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季瑶汐,是一位公主,亡国公主。
我出生在尹兰,是尹兰国王的女儿。与我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是我的孪生姐姐,季瑶炘。阿爹说,阿娘是尹兰国最娇嫩的花朵,我和姐姐是这花朵上最晶莹的露珠。我也曾以为,这一生都可以活在阿爹阿娘的羽翼下,安安稳稳的走过。
直到五岁那年,我已经记不得是哪一天,因为那天原本再平常不过。
可是,那一天,却变成我之后生命中的一个梦魇。如雷声般的鼓点,倒在血泊中的阿爹,仓皇的宫人,一路的殷红…多少个夜晚,我只要闭上眼,所有的景象就会在脑中重现。
我不停的问阿娘,发生了什么,阿娘不说话,只是抱着我哭。于是,我也跟着哭。
我和姐姐就跟着阿娘和陆叔叔在一个密道中躲了好久,终于有一天,我听到陆叔叔跟阿娘说他要到上面去探探,如果可以了就带我们离开。
我很开心,我以为出去就可以见到阿爹了。我记得陆叔叔抱我来到这里前,我看见阿爹躺在地上,无论我如何喊他,他都不理我。我想阿爹一定是生我的气了,等我再见到他会哄他看我跳支舞,看过了他就会原谅我。
以前,都是这样的。
可是,陆叔叔抱我上来时,我并没有见到阿爹。在我眼前的是满屋的凌乱。我问阿爹在哪里,陆叔叔抱着我的手有些僵硬,哑着嗓子哄我说,阿爹去了远方,要很长时间才会回来。我还想再问,可是陆叔叔已经用他的大手抚上我的双眼将我带出门去。后来我才懂得,他不愿让我看见的,那一路的死伤杀戮,一定十分惨烈。
有时候回想,我还是幸运的。因为我有善良的阿爹阿娘,我有一心想保护我们的陆叔叔。哪怕国破家亡,他们也没有向我说过任何仇恨,我的童年除了那一天的惊恐都是纯真。
我问阿娘,为什么我们要待在山上,为什么我们不能回家。阿娘说,我们要在这里等阿爹,阿爹会来这里找我们。
我便信了,每天痴痴地等着阿爹归来,直到有一天我从一个说书人口中听到一个故事。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事。
那年,我和姐姐八岁,我们已经三年没有离开过天苍山。一日午后,趁着大人们不注意,我们偷偷的溜了出去。天苍山虽然地势崎岖,我和姐姐毕竟满山跑了三年,总是下得了山的。
我们跟在一个柴夫后面进了城,后来我才知道,那便是沛州城。城里的繁荣,我还是第一次见,一下子就被那些新鲜玩意儿迷了眼。
这时听到有人喊,鲁三要说书了!我看着人流挤进一间茶坊,想着一定是有意思的事情,便拉起姐姐也挤了进去。我们身材都是娇小,插着缝就挤到了前排。
只见茶坊中站着一个灰蓝色长衫的男子,看着挤进来的人潮,嘴角得意的笑着,缓缓叙道,“我鲁三多谢各位捧场!今儿给大家说一出宫廷轶事。大家可知道尹兰国吗?”
我听他这样说,顿时来了兴趣。想跳起来嚷,我的家就在尹兰。却被姐姐死命按住。
那说书人继续往下讲,“这尹兰国曾经可谓是国富民强,国虽小,却是家家有米有布。据说尹兰的最后一位国君登基大宝时年轻英俊,世间无双。尹兰的贵族们都争相把自家的女儿往王宫里送,希望能被这位才貌双全的国君看中,家中便可平步青云。谁知,足足五年过去了,这尹兰王竟然一个也没看上,后宫主位虚设。”
那鲁三顿了顿,吃了口茶,接着道,“不知各位看官有没有见过尹兰的姑娘,小弟不才,前两年有幸在醉红楼见过一位从尹兰逃来的姑娘。”鲁三啧着嘴,“那也就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却天生标志白嫩,真是漂亮极了。不知为何,那举国的美人儿,尹兰王就是一个也没瞧上。所以当时在尹兰贵族中盛传,这国君要么有断袖之癖,要么就是被什么缠身了。果不其然,不久之后,尹兰王不知从何处带回一位美艳绝伦的女子,立为皇后,举国震惊。不曾想,这女子是狐精所化,专为阻挡尹兰国运的。自那之后,尹兰大旱了足有三年,颗粒无收。废后的折子参了一本又一本,没想到那尹兰王好像着了魔般对此视若无睹,还与妖后生下两位小公主,谁知这邪门的事情又出现了,两位公主的右臂上竟然绽放着曼陀罗状的胎记!各位看官可听过,曼陀罗,催情果,花看遍地成娇娥,见曼陀者若奈何!此等妖花必是邪物……”
我站在人群中,左手紧紧捂住右臂,在那里有一个花状的胎记,阿娘曾说,那是曼陀罗花,是生生不止的希望。
他为何说成邪物,我转头看向姐姐,却见她脸色苍白,眼中缀着泪。以前阿爹总是夸奖姐姐开智早有慧根,我从不服。只是那时我也隐约觉得,姐姐应该是知道些我并不知道的事情,或许是听到的,或许是猜到的。在我仍活在阿娘善意的谎言中时,姐姐已经开始懂得如何不让他们担忧了。
我努力让自己站直,隐约听到那鲁三说着,尹兰国破,主君殉国,王妃带着两位公主不知所踪……
我昏昏沉沉,已经听不真切,但是在我摔倒前,我落入了一个宽大的怀抱,我回过头看,竟是陆叔叔来寻我们了。那时,我很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陆叔叔说,汐儿,你娘不是狐妖,她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女子。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回家,为什么阿爹不来找我们,为什么阿娘总是在深夜落泪。
我问阿娘,恨吗?
