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5月9日早晨6点半左右,我循例已经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饭。一会儿,我要假装幸福地叫醒我的孩子,让他能够愉快地配合我起床穿衣吃早饭,然后,我们出门:我骑自行车他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他去幼儿园我去上班——一家大型国营企业宣传部的小干事,早已与理想脱钩只为养家糊口的一个无望的职业。
就在我走出厨房打算去卧室叫醒儿子的时候,放在过道厅那张饭桌上的三洋收录机里传来播音员的声音:著名歌手邓丽君昨日在泰国北部城市清迈突发疾病去世。虽然,我的右耳幼年时因被小伙伴捅伤而影响了听力,但那一刻我坚定地相信,我没有听错:昨天邓丽君因突发疾病死于一个我第一次听说的城市清迈。
从1980年代初期开始听邓丽君的歌到1995年,已经15年了,15年的晨钟暮鼓,她的歌我几乎每一首都能不假思索地吟唱出来,现在,她突然离我们而去,我是不是应该哭一会儿?可是,1995年的5月9日,我连哭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我得叫醒儿子,替他穿衣督促他吃早饭送他去幼儿园,然后,再去那个无望到让我绝望的岗位收发报纸、收发材料、修改各位领导的发言稿……
从儿子的幼儿园到我上班的地方,还需要骑行10多分钟。晚春的太阳已经有些灼人,没骑多远,热汗开始冒出来,这让我很不舒服。可是,那些年有让我特别舒服的时候吗?读完师范大学虽然不喜欢也不适合却不得不去当老师,爱着一个非本地人父母反对不说连只能放一张床的琴房学校都不给,只好一俟教师也可以流动后抱着改善生活的目的去了企业……“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常围绕着我”,当年,坐在8个人的学生宿舍里耳朵贴在砖头一样的收录机上我试图听出不知转录到第几版的磁带上,邓丽君所唱到底是什么“常围绕着我”。如果知道走出学校后我的生活不用唱忧愁也常围绕着我,我又何必使劲听出“忧愁”二字?可是,假如那天听的歌是《那句诺言》,“海誓和山盟,愿它永在我俩心间”,我们的婚姻生活就能永远甜蜜如初吗?在单位门口拿出一张长长的卡纸塞进打卡机时,我突然悟到:说什么情歌皇后邓丽君,这个笑容比蜜还要甜的歌后,其实是用“情”字为幌子,唱尽了人世间的各种无奈和孤寒。
“年纪轻轻只十六半,旧梦失去了新侣作伴”(《南海姑娘》),为什么不能是在江湖屡屡碰壁后的自我慰藉?
“纵然天边有黑雾,也要像那海鸥飞翔”(《海韵》),为什么不能是在江湖屡屡碰壁后的自我激励?
“来得急,去得快,有欢笑,有悲哀”(《风从哪里来》),显然表述的是一种人生常态。
“弥补的谎言,偿还的借口,我不会去当真”(《偿还》),显然表述的是一种世态炎凉。
“时光不停地流,一去不回来”(《空港》),感慨的仅仅是失去后回不来的爱情吗?
“树上美丽的花,开得那么可爱。花儿开花儿谢,谁能明白”(《情人的关怀》),感慨的仅仅是捉摸不定的感情吗?
