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才上五年级,每天放学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都会看到一群小孩儿嘻嘻哈哈围地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穿着打着补丁的碎花裙站在人群中央,披散着头发,发丝间常常夹杂着一些枯叶的碎屑,颧骨凸出的脸上也总是脏兮兮的。
一群孩子兴奋地朝她嚷道,“大傻,给我们跳一段儿呗!”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故作拒绝,在所有人的再三请求下,便半推半就地跳起来,她的动作极不协调,逗得每个人都哈哈大笑,不一会儿便吸引了不少接孩子的家长,所有人都围着她,笑得合不拢嘴,而那女人也跳得更加起劲儿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远远地站在一旁,等待着那个女孩儿的出现。
女孩儿是这个傻里傻气的女人的女儿,同样在这所小学上三年级。
女孩儿从学校门口走出来,抬起头便看到母亲被一群人围着跳舞,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地羞涩和不悦,因为这样的事几乎在每个上学日的下午都会发生。
她低着头,咬着嘴唇,缓缓地拨开人群,拉起女人的手就往外走。
这时,那群小孩儿就会冲着两个人的背影大声喊道,
“二傻把大傻牵回家喽!”
没热闹可看的人群便陆陆续续地散去。
后来有一天,我放学走出校门,远远地看到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那个女人,只是这次人群中央不见了她滑稽的舞姿,而是一个男人凶神恶煞指着她破口大骂,女人吓得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肩膀狼狈地缩着,像只犯了错正接受惩罚的流浪狗。
男人是保卫处的人,眼睛里闪着不依不饶的灼灼凶光。
“今天下午,镇上有领导要来视察,这些花都是提前摆好的,你个疯子把它们糟蹋成啥样了?”
我看到以女人为圆心半径两三米的地方,散落了一地的玫瑰花瓣,很多都已经被人群踩成了粉红色的泥巴,如同触目惊心的凶案现场。
女人的手颤抖着死死地攥着几枝光秃秃的花茎。
在这里等候的人大抵都是放学接孩子的家长,都知道眼前这个疯女人还有个上三年级的女儿,而她每次在学校门口等孩子的时候都会献上一段舞蹈,虽然舞姿不曼妙,但于他们来说,那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这个女人不吝奉献的欢乐中打发了无聊的时光。
或许是好奇心使然,也或许是真的对眼前这个弱小的女人有几分同情,总之,所有人都没有散去,但也没有人上前帮女人说话。
保卫处的男人见有人群壮势,便骂得更凶狠,大有一番要狠狠地拿她解一次气的意思。
我站在人群之中,一心只想着,若是那个小女孩儿看到这一幕,还会像之前那样缄默不语吗?
小女孩儿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走出校门,她抬起头,可能是眼前的一幕不同于往常,让她愣了几秒,但很快又恢复了往常的表情,她冷静地拨开人群走到女人身边,僵硬地拽了拽她的裙角。
“走,回家!”
她的话没有一丝声调的起伏,看不出任何情感。
女人没有反应,依旧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保卫处的男人见状更加咄咄逼人,
“这是你妈吧!每天疯疯癫癫地在学校门口聚众惹事,影响多么不好!”
女孩儿拽着裙角的手越来越紧,用力地想要将女人拉走,而女人却不为所动。
终于,她松了手,就在她的手松开的那一刻,她彻底愤怒了,
“你为什么要摘那些花?啊?都说了不用你接,谁让你来的?还嫌我不够丢人吗?”
女孩儿对着女人大声吼道,声音里夹杂着不满和心酸。
保卫处的男人见情况不妙,便说了句,“至于么!”就匆匆撤退。
女孩儿骂着骂着,蹲了下来,抱起女人哇哇大哭。
“为什么你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你是大傻我就得是二傻?”
她啜泣着。
这时,可能是怕吓到自己的孩子,围观的人群开始散去,只剩我远远地站在角落里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突然,女人好像回过神来,她缓缓地直起身子,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抽出了一枝玫瑰,那朵花已经被压得变了形,花瓣也弄掉了好几片。
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把食指放在嘴前,神秘兮兮地说:
“嘘!妞儿,快看!”
女孩儿抬起头。
“生日快乐!本来想给你凑够9朵的,可现在只剩下这一朵了!”
女人声音里满是对自己的埋怨。
她把花递到女儿面前,我看到她的手指被玫瑰花刺刺破,有几滴血沾到了花瓣上。
那一幕,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很久以后,我都忘不掉那对走在黄昏下的一大一小的背影,从时光罅隙里投下的光芒,把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女孩儿像个大人一样牵着母亲的手,母亲像个小孩儿一样拉着女孩儿的手。
她们欢乐地一蹦一跳消失于人来人往的长街尽头。
原来啊,那女人一点儿也不傻,她也是一个好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