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白色的,山是白色的,地白色的,除了夏天。湖水是蓝色的,只在夏天。
我出生在这个地方,生下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男人。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男人是我唯一看到的人。父亲说母亲生下我之后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他也不知道是哪里,但是他说那个地方的大地不是这个颜色的。
家的房子建在一片湖水边,孤零零一座木屋。父亲说湖的名字支笏,为什么起这样一个名字,他也不知道。
父亲很喜欢说他也不知道,因为他的父亲也没有告诉他。
我的家一年四季有三季都积雪,湖水也是三季结冰,只有在夏季来临的时候,可以看到远山上的枯草。因为积雪的时间太长,高大的树木在这里没有生长的机会,拥有短暂生命的灌木丛几乎占据了这一代土地仅有的那么点营养。
我喜欢夏天,因为它太短,短的东西值得珍惜。更重要的是,夏天是囤积粮食的时节。当我两三岁可以独自行走的时候,父亲便会在每年夏天来临,积雪开始有些融化的那一天,带上我去山那边的一片树林打猎。猎杀野兔和鹿做食物,猎杀熊剥皮做衣服,采些优质的木头做生火的材料。每个夏天,我们都会抓紧仅有的时间来来回回好几趟。
支笏夏天的时候也会迎来它的客人,是一群迁徙路上暂时休息的候鸟。我不认识这种鸟的种类,白色的羽毛,长脖子,父亲说那是天鹅,羽毛可以做衣服,肉可以吃。于是,天鹅来的时候我们总会布置好我们的陷阱,大开一番杀戒。天鹅的肉很鲜美,我一顿可以啃好几根脖子,很管饱。
我与父亲之间也没有什么可以交谈的,当他发现我正在盯着他的时候,他会走过来摸摸我的头然后回去继续干活。
当我渐渐长大以后,身体慢慢变得强壮,也开始帮助父亲做一些活。从某一年开始,父亲为了能够喂饱正在生长期的我,便开始在支笏捕鱼。父亲用森林里找到的一种植物搓成麻,织成网。这种麻不太经用,每年的捕鱼期过了之后,第二年再用这张网就需要重新再搓一遍,我长大以后,这就是我的任务了。
我也会帮助父亲清理夏天捡回来的柴火:有些木头是不能用来生火的,我需要把这些木头分出来;有些则是需要稍微加工的,我则用一把石头磨成的斧子来处理一下。时间长了斧子也会钝,磨斧子也是我的工作。
每一天,太阳下山的时候,我就要爬到房顶上往远处看,看向支笏的另一端,看有没有浮冰。如果我发现湖面上有一大块白色的冰已经脱开,便会兴奋的大叫到:夏天来了!
太阳和夏天是我生命里仅存的两个计时单位。从我生来的时候开始,每个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父亲会把杀掉的最后一只天鹅的喙取下来放在我的睡垫边上一个固定的地方。它们告诉我有多少个夏天已经过去了。
细微的时间多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一个不是夏天的早晨,父亲没有像以往一样起床去外面做清理的活路,只是在毡子上躺着。我抱着自己已经整理好的柴火回到了房间,发现父亲还在那里闭着眼睛睡觉。于是我替父亲做了本应该他一直做的活。
再回到房间,我扫了扫身上残留的雪,生了火,坐在炉子边上,看着还躺在那里的父亲,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我爬到屋顶,夏天还没有来,再回去,独自坐下。父亲还在睡。父亲应该是不会醒了。夜晚来临,我也休息睡了。
第二天,我拖着熟睡中父亲的身体来到支笏上,用那把钝斧头在湖面开了一个洞。
很小的时候,父亲对我说,他很羡慕湖里的鱼儿:上面有厚厚的冰层保护,谁也进不去,湖下一定有个美妙自由的世界。
我没有经过父亲的同意,把他丢进了湖里。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这样而感谢我。看着他越游越深,向着湖底前进,我的心里一紧,又觉得几分欣慰。
父亲可能会游到母亲那里。
当天晚上,我回到小屋,取出父亲留给我的天鹅喙,数了一下,刚好二十个。
父亲走了以后,夏天我就不再去山那边的树林打猎了。只用守着那群定时而来的天鹅,再补一些鱼够我独自吃饱。柴火也只是每天捡一大把枯草,或者收集一些死去的灌木。我把父亲睡觉用的毡子做成了更厚的衣服裹在身体外面,一直用这一套也就够了。
不过我每天还是会爬到房顶上去看浮冰,还是会在每一个夏天结束时留下一只天鹅喙。
在我拥有第二十七只天鹅喙的时候,一个躲避饥荒的女人带了她刚出生的孩子来到了这里,从此再没有离开过。
第三十三只天鹅喙的夏天,我开始带着那个孩子去我父亲曾经带我去过的森林打猎。
第三十五只的时候,那个孩子也开始帮我做一些活路。
第三十六只,夏天,女人去支笏里美丽的世界了。
第四十七只,我在爬到房顶的过程中摔了下来,再也爬不上去。那个少年成了第一个发现夏天的人。
第六十三只,不是夏天的天气变得越来越冷了。
我没有得到第六十四只天鹅喙。
注:这是我两年前写的老文,当时读了很多日本文学,一时兴起便作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