阿娘只是摇头。
两年后,阿娘离开了我们,我时常想她总算是和爹爹在一起了。阿娘离走前,我与姐姐在她床榻前立誓不报仇。阿娘说,你们只当是深山里的平凡女子,平平安安的过了一生便好。
那一晚,我看见陆叔叔落了泪。这个曾经被尹兰看作神一样的男子,在那一晚落了泪。
我和姐姐从六岁起就跟着陆叔叔学功夫,一身轻功练得十分好。一次在望梅岭练功时,我和姐姐不小心跌落悬崖,陆叔叔扑身下去救我们,情急之下,他以我练功时的绸缎勾住山岩,将我们三人暂时挂在峭壁上,可是那绸缎终究是抵不过三人的重量,庆幸的是,望梅岭下有一棵巨大的歪脖树,我们总算是保住了性命。我们在崖底找了三日,终于在瀑布帘幕的后面找到了一条出路。
从那之后,陆叔叔开始教我们医术,他说在这深山里,有什么事情总得知道如何处理。
十二岁那年,陆叔叔也走了。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天苍山上,便只有我们姊妹二人。我们有时乔装下山听些新鲜故事,听说有哪个贪官过山,便装神弄鬼的偷他的银子。
十八岁那年,我下山玩时听说大周的皇帝要送一尊南海琉璃鼎贺青琅掌门大寿。我心头一动,阿娘曾说,南海琉璃鼎,是阿爹送她的定情之物,此生一诺承九鼎。只是此物在那场动乱中遗失了。我与姐姐商量,一定要将这琉璃鼎拿回来。
那天晚上,我们埋伏在过山的必经之路,夜深时看见一行人缓缓行来,每个人都背了一模一样的盒子。原本只想拿了就走的我们只好从不同方向小心快速的查看每个盒子。幸亏从小陆叔叔就逼着我们练轻功,身形才能这般快,最终南海琉璃鼎被我们找到了。
我和姐姐将南海琉璃鼎埋在阿娘的墓旁,算圆了她这些年的念想。只是,没想到这件事为天苍山惹了麻烦,朝廷大举搜山,我们几乎无处可藏。
千钧一发之际,我和姐姐铤而走险,学着小时候的样子跳下了望梅岭,凭着冲力以腰间束带勾住石岩,借着歪脖树下到崖底。在崖底待了足月方回到天苍山。
我笑称,以后这便是我们保命的方法。这本是玩笑,谁会想到我又一次从那崖上跳下。
姐姐曾说,此生惟愿有一段如阿爹阿娘般至死不渝的爱情。
那时候,她已经遇见了她的融大哥,许诺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他们如鼓琴瑟,执手篱下。
直到有一天夜晚,融景御满身是伤的爬上山来,姐姐含着泪为他上药。
他虚弱的将姐姐揽在怀里。我站在屋外偷偷往里望着,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
很久之后,姐姐走了出来,一双杏眼哭得如胡桃一般。
她说,“汐儿,他是青琅门的人。”
姐姐说,当融景御看见她的曼陀罗胎记时便猜到她是尹兰的公主。他不敢说自己是大周青琅掌门之子,害怕说了就失去她了。
姐姐捏着我的手道,“汐儿,阿娘说让我们平平安安的生活,我这样算不算违背了她的意思?”
我轻轻抚过她的头,安慰道,“阿娘希望你幸福。”
那一夜很长,我向上苍许愿,希望姐姐能够安稳幸福,我愿用我的一生来换。
第二日,很多人上了天苍山,我们在后山躲了三日,可是搜山的人却还不罢休,姐姐说不如去望梅岭的崖底避着。
我拦住她。那是不得已的办法,何况她现在已经怀了融大哥的孩子。
我说,我有法子。
我将一张字条系在黄雀的腿上,放飞了它。我说我会扮成姐姐的样子,在他们的眼前跳下山崖,我一个人很容易脱身的。
我想等我跳下山崖,青琅门的人自然不会再搜山,那时候,姐姐和融大哥就可以离开。
姐姐自然不肯,从小到大,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我抚上她的肚子,道,“阿姐,我已经长大了,我想保护你,你要保护好需要你保护的人。”
姐姐带着哭腔,“你一定要平安回来,脱身之后在山上等我们,三日我们便回来,然后我们一起走。”
我摇摇头,“你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等风声过了再回来。无需挂念我。”
那时,我并不知道,那一去我会遇见我这一生的缘分,也是我这一生的劫数。
望梅岭上,我佯装跌落悬崖,抬眼却看见那位青衫乌履的少年,随我跳下。他将我拉至身旁,面上那样坚定,他说,有我在,你不会死。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阿娘曾说过的,有些人就像巫山的云,沧海的水,见过了,心中再无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