……
所以,那个叫徐斌的男同学,你真的很呆萌。你以为你从遥遥的中山北路将你的砖头收录机送到地处桂林路我们的学校让我可以想听就听邓丽君的歌,我们之间比朦胧还要散淡的情愫就能慢慢聚拢成你希望的结果。你一定没有想到,虽然彼时我年龄尚小但女性天然的敏感让我从一遍遍的聆听中感觉到,邓丽君的情歌绝非一个“情”字可以一言蔽之的。
邓丽君病故的那个周末,趁带儿子去杨浦公园一遍遍乘坐小火车的间隙,找到一家贩卖盗版唱片的小铺子。原本只想挑选一张邓丽君的CD的,但是,10张一套的《邓丽君金曲》哪一张我都无法割舍。是,就算是到了1995年5元一张盗版CD的价格已然不贵,可是,1995年我的收入低得可怜,每个月拿到工资以后都要先将儿子的奶粉钱留出来才能安心地过柴米油盐的日子。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把那套CD带回了家,那以后,家从国定路搬到了广粤路又从广粤路搬到了西康路,这套CD始终摆放着唱片搁架的显眼处,哪怕后来我爱上了古典音乐,听巴赫、贝多芬、莫扎特、勃拉姆斯、马勒的时间远远多过了邓丽君。偶尔从中抽出一张放进唱机里,也是为了感谢邓丽君那不世出的歌喉给过我的慰藉。
该怎么描述这慰藉的温度呢?那些年里断断续续地寻找恰当的表达,也在《文汇报》的笔会上发表过怀念邓丽君的小文,那种词不达意的东西就连敝帚自珍都不愿意,于是,总觉得欠着邓丽君一声感谢,直到遇见了陈可辛的电影《甜蜜蜜》。
黎军和李翘因为爱情离开家乡来到人生地不熟的香港,但是,与他们无关的繁华磨损了他们的感情,他们只好天各一方为生计奔忙。故事中的黎军和李翘大概觉得他们此生将不再有交集,然而,观众心知肚明陈可辛一定会让他们重逢,所以,我们耐心又趣味盎然地等待着。画面上,黎军和李翘在美国的街头分别匆匆而行时,邓丽君逝世的消息从一家电器商店橱窗里的一台电视机里传出。“不要什么诺言”(《我只在乎你》),只要“邓丽君逝世”这条消息,就将两个以为已经相忘于江湖的邓丽君的歌迷聚合在了一起。此时,橱窗里邓丽君在唱“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甜蜜蜜》),橱窗外黎军和李翘只微微偏过头来看着对方,可是他们彼此眼睛里满得快要溢了出来的关怀,银幕外的我们感觉到了,他们之间岂能一看了之?可惜,已然“东风无力百花残”,电影以外黎军和李翘也许再度相伴,那也是四处碰壁以后无奈的温存了。
对,这就是我们为了什么割舍不掉邓丽君的歌声,因为,她那柔和不柔媚、绵里有风骨的歌喉,是我们在人生低谷时可以停歇的柔软处。
1996年以后,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些改变,更主要的是,我疯狂地爱上了古典音乐,那套《邓丽君金曲》还在眼前,我却很少去听了。在厨房里做饭时如果心情愉悦我会下意识地哼唱起来,那一定是邓丽君的歌;偶尔去KTV唱歌,所选之歌也一定是邓丽君的——这就是近10年来我与邓丽君歌声之间仅有的维系,所以,2月去台北参加书展之前,我只强调一定要去九份,没有想起邓丽君。
2月的台北,非阴即雨。明明预报的是多云见晴的天气,车子上了阳明山却深陷浓雾中,看不见来路也看不到去路。所幸,下了阳明山后浓雾顿消,我很快被街边台北郊区特有的乡村气息迷住了,车子突然停住我还稍有不满呢,问:干嘛?“邓丽君墓地到了”,听闻,搭在车窗上的右手,竟然哆嗦了一下。
开始上山,先是邓丽君的歌声传来,“任时光匆匆流去……”是,时光匆匆流去着,我以为我已经将你视作我喜欢过的歌星中的一个,可是,你那正在舞台上歌唱的雕像一进入我的眼帘,我的眼里就蓄满了泪水。褐色石碑上鎏金的“筠园”二字在我眼前幻化成你在舞台上的音容笑貌,再一瞥旁边黑色大理石做成的墓地,它打碎了我的梦幻,比黑色大理石更黑更硬地告诉我,你与我们早已阴阳两隔。我再也忍不住了,躲到墓碑上你的另一尊双目微闭貌似不舍人间的头像后面,任泪水长流。
等到能把控住自己的情绪后,我低着头绕着邓丽君的墓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同行的他们觉得我20分钟里一言未发,不,我在心里对邓丽君说了20分钟的话。
英国诗人奥登诗云:你永远不会忘记,/暗夜遮蔽了希望,而大风/预告了你的失败。/你必须去适应你的个人认知——棱角有些坚硬的箴言,不像邓丽君的歌,娓娓道来中就把“人生就是一个失败紧接一个失败,我们能做的就是与失败讲和以后继续上路”的道理,都说了。