤计较;自己酷爱读书,却讨厌他人勤学。这卞壶乃东晋朝中另一位道德楷模,不仅对自己严格要求,更匡扶朝廷正气,最后是以身殉职。换了别人肯定看不出郗鉴身上的问题,但这个卞忠臣不仅审视到了而且敢说,简直就是毫不留情地为朋友脸上抹黑,但估计郗鉴也是不好发怒的,因为他是高标,应该有雅量,而且,东晋清谈自由放诞,蔚为大观,被评说者常常是无可奈何的。
大将军恒温年轻时与殷浩齐名,常有争胜之心。恒温问殷浩:“你比我怎样?” 一般人遇到这个问题,可能都要谦让一下,可殷浩怎么说?他接口答道:“我与自己商量了许久,还是宁愿做我自己。”恒温是威名一世的大将军,殷浩乃东晋名臣,都是权倾一时的重臣,且都具清谈美名,并为人中龙凤,更重要的是,两人在东晋朝中形成两股势力相互比拼,后来殷浩失势遭恒温弹劾而被废。这一番对话,可见殷浩心中对于对方有何等鄙薄,对自己又何等自恋!桓温却也看不起殷浩,等殷被废后,对人说:小的时候,我和殷浩共骑竹马,我把竹马扔掉走了,殷浩上前拣起来,所以殷浩不如我。哎,可以共骑竹马的人,不就是“青梅竹马”吗?为什么要这般地相爱相杀?尽管相爱相杀,恒温还是念了旧情,写了一信想殷浩回来做官,殷浩本来是非常愿意的,可因为他太激动太慎重,竟然回寄了一封空信,让恒温彻底死了心,从此二人误会更深,殷浩最后郁郁而终。
当代诗人臧克家有首诗这样写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近两千年前,庾亮之子庾龢也有这样的认识:他认为廉颇 、蔺相如虽死了上千年,但他们正气凛然的精神气概仍栩栩如生;而当朝的曹蜍、李志虽活着,却仿佛身处九泉之下。如果人人都如曹李,不如回到 结绳记事的原始时代,而且恐怕都被野兽给吃了。古人尚且光芒四射,而今人已经了无生气,这就是所谓“生不如死”吧!这种反差不仅在魏晋, 在今天不也同样存在?试看当今,不少青年精神萎靡,年纪轻轻就老态龙钟,暮气沉沉;而许多老年人却活得阳光向上,生机勃勃,充满朝气。世卫组织将"青年"的年龄下限拔高到44岁的同时,我们却在面对年轻人的"暮气沉沉"。
王徽之兄弟三人一同去拜访谢安。王徽之、王操之二人呱呱呱说个不停,都是些世间的琐事;而王献之只是简单寒暄了几句。等他们辞别后,有人问谢安:“王家三个小子中哪个最好?”“年龄小的那个(指王献之)”谢安说。“为什么呢?”“美善之人言少而意精,草包往往话多而杂乱,由此 而断定。”王家龙凤,个个出类拔萃,卓有风采,但聚拢来仍有高下之别。
所谓“有趣的灵魂不多,而且大多沉默。”就是与谢安有同样的见识吧!
自由的清谈之中,也会暗藏肃杀之气,且让我们回到近2000年前的这场宴会现场。
当日,大司马恒温之子、大权在握的太尉恒玄大宴宾客,来人都是朝廷上 有头有脸的人物。刚刚落座,主人便问王徽之之子、王献之之侄王桢之:“我跟你七叔比怎样?”满座吃喝谈笑的一下子全都停下来,气氛有些诡异,很是紧张呢!听听王家后生怎么对答?他徐徐答道:“亡叔是一时的典范,太尉您是千载难逢的英豪。”当下气氛一下松弛下来,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一切照旧。恒玄乃当世权贵,王献之是名垂千古的大书法家,二人井水不犯河水,有什么可比的?但,恒玄同志对王大师无比崇拜,视作天人,将王献之和其父王羲之的书法手稿分放在左右两边的书袋里,随时取用欣赏学习。哎,这种骨灰级的粉丝想和自己的偶 像比高下,也真难为他了!而这个粉丝还手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如果不能机智应对,恐怕形势就很微妙了。聪明的王桢之于是避轻就重,将两人放至不同 的时空来评说,既不埋汰了自己的叔父,也不得罪眼前的权贵,智商真是在线啊!
史载这恒太尉超喜欢文艺,妥妥的文青一枚,很为自己的门第与才华自负,所以特喜欢跟人比。隔了一阵儿,他又厚起脸皮去问刘谨:“我比谢太傅(谢安)怎样?”刘谨也打起了太 极:“您高远,太傅深沉。”他又问:“那跟您的贤侄子敬比,怎样呢?”子敬就是王献之,不是刚刚比过了吗?又问!刘谨说:“你们就是山楂、梨 子、柚子、柑橘之类的水果,各有各的香味甜味!”言下之意,有什么可比的!无聊透顶!
但恒太尉有时候还是颇有些自知之明的,当有人将他的堂兄弟恒谦比作殷仲文时,他刚好看到殷仲文从外面进来,一眼之间立判高下,不禁毫不客气地对同座的人说: “我家的中军,哪里赶得上这个人呢!”
这里收录的都是《品藻十九》中最好玩的故事,您说魏晋人物是不是特别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